秦玄策听到傅成晏提及父亲,心头一热,低下头去:“玄策有愧,不敢当世伯谬赞。”
傅成晏点了点头,又恢复了原先疏离的语气:“儿女之怨已报,汝父之谊已偿,自此两不相欠。战场凶险,朝局诡谲,日后,汝当慎之再慎,不可如往日轻狂。”
他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这番话说完,不再多做客套,拒绝了严兆恭邀请入城的提议,随即上马,指挥麾下兵马调转方向,打算离去。
身后处,凉州的军民纷纷涌上来,围住了秦玄策,他们大声叫着秦玄策的名字,喊着、笑着,喧哗欢腾。
在这一片吵杂声中,傅成晏兀然听到了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
“二爷……”
傅成晏心头巨震,脱口而出:“婉娘!”,蓦然回头望去。
人头攒动,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群,完全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再仔细聆听时,已经捉摸不到了。
暮色四合,黄昏暗影,天低野阔,人在其中,连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他们挤来挤去、混成一团,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傅成晏骑在马上,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属下见他脸色有异,上前问询:“侯爷,可有何吩咐?”
傅成晏猛地惊醒过来,抹了一把脸,或许是这几日他日夜兼程行军,兼之今日一场恶战,过于疲惫了,以至于产生了荒谬的幻觉,竟在此处听到了亡妻的声音。
但他的婉娘已经走了,十五年春夏,天人永隔,此生不能回首。
他心中怅然若失,摇了摇头,不再停留,率部去了。
……
秦玄策推开了搀扶的属下,推开了严兆恭,自己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阿檀的面容,一闪而过,她头发凌乱,一头一脸都是水,沾满了泥泞,她本是个娇滴滴的绝色美人,此刻却像一只小鸟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还被人碾了两脚,一团糟。
这只脏满泥巴的小鸟在那里使劲蹦着跳着,但是人太多了,她也太矮了,完全挤不进来。
秦玄策几乎是冲了过去。
“大将军,您慢些,小心您的伤。”旁边的属下惊呼着。
秦玄策踉跄着,粗鲁地拨开了围在面前的人,怒喝道:“让开!都给我退下!”
“大将军,您慢些。”
“让开!”
众人纷纷避让,人潮退去,唯有阿檀留在原地。
在暮色中,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她一身狼狈,脸脏得都要看不清楚模样了,而那一双眼睛还是极美的,似天光明月,穿透了氤氲的暮色。
周遭的人群仿佛消失不见、所有的喧哗仿佛尽数褪去,秦玄策只看到了她。
他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就那么直直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回来了,阿檀……”他的声音混合着喉咙里的血沫,嘶哑的、含糊不清,贴在她的耳边,恶狠狠地道,“有没有忘记我?有没有打算嫁给别人?”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啦,看到大将军抱着她。
羞死个人,阿檀吓得僵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抱得那么紧,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炙热的松香气息,带着浓郁的血腥和汗味,霸道地笼罩了她。她的胸脯过于饱满,太占地方了,被勒得生疼,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又气又急,手指头在下面戳了他一下。
居然一戳就倒,秦玄策支撑不住身体,摇晃了一下,直挺挺地砸了下来,固执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连带着阿檀,一起摔在地上。
众人一阵惊呼。
啊,大将军本来就很重,穿着一身玄铁铠甲,更重了,这一下,把阿檀砸得眼睛直冒金星。
偏偏秦玄策还在问,喘着粗气,快要晕厥,还咬牙切齿地问着:“有没有忘记我?快说!”
这个男人,真的太重了。
阿檀……阿檀的胸被压住了,无法呼吸,艰难地抽了两口气,眼睛一黑,直接晕厥了过去。
过了些日子,定州刺史刘重铭求见大将军,被严兆恭拒了三次,又求了三次,终于挨到秦玄策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在正堂大厅接见了他。
秦玄策还未完全恢复过来,脸色发青,右手臂用绷带绑着,吊在脖子上,若寻常人这般,应是狼狈的模样,但他大马金刀地高坐堂上,靠着高背圈椅,看过去倨傲而凛冽,眉目间带着锐利的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刘刺史和严兆恭不同,他是文举出身,生性斯文儒雅,为人安分谨慎,虽然身为一方大员,但面对秦玄策却有点战战兢兢。
“下官不能及时应援,有失职守,请大将军降罪。”刘刺史深深拜下,不敢抬头。
秦玄策冷冷地道:“刘刺史固守定州,安抚百姓,何罪之有?”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敢问魏王何在?”
刘刺史额头上冒出了大汗,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身后站出来一个人,跪在堂下,深深拜倒:“小人乃魏王府参军,殿下有愧于大将军,不敢来见,特命小人来给大将军请罪,殿下眼下亲率十万大军攻打安北,要为大周收复失地,将功赎罪。”
严兆恭在下面听着,呵呵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道:“嚯,突厥人败了,魏王终于神气起来了,武功盖世、勇猛无双哪,好,我们都等着看他收复安北,立下奇功。”
魏王府这位参军早些日子和魏王同在凉州,深知严兆恭和魏王之间的过节,当下一声不敢吭,把头埋得更低了,心虚地道:“魏王原先思虑不周,十分后悔,得知凉州围困,已然点兵遣将前来救援,不过迟了一步,未能出力,故而转向挥戈安北,愿为大将军分忧。”
突厥大军压境、凉州有难之际,魏王把兵马拉走,躲到定州,如今突厥人败了,他却出头冒进,这行径,别说严兆恭,就连刘刺史都替这位殿下觉得害臊。
但是情势不由人,刘刺史也无奈,苦着脸道:“魏王殿下持苡糀天子手谕,下官不敢不从其号令,只担心突厥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王此行恐有风险,下官思之再三,终觉不妥,还请大将军示下。”
魏王府参军对自家王爷有几斤几两是知道的,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偷偷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
秦玄策与傅成晏合力杀退了突厥人,突厥残部退回安北境内,那里是阿史那摩经营多年的领域,能让他们暂且得以喘息。
陇西那边尚有吐蕃人虎视眈眈,傅成晏不敢久离,业已回守,而凉州这边死伤惨重,几乎没有再战之力,只能等待朝廷的援军到来,再做计较。
故而,秦玄策只是淡淡地道:“我重伤未愈,不能出战,魏王既有刚勇之气,且让他去吧。”
刘刺史和魏王府参军一起傻了眼。
但秦玄策不欲多说,已经起身,他的目光扫过下首,威严而冷峻:“怎么,尔等有何异议?”
目光如剑、气势如山,众人齐齐躬身,诺诺而已,不敢有任何异议。
……
秦玄策回到房中,方才那种凛冽的气势就消退下去了,他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两声。
阿檀马上过来扶住他,用细细软软的声音道:“二爷有伤在身,就别乱走动,来,快坐下。”
秦玄策不动声色地坐到榻上。
阿檀贴心地拿来一个云锦缂丝引枕摆在他背后,让他惬意地靠住了,还要温柔地问道:“二爷哪里不舒服,我给您揉一揉可好?”
秦玄策又咳了两声,拍了拍胸口,一脸肃容:“这里有些闷。”
他在战场上受了多处重伤,连胸口都贯穿一道巨大的切口,当时流的血把衣袍都染红了,如今上面涂着厚厚药膏,包着重重绷带,他还能拍得“啪啪”响。
阿檀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的手拉开,娇嗔道:“轻点儿,来,我看看。”
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仔细摸索着:“还好,没再出血了,大夫今儿早上还说,天气热,若差不多,就把绷带解开,晾着透气,我看不成,您粗手粗脚的,若是碰到或者蹭到,又要疼了。”
秦玄策当日从城外归来,昏迷了一天一夜,阿檀把眼睛都哭肿了,那之后起,她就格外紧张,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玄策,生怕他有丝毫闪失,时时嘘寒问暖,温柔曲意。
秦玄策嘴上不屑,斥她矫情作态,心里却着实受用。
比如这会儿,他下颌微抬,矜持地道:“啰嗦,一点不疼,就是有点闷着,你稍微摸两下就好。”
大将军叫摸,阿檀就摸,手指头蹭过,轻轻的、慢慢的、就像一只毛毛虫爬在上面,悉悉索索,爬得秦玄策的心口痒痒的。
他突然觉得大夫说的是对的,这大热天,十分烦人,得把绷带解开,顶好把衣服也脱了,让某个人认认真真地给他摸一摸、揉一揉、吹一吹。
这么想着,痒得更厉害了。
他俯下身,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檀……”
“嗯?”阿檀抬起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眸如春水,眉头微微地颦着,显得天真又妩媚。
秦玄策凑过去,“啾”了一下。
“啊?”阿檀的脸“刷”地红了,捂着脸颊,慌张地看了看左右,幸而房中没有旁人,奴仆们都侍立在门外,竹帘低垂,挡住了视线。
她害羞地道,“青天大白日的,您正经点,小心让人看了笑话。”
最不正经的人就是她了,妖妖娆娆,勾人答答,还好意思叫他正经些。
秦玄策不满了,下颌抬得愈发高了一点:“那时候是谁死活拉着不让我走?是谁对我投怀送抱?肯定不是你吧?让我想想,到底是……”
阿檀羞得连耳朵都红了,急急伸手捂住秦玄策的嘴:“我的爷,求您别说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秦玄策顺势用单手把阿檀搂到怀里,上上下下胡乱亲了一通,直到两人个都气喘吁吁的。
“二爷,这不成体统。”阿檀羞答答、泪汪汪。
她眼似桃花、腮若海棠、嘴唇被咬得红艳艳的,像是樱桃,饱满而高耸的峰峦剧烈地起伏着,纤腰弱柳,依在秦玄策的掌中,像极了勾人的狐媚子。
秦玄策咬着她的小耳垂:“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吗?”
阿檀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摇了摇头。
“城外敌军已退,身畔妖魅却在,我要大战三百回合,将你好好收拾一顿,看你日后还敢不敢那般轻狂!”他的声线沙哑、语气凶狠,活似饿了许久的狼。
阿檀只觉得“轰”的一声,羞得整个人都要冒烟了,她捏着粉拳,捶了秦玄策一下:“别说了,我再也不搭理您了!”
那一拳捶在秦玄策的胸口上,好似小兔子蹬了一下。
秦玄策突然咳了起来。
阿檀赶紧缩回了手,惴惴不安起来:“二爷,您没事吧?”
秦玄策轻轻摇头,刚想说话,张开口,却喷出一口暗红的血。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傅老爹才是最可怜的,妻子早逝,女儿又被人调包了,不过你们放心,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以后会好好收拾(殴打.划掉)毛脚女婿替女儿出气的。
以及,前面有人反馈阿檀对大将军的感情太快,说明一下:其实我前面已经在慢慢铺垫阿檀的心理转化,从最初的畏惧到各种矫情和撒娇,就是她的心在变化,十五的少女,情窦初开,身边有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又对她好,理所当然心动。而到这里,凉州的战争,临别前的这段戏,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中,对于英雄的敬佩和倾慕,加剧了阿檀的情绪,这个时候,其实爱和敬是各半的,后面,两个人的感情还会继续拉扯。
不好意思,可能我写得不好,没有确切得表达出这个情绪,请大家多包涵。
第38章
阿檀吓坏了, 挣脱开秦玄策的怀抱,带着哭腔惊叫了起来:“来人!来人啊!二爷不行了!”
她说什么?简直胡说八道,他哪里不行了?他比谁都行!
秦玄策十分恼火,却咳得说不出话来, 又吐了几口血。
整个刺史府都被惊动了, 奴仆们蜂拥而至,七手八脚地扶着秦玄策躺下, 顷刻之间, 七八个老大夫一起跑来了,真的是用跑的, 一个个花白胡子的老头,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连严兆恭和薛迟都紧张地冲了进来:“大将军怎么了?怎么了?大夫!快快!”
阿檀在一旁不作声地抹眼泪, 又担心、又愧疚。
老大夫们如临大敌,轮番给秦玄策摸了脉、查看了全身伤势、又凑到一起, 面上带着忧愁的神色,唧唧咕咕地说了半天,说着、说着、最后全部抬起头来,齐刷刷地看着阿檀。
阿檀吓得直哆嗦, 恨不得指天发誓:“我没有很用力,只打了一下,轻轻的、真的是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