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阿宝大刀阔斧来这么一手,又听见她对林伯说:“咱们用不了这许多人,选些好的,余下的还回去,岂能给人白吃饷。”
两排人立时站直了,哪还敢有半分轻忽之心。
宅中很快就理出头绪来,林伯让常在城中跑腿的小厮,出门去找还开着的药铺,买了药来。
厨房煎上一碗,戥子赶紧给送到后院去。
陶英红端着药碗:“姑娘在前头干什么了?”没大闹天宫吧?
戥子想了想,说是在管家罢,又实在不像。
最后她说:“姑娘在征兵呢。”
第2章 亲事
陶英红喝了药昏昏欲睡,直睡到晌午才醒,一醒便有人送上饭食。
因她害头风,厨房送上的吃食很是清淡,清粥配几碟小菜。她自己没吃,先问阿宝:“姑娘呢,她吃什么?”
燕草回话:“姨夫人放心,姑娘在前头摆了膳。说是用了午膳,要开库房造册。”
把阿宝说得很忙活,其实阿宝跟戥子两个,正在前面商量着要吃羊肉。
二人说什么早韭嫩晚菘肥,正该是吃韭菜的时候,让厨房给做韭菜春饼,再烤点羊肉串起来吃。
还特意嘱咐别叫陶英红知道。
上午理清人事,从四十来人中选出二十个,余下的退给人牙子。又以五人为一伍,说是日后方便管理。
不过一个时辰,这二十来人的住的屋子,拿的月钱,春日里要裁衣裳,就都有个大概了。
这些丫头婆子们,也是官家富户中出来的,也都见过别家太太姑娘如何管事,如何主持中馈。
可哪一个能像林家姑娘这样,三两下就把宅院收拾出个大概章程。
这会她说要吃韭菜羊肉,没人敢说不。
厨房为了讨她喜欢,还特意又做了韭菜酥盒一起送上。
阿宝立即献宝,拎着食盒到后院来,进门就往陶英红身边一挨,掀开盒盖:“红姨,你快闻~香吧~”
面饼子里揉上猪油,再裹上韭菜鸡蛋馅,上锅一烘就起酥了,食盖一掀,满屋都是香味,正好给陶英红配粥吃。
陶英红嘴里淡得很,送上来的小菜又不咸又不辣,没一点滋味,瞧见韭菜酥盒才胃口大开,连吃两碗。
身边的丫头们赶紧记在心中,如今的主家,没有那病了便要清肠素几顿的规矩。
阿宝手里拿着册子,交给陶英红:“留下这些人足够用了。”
册子分成两本,一本男一本女,每页上还写着串字,陶英红问:“这是什么?”
“各人的标号啊。”军中兵丁军械粮草,就连军马的马蹄子上就有记认,病了伤了,立时就能查册子。
阿宝依样画葫芦,以后有什么事儿,查起来方便。
一桩桩念给陶英红听:“从哪家出来的,以前的月钱是怎么领的,也都记下来了。”
月钱发多少,衣服裁几套,都由陶英红来定。
陶英红看看册子,又看看阿宝,真是不经事不知她这么能干:“你……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她怎么一点都不怵呢?
“就这么想到的呀,营里几千几万的兵,照着法子都能管束,咱家里才多少人啊。”
陶英红笑看她,早上还觉着她孩子气,这会儿再看,又觉着这一路从崇州到京城,到底经过见过,懂事多了。
阿宝算不上是美人相貌。
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长得全不是标准美人的样式。
眉深浓,尾带峰,黑白分明一双凤目,鼻头微微有肉。
是讨喜的,但也一打眼就知是个极精神,极有主意的人。
陶英红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刚想伸手摸摸她,一眼扫见她碧色衣袖上沾着几点油花,再一闻:“你偷吃羊肉啦?”
阿宝缩头不及,脑门还是被戳了一下。
“偷吃都不晓得擦嘴,这才刚上身的衣裳就脏了……”要念叨她两句罢,看看手里的册子,又笑又叹,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可不是我自己贪嘴啊,是给爹和阿兄预备的。”她也就偷吃了那么二三四五串而已。
“不是不给你吃,是你吃完就上火,嘴里又要生疮疡。”到时候捂着腮帮子叫疼,受罪的不还是她自个儿。
“那倒不怕,已经叫厨房在煮菊花脑了。”燕草适时开口,看她们不明白,笑说,“京城人到了春日爱吃七头一脑,其中菊花脑煮汤最败火,寻常吃了燥的火性大的,喝一碗就好了。”
俨然已是阿宝房里的大丫头。
这回进京,阿宝身边只有戥子一个,她跟戥子又从来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倒是该给她把人配齐。
陶英红之前还生怕阿宝弹压不住这些京城官家富户中出来的丫头们。
这会儿也放心了,都交给她管。
“不着急别的,你娘的牌位先摆出来。”
“早摆上啦。”收拾出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娘亲的牌位摆出来。
香炉、供果、点心都是新置办的,让她娘也尝尝京城的点心果子。
家里的规矩,新鲜点心都要在牌位前摆一摆,才能分到孩子们嘴里。
“姨父的牌位我也摆上啦。”
陶家上一代就替王府养军马,陶老爹只生了两个女儿。也不说招赘,挑年轻壮实的后生当女婿。
把他一肚子马经教给女婿。
先是阿宝的娘走了,跟着陶英红的丈夫也没了,两家人本就一个四合院里住着,剩下的互相照应,搭伙过日子。
陶英红头疼才好些,立时去给姐姐亡夫上香。
阿宝跪在蒲团上,仰脸看看牌位,她都已经不记得她娘长什么样子了。
“赶紧跟你娘说说话!”
阿宝跪正了,双手合十,苦思一番:“娘啊,我又长高了几寸……今儿吃了羊肉……我的鞭子也越使越好了!”
陶老爹一手好鞭法,不仅教了两个女儿,还教给了外孙女。
陶英红在灵牌前跟姐姐说阿宝长大了,再寻一门好亲事,就算对得起姐姐的嘱托。
对着亡夫的牌位,她红了眼圈,上回见儿子还是四年前,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吃没吃苦:“有姐夫看着他,我也放心。”
絮絮说了许多,才一抹眼泪:“过几日打听个灵验的寺庙,给你娘你姨父点盏灯。”
上完香才跟阿宝一道开库房。
一只只箱笼打开,阿宝跟戥子齐齐咽了口唾沫。
戥子张大眼,刚要赞叹,看了眼燕草,怕被燕草看笑话。见燕草只管低头盯着鞋尖,这才凑到阿宝耳边才小声轻叹:“好多金子啊。”
发大财了!
阿宝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金银绸缎。
有些是穆王分功行赏,有些是豪绅富户送的礼。
比如卖林家宅子的香料商,宅子折价卖,家具全都白送,库中来不及运走的香料,也都送给林家。
只求让林大有能派两个腾字营的兵,送他们出城门。
光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就记到掌灯时分。
阿宝先还劲头十足,见着什么好的都要仔细看看,七八只箱子翻下来,她没兴致了,只想满院子溜达。
但陶英红格外用心,看到合适的就单列出来,存起来给阿宝当嫁妆。
还没忙活完,林大有回来了。
阿宝跑出去迎接,她拎着裙角跑得飞快,除了戥子,没人跟得上她的脚程。燕草跑两步便喘,扶住垂花门的柱子,三个丫头互相望一望,谁也不敢在背后议论半句。
“爹!”阿宝跑到门边,脆生生喊。
四年多不见,爹的胡子还是这么毛炸炸的。
“哎!”
林大有方才差点不敢认门。
门前灯笼也挂起来了,下马有小厮来牵,进门又有热茶热巾。下人各司其职,见了他,都躬身叫老爷。
林大有进了京城就一直扎在营中,宅子下人都有了,可还没当过老爷。
韩征紧跟其后,瞧见阿宝“嚯”一声,伸手比划:“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阿宝差点认不出他,人晒得黝黑黝黑的,站在灯下都不显得白,绕着他看一圈儿:“你这会儿比滇马高几个头了?”
“呸!”韩征伸手就要揪她小辫子,再一看,她如今不梳小辫了。
韩征一伸手,阿宝就知道他想干嘛,吐着舌头往后跳,一把挽住她爹的胳膊:“爹,今天有韭菜酥盒,还有烤羊肉呢。”
厨房知道老爷回来了,特意备了下酒的凉菜,大姑娘吩咐的,猪头肉和炸花生不能少。
林大有坐下大嚼,长叹一声:“这才是过日子。”
阿宝还跟她小时候一样,挨在桌边陪阿爹吃肉,自己挑半肥不瘦的,把太肥的全往她爹盘子里拨。
林大有挟着就吃了。
韩征先到后院去看陶英红。
母子见面,陶英红眼圈一红:“快给你爹上柱香。”
韩征上香拜倒,结结实实磕三个头。
陶英红这才拉他起来细看,瘦了黑了,也精神了:“娘给你做的鞋子,你收着没?”
当兵的最费鞋,陶英红只要有空就做鞋子给儿子。崇州小院收着一箱鞋子,偶尔也有机会往前线捎带,可这种东西,能不能到都看运气。
韩征自然没收到过,可他舍不得娘伤心,点头:“收着了,就是后来我脚大了,穿不了。”
陶英红是照着亡夫的脚寸做的,低头看看儿子的脚,已经他爹宽了:“你比你爹生得高。”
“我看阿宝也高了,高了这许多。”他拿手比划一下。
“那可不,她长得可快着呢。”不见的时候不想着,一见到儿子,陶英红就想到两个孩子的亲事。
何必到外头去寻呢?
“你姨父呢?在前头吃酒?”说着就带儿子到前面。
一家人隔了四年,终于又坐在一起吃饭。
“咱们腾字营,头一个打进宫城,好家伙,你是没瞧见皇宫有多气派!”韩征一面吃肉一面跟小妹妹炫耀。
“那你见没见到妃子?”崇州人人都知小皇帝要杀穆王爷,王爷起兵南伐的时候,连三岁小儿都能背檄文。
据说小皇帝穷奢极欲,最好女色,一年便要一采选。
“那倒没有,都在大殿里关着,我听人说,个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他们将皇城团团围住,还是没能活捉小皇帝。
小皇帝一把火烧了崇英殿,直烧了三天三夜,只捡出几具烧焦的人骨。
为了这,到现在腾字营的封赏还没定下来呢。
阿宝哪听过这些,她微张着嘴,不住问:“还有呢还有呢?”
陶英红看两个孩子凑在一块说个不停,微微笑了。
这要是能亲上作亲,该多好。
林大有也在看女儿,离家的时候,她才有马腿高,几年不见都比马笼头高了。
他嚼块猪头肉,又大喝一口酒,放下酒盏,对陶英红笑道:“已经有好几家,来跟我说亲事了。”
第3章 林氏(修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家堂前有两株百年玉兰,花开时玉盏万朵,如月中堆雪。
京城无人不知裴家这两株阆苑羽衣仙,每岁花时,裴府总会摘下玉盏分送亲友。
今岁玉兰又到盛时,无人摘折,玉瓣锈地。
裴观大病初愈,脸色微白,披着件石青斗蓬大踏步走在前面。
小厮提灯追着他照路,书僮松烟抱着手炉赶上,一行人在夜中疾走,谁也不敢出声。
城破之前,公子骤然病倒,病势汹汹,梦中还不住说着听不懂的糊话,把老夫人急得昏死过去。
下人们先是怕主家获罪,要被拉出去发卖。
等到城中日渐安稳,公子的病还不好,下人们就又都在暗暗猜测,难道裴家预备要发两次丧?那可真是倒了横梁又倒金柱。
裴观一脚踏在满地玉兰瓣上,行过“克嗣徽音”的匾额,疾步走进祖父书房内。
书房后室烧着两个碳盆,裴如棠躺在摇椅上,腿上盖一条羊毛褥,怀中抱着手炉,还觉得春寒侵骨。
见孙子来了,对他微微颔首。
裴观刚要躬给祖父行礼,裴如棠沉声道:“你过来。”
裴如棠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叶。
低头闷咳几声,喉中痰意难尽。
裴观赶紧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边接痰。
裴如棠摇头不用,伸手拉开枕边格扇,取出一张纸笺。
嗡声道:“你与宁家的亲事不成了,这些是我替你选中的,你自己择一个。”
一张雪浪笺上,三五个名字。
裴观还记得祖孙俩的这场谈话,也记得最后祖父为他选定了林家女。但他当时并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