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会儿处处围着白露转,替白露做衣做鞋,当跑腿的小丫头……有什么用,全打水漂喽。
“你快说说那天夜里的事儿!”立春说完那些旧事,用胳膊肘碰碰福儿,她跟千叶也问过结香,结香到底年岁大,一个字也不吐露。
“那天,将要关二门的时候,白露姐姐忽然过来找我们姐妹说话。”
立春一听就道:“怪不得呢,我说那天那么晚了,她还要去山房,她就是等着关二门。”二门一关回不来,可不就有由头了。
“她说有事要禀报少爷,可又偏偏坐在咱们屋里不动弹。”
立春直翻眼睛,待听到白露去了书房,她屏住呼吸。
“少夫人不在,我姐姐本想拦的,可……”
立春叹息:“你们姐妹忠心,可这种事儿你们怎么好出头。”爷们家不想,那脱干净也没用。
“里头说了好一会儿话,等一声哭音之后……”白露就被人带走了。
福儿越说越觉得不对,这样大事,她竟到这时才查探。那时她只以为白露是爬床的丫头,这样的人见得多了,自甘下贱,偏还觉得别人清白碍了眼。
跟立春的话,放在一块想,就真的到要卖了她一家?燕草犯了那么大事儿,也不过卖了她一个人。
燕草的父母妹妹,都还留在萧家呢。
立春抬眉,见福儿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暗幽幽不见底,她心里打了个突。
一个小孩子,眼睛怎么这样吓人。
再看时,福儿又变回那天真模样,低头密密实实绣着花,还对立春道:“反正,我们就一心侍候少夫人就是。”
“很是,咱们就侍候好少爷少夫人,比着银杏,再不会差的。”立春只当自己眼花了,也低头做起活计来。
隔几日就要坐船去诸暨了,妹妹不在,螺儿便想收拾收拾屋子。
她这辈子都没出过京城,能跟着姑娘坐船出去,那是想也没想过的事儿。
船上风大,得收拾两件夹袄,去了那边再回来怎么也得夏天,要将春夏秋的衣裳都带足。
螺儿自己的包袱早就收拾,看妹妹的包袱还堆着,便想替她也收拾收拾。
铺开布,翻出过年时新做的夹袄,叠起来装上,再把裁的春衣夏衫一件件拎出来。打开柜门先闻到一股樟冰味,螺儿笑了。
口中喃喃:“这味儿,也不知怎么的这么快老鼠。”别人衣裳上都是香粉味,独福儿的一身樟冰味,每回换季,都要在太阳底下晒足了,味道才散。
螺儿干脆替妹妹收拾柜子,看见妹妹攒了七八本花样子,其中一本,她竟没见过。
随手拿出来翻阅,前半本全是络子,后半本都是些长长短短的线,旁边写的像是字儿,又不像字儿。
螺儿翻了两页,看不明白,又放了回去。
跟着她翻出一包打完没卖出去的络子,数了数倒有几十只,这丫头,攒这些,干什么呢?
跟着又从最底下翻出一只小盒子来,小盒中有两瓶头油,扒开塞子一闻,是她平日里用的桂花油。
正巧她头油用完了,拿出一瓶收在妆盒里,刚好出门梳头用。
第210章 【一】
嫁娶须不啼
怀愫
明日阿宝便要随裴三夫人回乡省亲。
裴观下了衙, 本想赶紧回家,被高学士拦住:“裴大人,明儿就是出发的日子了罢?”
这些天来裴观神思难属, 时不时就在纸上写着什么。
高学士伸头看过一回, 看那信上写着船舱上用得着的东西,从霍香正气丸到冰片贴, 再到驱虫粉。
“这是作什么用?”
裴观如实说了, 高学士眼中放光, 回家省亲好啊!回家省亲再住上三个月五个月的, 他岂不是一个人在家中逍遥自在!
高学士跌足:“贤弟有这等安邦定国绝妙计策,怎不早些告诉为兄我?”
他都把百试百灵的妙计告诉裴观了, 裴观怎么对他还掩掩藏藏的,这种主意就该拿出来有福同享,年轻人岂可如此。
裴观默默无言,还是高学士自己道:“也对, 你先用, 我再用。”回去就哄娘子省亲去,多花些俸禄也没事,花钱买清净。
算着明天就是裴家那只胭脂虎出发的日子,高学士特意来给裴观贺喜。
可看裴观一脸丧气模样, 他又问:“是不是尊夫人又改了主意, 不去省亲了?”那不能够罢,陪着婆母去的,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
“不是。”裴观摆手,“告辞。”
高学士看裴观疾步出去, 又想, 难道裴探花是挨打挨骂上了瘾?
江南小童常手执小鞭, 抽打空竹陀螺玩耍,那陀螺不抽不转,江南老幼便把这东西叫做“贱骨头”。
难道裴探花,是个贱骨头?
裴观急赶回家,丫头们正在搬箱笼,戥子吩咐粗使婆子:“把这几个也全装上,里头都是细软轻些拿。”
一回头看见裴观,戥子赶紧行礼:“少爷回来了。”
这是喊给阿宝听的,丫头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退了出去。
裴观掀帘进去:“东西都收拾好了?”
阿宝正在给爹写信,告诉阿爹,下个月的信她不能立时收到,等看过信再给他回信,怕是要到秋天了。
夏天坐船回来,到家再给阿爹回信,等辽阳那边接到信,可不得到秋天了。
“收拾好了。”
阿宝头也不抬,笔尖沾墨,一张信纸很快就写满了,将写满的信纸压到一边晾干墨迹,很快又满了另一张。
阿宝写信,裴观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
窗外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戥子一面指挥婆子们搬箱,一面核对签条。
“贴着绿签子的都是夏天的衣裳,晚些再抬出去,得摆在最外头,找起来才容易。先把黄签儿的抬了上船去。”
结香忙完了她手里的事儿,进院就见戥子一面吩咐事儿,一面伸头张脑的:“你瞧什么呢?”
戥子呶呶嘴:“姑爷。”
姑娘姑爷两人瞧着是和好了,可日子一长,瞒不过贴身侍候的丫头。结香是从林家一起来的,戥子就只把这事告诉了她。
“两人还分着床睡呢。”戥子叹口气,算算日子还没到姑娘身上来事儿的时候,再说,原来就算是来事,姑爷也从没避过呀。
阿宝出嫁之前,红姨专程请李金蝉教过她们几个年岁大些的丫头,要怎么侍候房里事,总不能阿宝身边一个懂这种事的丫头都没有。
李金蝉说,有些男人觉得女人来月事不吉利,那几天都不来挨身。
戥子直皱眉头,她小时候身子损耗,头回来月事时疼得躺在床上冒冷汗,已经那么疼了,还要说这东西不吉利。
就算不吉利,那也不是男人们不吉利!
谁知李金蝉看戥子满面愤愤,竟轻轻笑了,隐晦言道:“这是好事儿。”
好事儿?戥子不解。
李金蝉是奉命来教几个丫头的,看她们一点都不懂,便把话说明白了:“拿这个当由头正好,那几日若还要夫妻同房,对女人不好。”
“要是姑爷犯混起劲,你们拼着挨打,也绝不能让他进姑娘的身。”要是把持不住,男人家没什么,受罪的都是女人。
李金蝉素着脸严声说完,看着几个丫头:“知道了没有?”
戥子道:“那倒也用不上咱们,姑娘自己就能收拾了。”姑娘不想让人近身,就凭姑爷那身板,近不了她身的。
守孝的时候李金蝉那些教导没用上,等除了服,戥子可仔细留心过。
两人明明就还在闹别扭,这都快走了,要是还不和好,一走四五个月,回来要是房里添了人,阿宝会不会哭鼻子?
戥子反复思量,原来她觉得阿宝不会哭鼻子,她打小到大,挨人欺负是绝不会当着人哭的。
当着人哭,那就跟认输了一样。
可这次,戥子有些吃不准,阿宝……会哭罢。
屋中裴观对阿宝道:“我让青书跟船,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路上想吃什么,少了什么,不要忍着。”
本来这差事,裴观是交给松烟的。
松烟押车去过辽阳,路上的事儿他更熟些。松烟却道:“公子,不是我躲懒儿,是有人比我想去。”说着冲青书挤挤眼睛。
青书瞪了松烟一眼,笑着讨恩典:“公子,这事儿我去罢。”
裴观看了看他,青书松烟都是办事妥当的人,再说跟着去的还有好些家丁男仆,青书只须侍奉好母亲和阿宝就行。
松烟又凑趣:“公子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青书脸涨得通红,半晌才道:“我就是想……”
松烟笑道:“他心上人也去,一走四五个月见不着,他还不害相思病啊。”
“心上人?”裴观疑惑,“哪个?”
“是……是少夫人身边的戥子。”青书红着脸答了。
裴观有些吃惊,青书跟谁成亲,他不记得了,但不是戥子。
不由问道:“戥子答应你了?”
松烟戳穿他:“他巴巴的送人家糖,人家到这会儿还没拿正眼瞧过他呢,可不得跟着去嘛。”四五个月里鞍前马后,说不准人家就点头了呢。
裴观思量片刻,颔首应允:“也好,那就你跟着去,周全仔细些。”
他将青书跟船的事告诉阿宝,又对阿宝说:“这是青书自己求来的。”
阿宝听见是青书跟船,已经知道是为什么,就听裴观继续往下说:“青书似是喜欢戥子,若是戥子也愿意,到时给他们办亲事。”
阿宝想到梦中戥子那微红发肿的眼睛,就想问一问裴观,梦里青书也喜欢过戥子的事,他究竟知不知道?
但看他模样,就算他以前知道过,如今也定然不记得了。
“看戥子的心意,她要点头,一切好说。”男女主人身边的婢女书僮成亲,是件体面事,彼此都是主子身边得利受信任的。
还有特意把丫头许出去,以此为自己添助力的。
但阿宝不愿意,戥子自己看中谁就是谁。
裴观深吸口气,他早已经想好,此时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宝抬眉看向他:“现在?”
“就是现在,咱们骑马去,出城要更快些。”
阿宝换上骑装,与裴观一道离开留云山房,戥子跟上去几步,阿宝对她道:“我们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着。”
裴观在前,阿宝在后。
一黑一白,穿过城门洞。
三四月正是京城女眷骑马出城踏青的时节,这会儿天色未晚,阿宝戴着帏帽骑在马上,城中人早看习惯了,并不引人注目。
二人一路骑到了郊外别苑。
门房听见马匹嘶鸣声,出门察看。
看是少爷来了,赶紧迎他:“少爷少夫人怎么来了?”就算要来,也该提前几天,待屋里都洒扫过,屋里换过新陈设才是啊。
裴观微笑:“我们是骑马出城跑一跑,跑得渴了来喝口茶,并不留宿。”
门房赶紧知会丫头婆子们,这别苑寻常并无人来,婆子打开书房的门,口中不住告罪:“因公子吩咐了不必洒扫,这书房门一直关着。”
外头的门框是干净的,可见婆子平日打扫并未偷懒,推开门一股尘土味,桌上还积着薄灰。
“知道了,你去烧壶水来。”
把婆子和小丫头支开,裴观才带阿宝走进屋中,他径直往里走,墙上挂着四屏挂画,梅兰竹菊。
掀开“竹”那一幅。
阿宝还当墙上会有暗格,谁知墙上什么也没有,裴观翻过那幅画的背面,从装裱划开个口子,抽出一本小册来。
“你进左右谏司那天,我把你书房都翻过一遍。”
裴观点头:“我知道。”
他一回来,松烟就禀报过了,裴观连问都没问过,因为要紧的东西,他早就从书房里挪出来。
“床格,砖地,挂画,我都翻过。”
“我知道。”
阿宝不再说话,原来他是有东西藏着,藏在这里。
裴观轻轻吹去那册子上落的灰,在手中摩挲良久,才将它递给阿宝。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信。”
如今,他就在失人与失信中,纠结徘徊。
阿宝并未伸手去接,这回她听懂了,这本册上全是裴观心中的“不可与人言”。
如今他是为了不失去她,才对她彻底坦白。
“这册子,是我醒来之后,连夜写就的。”裴观深吸口气,“你看完这个,就真的无心可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