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念念,他的心肝宝贝小念念,幸好安然无恙。
他紧紧地抱着念念,用额头碰了碰她,低声抚慰她:“乖乖,二叔在这里,你不用怕。”
二叔的臂弯结实而有力,仿佛是这世间最坚固的地方,念念得到了莫大的安抚,她的哭泣声渐渐地小了下来。
头顶被木头井盖遮住了,只有一线微弱的光,透过井盖缝隙漏进来,水波荡漾,反射着粼粼的幽光,明灭不定。
井水差不多有一人深,也就是秦玄策身形高大,异于常人,勉强露出了头和一点肩膀,他站在水中,伸出单手抠住井壁,试图攀援上去。
但是,水井多年不用,井壁上生满了青苔,滑腻腻的,无处着力,秦玄策试了几次,屡屡滑下,反而把念念吓得大呼小叫的,他只得放弃了。
他抬起头,朝上方大声呼喊:“来人!有人吗?快来人!”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苑,早已废弃,寻常无人来往。
秦玄策叫喊许久,无人应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在空荡荡的井底回荡。他悻悻地收了口,转而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没事,有二叔在,念念什么都不用怕。”
“嗯、嗯。”念念用力点头,这孩子吓坏了,身子不停地发颤,死死地抱着秦玄策不肯撒手,“幸好有二叔呢,二叔怎么在这里?”
“呃……”秦玄策卡住了,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
他被傅家父女厌弃,进不得武安侯府,见不得念念,却抑制不住对女儿的思念之心,遂遣了人天天在武安侯府的门口守着,只等哪天念念出门,他能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今日傅老夫人寿宴,阿檀和念念一起来了,他得知消息后,马上赶了过来,傅家这边不如武安侯府那般戒备森严,他用了十两黄金,轻易地买通了傅家看门的小厮。
十两黄金,很不老少,那小厮十分厚道,不但带他从后门偷偷溜了进来,还替他打探了情形,带到后园,远远地指着念念给他看。
那时候,旁边人多,秦玄策不敢上前,只得躲在树后,偷摸着张望,大将军在松平县曹媪家做过几回贼,可谓轻车熟路,藏着身形,居然许久没被人发现。
他的念念真可爱,撅着小屁股在花丛里钻来钻去的小模样,简直让人心都化了,秦玄策恨不得一直躲在那里,可以看到地老天荒。
可喜可贺,玩不到一会儿,傅锦琳带着念念单独走开了,秦玄策立即跟了上去,想着如此更好,等四下无人时,能出去和念念说几句话,他一路尾随,又怕被傅家的人发现,小心地躲藏着身形,没太在意傅锦琳越走越偏,等到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低低地咒了一声,恨不得把傅锦琳大卸八块,但如今说这个也迟了,好在念念安然无恙,就是受了惊吓,一直在抖。
秦玄策心疼不已,又怕念念浸在水里伤了身子,想了一下,把念念托高了,叫她坐在自己的头顶,两只脚踩在他的肩膀上。
念念依言,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坐好了,离开了冰冷的井水,这孩子稍微镇定了一点,左看看、右看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到,她又低头看了看,然后再摸了摸。
“咦?”她惊讶了,用奶声奶气的声音担心地道,“二叔、二叔,你的头很热啊,烫烫,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二叔好得很。”秦玄策冷静地回道。
他在发热,此时浸泡在水中,身体的热度不但没有褪去,反而更高了,烧得他眼睛发黑。
他被傅成晏接连暴打,其实五肺六腑皆已受损,后面又不顾伤痛,在武安侯府门前淋了几天雨,再加上听了阿檀那些伤心绝情的话,伤痛淤积于心,内外交加,终于病倒了。
他体魄健壮,禀质强悍,自总角起就未尝生病过,这次骤然倒下,病势汹汹,几度高热至晕厥,险些把秦夫人吓得魂飞魄散。
好在萧皇后闻讯,遣了太医署的几个杏林高手一起到晋国公府,连着忙乎了三天三夜,才把秦玄策拉了回来,但即便如此,后面也没完全恢复,时不时烧一下,咳两下,但这些,他才不会对念念说呢,在念念面前,他是最英武神勇的大将军,顶天立地,气势如山,绝不能倒。
当下,秦玄策把腰挺得更直了些、胸膛抬得更高了些、甚至下巴也仰了起来,一不小心,“唧”的一下,差点把念念滑下去了。
秦玄策急忙扶住了头上的那个小东西:“二叔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生病呢,你不用担心,二叔好得很,依旧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哦。”念念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小脑袋。
可是,能打死十头牛都没用,爬不上去,只能困在井底。
念念坐在秦玄策的头上,趴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这里漆黑一片,身上的衣裳全湿了,难受得很,她扭来扭去,哼哼唧唧地开始闹:“我不要在这里,我要上去,我要找我娘,二叔,我要上去。”
软软的一团,像糯米糍粑一样,黏在头顶上,甜得牙都要掉了,若不是场景不对,秦玄策恨不得一直把她顶在头上,此刻,为了安抚她,秦玄策低声下气地哄着:“念念乖乖,不急,二叔……呃,二叔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念念好奇起来,低下头,小爪子“叭嗒叭嗒”地拍了拍秦玄策的额头:“二叔会唱歌吗?好啊,唱给我听听。”
秦玄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放开声音,哼起了军中的战歌。
“天苍苍,野茫茫,大漠狼烟西风烈,铁骑踏燕山,长弓射日,八万里河山待我取,问天下,谁是……”
但一曲未毕,念念的小爪子就“吧唧”一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这孩子的声音明显是痛苦的:“别唱了,二叔,不好听,真不好听。”
秦玄策的嗓音浑厚,充满男性刚硬的味道,本来唱歌就不太悦耳,且他眼下又病了,嗓子呕哑,扯着嗓子,加上井中的回响,简直如同破锣在耳边“哐哐”地敲,敲得念念脑壳疼,她很给面子了,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才吭声。
秦玄策讪讪地收了口,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二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嗯,听故事。”念念在秦玄策的头上敲了两下,表示恩准。
“昔有古越国,居于山林,国主者,山神之子……”
“听不懂呀。”念念又在秦玄策的头上敲了两下,表示不满。
“哦,那二叔说得白一点,古时候呢,有个地方叫越国,他们的子民居住在山林之间,他们的国王啊,是山神的儿子,子民们对他非常尊敬。这个国王生得青面獠牙,身高八丈,眼睛里面会发出霹雳火光,他大叫一声,像打雷一样,能让老虎都吓到发抖……”
“啊啊啊!”念念尖叫起来,小爪子又捂住了秦玄策的嘴,不仅痛苦,简直惊恐,“吓死人了,二叔你别说话了。”
前头听不懂,后头听懂了有个人长得像鬼怪一样,在黑黝黝的井底听到这个,吓死念念宝宝了。
念念不开心了,脚丫子还在二叔的肩膀跺了两下,表示她很不满:“二叔好笨哦,唱歌也不会、讲故事也不会,你到底会什么?还是我娘好,歌唱得好听、故事讲得也好听……”
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说着说着,抽了下鼻子,又哭了起来:“我要我娘,我要我娘,我不在这里呆着,我要上去,呜呜呜呜呜……”
娇娇弱弱的哭泣声,哼哼唧唧的,哭得秦玄策心尖都抽了起来,他顶着头上的小宝贝,竭力试图安咿嘩抚她:“念念乖,好孩子,不要哭,喏,二叔跑两圈,给你当大马骑,好不好?别哭了。”
好在念念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她啜泣着,抱着秦玄策的头,蹭了蹭:“不用了,二叔不用跑,我知道上不去,我很乖,我就等着好了。”
懂事得叫人心疼。
在黑暗中,秦玄策摸了摸念念的手,嫩嫩的小手,团在他的手心里,不过那么一点点大,他沉默了良久,开口说话,声音更加沙哑了:“对不住,念念,二叔没用,二叔不会唱歌、不会讲故事,二叔比不上你娘,她为你做了那么多,二叔……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做到,是二叔不好。”
念念有点小骄傲:“我娘可好了,她什么都会,念念最喜欢阿娘了,是真的最喜欢哦。”
感情其他的最喜欢都是假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嗯,是,你娘可好了。”秦玄策轻轻地叹息着,宛如自语,“她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人,没有任何人及得上她,没有任何人。”
他这么说着,重新振奋起来:“二叔也很好啊,二叔也很能干啊,念念多喜欢二叔一点吧,二叔回头就去学唱歌……呃,算了,这个不学,学不来,我学讲故事,很多很多、很有趣的故事,以后每天都给你讲一个,好不好?”
念念经历了这一番折腾,有些累了,小脑袋慢慢地垂了下来,含含糊糊地道:“嗯,试试看吧,外祖父也会给我讲故事呢,还有表舅,他会的故事可多可多了,二叔,你排一下,排在他们后面。”
外祖父也就算了,为什么表舅也在排在他前面?二叔呆住了,心里的酸水涌上来,差点把二叔淹死。
他十分不满,还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下,但还没等他开口,上面隐隐约约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
“念念、念念、小娘子,你在哪里?快出来,小娘子……”
秦玄策大喜,扬声高喊:“这里,来人,快来人,在井里!”
如此喊了好几遍,上头终于有人听到了,旋即有人大声叫道:“快来、这边、这边有动静,井里,快!”
纷沓的脚步声朝这边跑了过来,很快,井口的盖子被推开了,有人探头看了一下,惊喜地大喊起来。
马上又来了更多的人,上面乱哄哄的一团。
傅锦心和傅锦瑟在园子里捉迷藏,这回捉了老半天,居然找不到傅锦琳和念念,后来那个小丫鬟又一脸惊恐地跑出来,说没跟住小娘子,给弄丢了,把陈嬷嬷吓得面无人色,急急去禀告了傅老夫人和傅成晏。
整个傅府都惊动起来了,满天满地地找,才有人找到了这处小苑。
粗粗的绳子被放了下来,秦玄策抓住绳子,抱着念念,上面的人一起发力拉扯,三五下就把两个人拽了上去。
阿檀几乎走不动路,才被人架到这里来,一看见念念,更是软了下去,伏在地上,大哭了起来,浑身打战,连过去抱住女儿的力气都没有。
傅成晏一脸铁青,身体绷得紧紧的,大步走过来的时候也踉跄了一下,他从秦玄策手里接过念念,紧紧贴在胸口,捂了片刻,又抱过去给阿檀,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安慰女儿:“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先带孩子回去,放心,父亲会给你们做主的。”
秦玄策还烧着,脑袋晕沉沉的,有些站立不稳,他勉强撑住身体,吃力地走了过来,把个中经过对傅成晏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下。
大将军的话把傅家众人惊得魂飞魄散,谁能想到,傅锦琳竟銥嬅如此大胆、如此歹毒,竟对一个无辜稚子下了杀手,幸好有大将军在旁,侥幸逃过祸事,若不然,依着侯爷的脾气,岂不是要把整个傅家给砸烂了。
呃,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将军会在这里?又是谁把他放进来的?傅家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擦了一把汗。
傅成晏今天难得没对秦玄策喊打喊杀,傅侯爷向来是恩怨分明的,还心平气和地道了谢。
秦玄策苦笑:“傅侯何需言谢,我救念念,岂不是应尽之责。”
傅成晏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那是我傅家的孩子,和大将军无涉,自然需要致谢,大将军不必过谦。”
他也不多做纠缠,得知傅锦琳已经逃走,随即命人前去追捕,自己带着阿檀和念念回府了,也不和傅老夫人告辞,一脸肃容,挟带满身杀气,走的时候还叫人把傅家的大门给砸了,前来给傅老夫人贺寿的宾客吓得顿时做鸟兽散。
傅老夫人又大哭起来,傅家的老二和老三不敢说话,只在后面不住顿足,懊恼不已。
……
一行人回到了武安侯府。
秦玄策放不下念念,看着阿檀哭成那样,也放不下阿檀,谁都赶不走,他也跟了过去。
傅侯爷大发慈悲,大约是瞧在秦玄策救了念念的份上,今天破天荒地没叫人拦住秦玄策,放他一起进去了。
到了里面,傅成晏和阿檀抱着念念一起进屋去了,秦玄策还要跟,被元嬷嬷客气地拦住了。
“可对不住了,大将军,这是侯府内宅,我们娘子的闺房,您一个外男,不便入内,您请前面厅堂去坐,我叫人给您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