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这个?阿檀看了看荼白。
荼白自知失口, 讪讪地道:“侯爷怕娘子不悦,不叫我们提起那人,也不叫您知道,总之那人和我们家没什么牵扯, 不见他罢了, 省得娘子闹心。”
阿檀沉默了一下,摆了摆手, 细声细气地道:“既父亲这么说了, 也是,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瓜葛, 我一个女眷, 不宜见外男, 请他自便吧。”
管事的声音明显带着苦恼:“我们轰了好几次了,大将军死都不肯走, 说今天一定要见娘子一面,有件比天还大的事情,要和娘子说个清楚,若不然, 他和娘子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了,侯爷被他闹得没法子,叫娘子出去应付一下。”
什么天大的事情,什么不得安生,这话说得古古怪怪的,很不象大将军往日的做派。
说不出来,阿檀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但既然是父亲的意思, 想来应是无碍, 她定了定心神,还是起身出去了。
到了前院会客的厅堂,她拾起裙裾,才踏了一步,一抬眼,就呆滞住了。
傅成晏坐在上首,沉着一张脸,连茶也不奉,就那样干坐着。
秦玄策站在那里,直挺挺的,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引弦欲发。
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堂上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官服,坐在那里,也不管傅成晏如何冷淡,他还是笑得一脸和气。
还有一个,却是济春堂的小张大夫张悯,他站在那里,神情讪讪的。
阿檀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预感,好似一头撞在墙上,撞得眼冒金星,晕乎乎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一脚踩在门槛里,一脚踩在门槛外,就那样怔住了。
秦玄策也看见了阿檀,他仿佛急不可耐,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又仿佛心生畏惧,倏然顿在那里,直直地望着阿檀。
目光相对,他僵立不动,但在他眼中,有滔天的巨浪、也有燃烧的火焰,席卷过来,那么浓烈而激荡,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一般。
阿檀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
傅成晏没有注意到女儿和秦玄策之间的微妙情态,他有些不太客气,但凡做父亲的,面对一个欺负过自己女儿的男人,大多客气不起来,他已经用尽了最大的涵养在克制自己,见阿檀出来,他指了指秦玄策,简单地道:“这个人带了京兆尹朱大人并一个大夫过来,赖着不走,非说有要事要见你,好了,问他何事,没事就赶紧打发走。”
阿檀巴巴地看了张悯一眼。
张悯搓了搓手:“苏娘子,可对不住,大将军上门来,凶得很,我经不住吓,呃……当年的事,我全都招供了,你、你别怪我。”
傅成晏听不明白,老父亲皱了一下眉头:“我武安侯府的千金贵女,姓傅,不是什么苏娘子,兀那小民,不得胡乱称呼,当年什么事?和我女儿有什么相干吗?”
阿檀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她终于鼓足勇气,转过来,面对着秦玄策,轻轻地唤了一声:“二爷。”
她的声音甜美而婉转,仿佛当年,她躲在门外偷偷地看他时,神情羞涩,也是这般轻轻地唤他。
如今却是全然的疏离,好似隔了山海。
秦玄策握紧了双拳,抑制不住身体微微地颤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走?”他说得很慢,不知道是恨还是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那是我的念念,你带着她走,甚至不肯让我知道,你怎么能这样……擅作主张,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
傅成晏听着,慢慢变了脸色,不自觉站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阿檀这时候反而镇定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轻声细气地道:“二爷,你说得不对,念念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何必要告诉你?”
“她是我的女儿!”秦玄策粗粗地喘息着,所有的矜持和高傲统统抛开,他焦躁、激动、毫无风度,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说得那么大声,“我去过大法明寺、去过莲溪寺,他们都已经告诉了我,还有……”
他指了指张悯,急促地道:“这个大夫招供,虞姓举人和你根本不是夫妻,那举人因醉酒与人斗殴,受了重伤,在济春堂治了几天,还是亡故了,当日是济春堂的人替他报了官。”
他又指了指那个中年官员:“我叫朱启查了京兆府的案宗,上面记得清清楚楚,虞知元,洛州松平县举子,庆和二十三年九月间,与杜太尉府中家人斗殴,不治而死。一个死人,你怎么可能嫁给他?”
京兆尹朱启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陪着笑脸,道:“是、是,这点,下官可以作证,确实如大将军所言。”
秦玄策的脸抽了一下,近乎狰狞:“阿檀,你还有什么话说,你骗我,你骗了我!姓虞的举人和你根本没有分毫关系,念念是在次年五月出生的,你心里应该明白,阿檀,你怨我、恨我,我认了,可是,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你不能这样瞒着我!”
“可是,二爷,是你不要这个孩子的。”提起念念,阿檀的目光就变得和春水一样温存又柔软,她认认真真地道,“我怀着念念的时候,你要我喝避子汤,你还对我说,你要娶别的女人做妻子,如果我将来生了孩子,就记到正房夫人的名下,二爷,是你、是你不要阿檀给你生的孩子。”
秦玄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那一瞬间,血气翻涌,喉咙里好像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疼,他的嘴巴张了张,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仓皇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阿檀伸出手去,颤抖着、艰难的、试图触摸她。
终究无法触及。
“你不要她,可是我不能不要她,我只能走了。”阿檀的脸微微地抬起了起来,那种姿势,脆弱而执拗。
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近乎忧伤,眼泪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掉在衣襟上,转眼就湿了一片:“我为了这孩子满心欢喜,又终日惶恐,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你成天怪我胡闹、怪我矫情。我在寺庙里生这个孩子的时候,流了很多很多血,我差点和她一起死了,那个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建功立业,走得远远的,去做你的大将军、大英雄。这三年,是我自己带着她,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这些话,她忍了很多年,想说,但不知道该和谁说,是的,她也会痛、也会委屈、也会觉得心有不甘,阿檀是个好姑娘,为什么不能好好对她?为什么要叫她吃这么多苦?多少次,她在梦中醒来,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可是,无从诉说,甚至,无从念想。
时至今日,面对这这个男人的责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痛哭出声,她用模糊的泪眼望着这个男人,声音哽咽不成调:“念念不是你的女儿,她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要她,我也不要你,你走开,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不是!”秦玄策近乎狂乱地大叫了一声,“我从来没有不要她!”
“秦玄策!”傅成晏听了半天,终于听懂了这一切缘由,他发出愤怒的咆哮,猛地冲了过来,重重地一拳挥向秦玄策。
那一拳带着雷鸣般的破空声,“砰”的一下,狠狠地砸在秦玄策的背后。
秦玄策一个踉跄,喷了一口血,支撑不住身体,“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傅成晏惊怒交加,整个人都要炸裂开,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血红,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的阿檀,他的婉娘留下来的孩子,居然遭受了这些!
“你这个混蛋东西!老子要杀了你!”他疯狂地扑过去,揪住秦玄策,发了狠似的,不要命地往死里揍,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只有一个念头,打死这个男人!这世间没人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女儿,没人可以!
傅成晏骁勇英武,强悍健壮,而且还正当壮年,他盛怒出手,力度之大,足可以断金裂石。
秦玄策高大的身体蜷缩在地上,他是无双猛将,生平力战千军,近乎无敌,但此时,他没有任何还手的念头,只是用手抱住头,一声不吭,任凭傅成晏愤怒地殴打。
拳头砸下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中间夹杂着似乎什么东西断裂的“咔嗒”声,秦玄策几乎承受不住,张开嘴,血不停地涌出来,眼睛一阵阵发黑,但他没有什么感觉,疼得太过厉害了,近乎麻木。
不,身体其实并不是特别疼,胸口下面有个地方,疼得更厉害,让他完全无法忍耐。
场面过于凶残,阿檀的心肝都跟着抖了一下,她吓得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地出声哀求:“父亲,您别这样,别打了。”
跟在身后的荼白和雪青两个丫鬟急着去拉阿檀:“娘子,别过去,小心伤着你。”
傅成晏神色狰狞,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每一下,都带着溅起的血点。
张悯抱头躲在一边,就连朱启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只不住跺脚叹气:“哎呦,傅侯爷,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这要出人命的。”
“父亲!”阿檀又惊又怕,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别打了!”
傅成晏气得发狂,处于暴跳如雷的状态中,充耳不闻,继续挥拳。
阿檀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傅成晏的胳膊,凄厉地大叫了一声:“父亲!”
傅成晏终究怕伤到女儿,匆忙刹住手,却强硬地把阿檀推开,愤怒地咆哮着:“你不要拦住父亲,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父亲今天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替你讨个公道!”
“不要!”阿檀被推得后退了两步,但她踉跄着,马上再次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傅成晏,“求您了,看在念念的份上,别打了!您真的要把他打死了!可是,他是念念的父亲!他是念念的父亲啊!”
听到这个,傅成晏的手抖了一下,终于没有再挥下去,而是僵硬地卡在了半空中。
阿檀含着泪,踮起脚,把傅成晏的拳头按了下来:“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父亲,您不要生气,为他生气不值得,我们以后不去理会这个人,自己好好过日子,我没事,我很好,真的。”
而这时,秦玄策却艰难地抬起头来,他的手臂有些折了,扭曲着,依旧试图伸过来,指尖颤抖,他望着阿檀,血顺着额头流到眼睛里面,他的眼睛却带着炙热的光,他的声音微弱,却用尽全力对她说:“不是的,我没有不要那孩子,我一直、一直……”
傅成晏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猛地一脚飞了过去。
秦玄策一声闷哼,被踢得飞了起来,撞破了门扇,倒跌出去,“叭嗒”一下重重的声响,摔倒在门廊外的石阶下,翻滚了好几下,“咯”的,又吐出一口血。
阿檀睁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她急促地向前两步,似乎想过去,但是,只是两步而已,她又停住了,有些茫然,看着那边。
外面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倾倒在秦玄策的身上,很快把他浇得湿透,他趴在那里,混合着雨和血,满身狼狈,一脸青肿,头发散了下来,沾了泥泞,一绺一绺的,又乱又脏,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威震四海、神武无双的大将军。
他已经接近昏迷,但不知道是怎样的执念支撑着他,让他迷迷糊糊地、竭力地抬起头来,他的嘴唇动了一下,那声音太小,叫人不可闻及。
隔着天地间弥漫的雨幕,阿檀看清了他的唇形。
“阿檀。”
那是他在念她的名字。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力咬住了嘴唇。
傅成晏依旧暴怒难耐,他指着秦玄策,厉声吩咐左右:“把他给我扔出去,不许他再踏入我傅家一步!肮脏东西,凭白污了我的门庭!若下次再让我看见他,我定要打死他!快!扔出去!”
傅家的奴仆领命,几个人过去,把秦玄策拖走。
而他好像还在用力挣扎着,向着她的方向,似乎想爬过来,在地上挣出扭曲的痕迹,旁人几乎按压不住他。
突然间,阿檀觉得心很疼,像针刺、像刀绞,疼得快要裂开了,她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自己、为了念念、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她茫然地、仓促地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大雨如注,很快把庭院里的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了。
雨下了好几天,时大时小,淅淅沥沥没个停歇,青瓦粉墙浸透了水,庭院里的草木湿漉漉的,变得氤氲起来,隔着窗纱望出去,仿佛笼着轻纱薄雾。
念念已经好起来了,这几天下雨不能出门玩儿,只得在阶廊下蹦蹦跳跳的,像小兔子一般很不安分,手腕上的那串翡翠铃铛不停地叮当作响,闹得阿檀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