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随也知齐王看重裴观,躬身去劝:“大人,王爷还在等着呢。”好容易揽下的差事,可不得回去领功。
崔显闻言挑眉,最后看了阿宝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
阿宝忍耐良久,直到崔显离开,她这才站起身,几步跃下石山:“可曾看清楚?”
青书松烟一直守在书房,全程看少夫人的脸色行事。
将杨文清如何收书,又如何给箱子贴上封条的事都说了:“我看那姓杨的很是客气,还几回称赞公子的藏书。”
阿宝点点头,这些裴观都与她说过了,但她要亲眼看见才能放心。
正当青书松烟禀报之际,二门开了,徐氏和裴三夫人那里派了人来:“请六少夫人去。”
第169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正想把这些都禀给裴三夫人, 也好让她安心。
谁知才走进上房,就见大伯母满面怒容,裴三夫人也蹙眉看她, 裴珠更是红着眼眶, 冲她轻轻摇头。
“娘,这是怎么了?”阿宝一心只想将前头的事告诉她们, 把徐氏下令让她挪院子的事全抛到脑后了。
还未走近, 徐氏便道:“林氏, 你不遵长辈训诫, 罚你抄孝经百篇,女诫百篇。”
阿宝立住了, 她从未见大伯母如此动怒。
徐氏话音才落,裴三夫人便扯住她的袖子:“大嫂,家里如今这样,要不还是等观哥儿他们回来了, 再罚她也不迟。”
徐氏思量片刻, 点了点头,但她目光扫过阿宝:“今日必要挪进来。”
阿宝不答,连作样子哄骗她们都不愿意,心里只觉着荒唐。
外头这么些大事, 偏偏纠缠她回不回二门。
只要关进二门里, 当睁眼的瞎子就安全了?死也算好死了?
裴三夫人着急看阿宝一眼,示意她先说说软话,把事情糊弄过过去。连裴珠都不住冲她点头,让她先应了再说。
可阿宝绝不愿意回松风院去, 那是她梦中“死地”, 岂能回去。
“大嫂先去瞧瞧前面书房境况如何?我来说她。”裴三夫人眼看劝不动小的, 只好劝徐氏。
所幸徐氏也不愿再留,抬身走人。
阿宝这才对裴三夫人诚心道歉:“让娘担心我了。”
裴三夫人等徐氏走了,对着阿宝冷下脸来:“你也知道,怎么这样不分轻重?万一那些人要是干了什么?你怎么办?”
裴家旁的女孩子们又要怎么办?
“我有轻重,他们只是上门来找证物,怎么会对我无礼?何况……”何况真要对她无礼,也得看看本事。
裴三夫人见她还能顶着来,忍不住失望摇头:“等事儿了了,你给我规规矩矩的把那一百篇孝经,一百篇女诫抄好,送给大伯母去!”
说完撇过脸去,不再看阿宝。
阿宝僵在门边。
大伯母冲她发怒,要罚她,她都不觉得有什么。
可裴三夫人才只露出一点儿失望的意思,她就难受得紧。
裴三夫人又道:“允了你的,我也不问。可你别觉得大伯母没资格管教你,咱们还没分家,就算分了家,她也有资格管束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阿宝闷声作答,被陈妈妈请了出去。
她在廊下走了几步,裴珠追出来:“母亲心里向着你呢,大伯母本来要罚你去跪祠堂的。”说裴家从未有过此等不服管教的媳妇。
其实……四婶五婶就能算是合格的裴家妇?不过是肯哄肯骗,大面上看着不出错罢了。
偏偏遇上阿宝,不愿意哄也不愿意骗。
“后来母亲替你说了话,这才改成抄书,你放心我替你抄。”裴珠挽住阿宝的胳膊,方才瞧她全须全尾进屋,屋中人人都松了口气。
“我知道。”阿宝反手握住裴珠的手,“可我,还会继续让娘失望。”
经此一事,她已经明白了,她没办法照着她们期望的那样活。
人岂能将自己的一身安危荣辱全交在别人手上。
“你回去告诉娘,我看着人搜的书房贴的封条,为首那个说是齐王小舅子,其实就是领虚衔的。其实主事的人叫杨文清,看他的态度,六郎料得不错,让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裴珠很快把这些话记住,送阿宝到门口,还待劝她:“要不……”要不就认个错服个软。可她深知阿宝的性子,到底没说出口。
裴三夫人不住叹息,她原来觉得,娶个武将家的女儿,莽就莽些罢了。谁知遇上事,才知道她脾气多硬,敢跟大嫂顶着来,往后可怎么办?
裴珠回屋把阿宝这些话说了一遍。
裴三夫人张口结舌:“她,看着人搜的书房?”
“是,嫂嫂说她看着人上了封条。”
“她,她怎么敢的呢?”裴三夫人喃喃自语,陈妈妈送上粥来,她只是摇头,连话都没力气再说。心里却盘算好了,等事情了结,得把阿宝的性子好好磨一磨。
万不能再优容她了。
阿宝回到留云山房,戥子小心翼翼问她:“咱们要不然挪吧?”她越说越小声,方才在上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走出二门心还在发虚。
这可是婆婆,真要是给阿宝扣上不敬不孝的罪名,那可怎么办!
“不挪。”阿宝问,“陈长胜呢?可有新消息?”
“人还没回来,卷柏在南门等着,让他一回来立时来回话。”
杨文清跟在崔显身后去见齐王,不料齐王先传了杨文清,让小舅子崔显在偏厅等待。
杨文清进门先行礼,正预备禀报,就见齐王脸色发沉。心知有异,便将面上喜色收去,躬身道:“王爷吩咐的事,下官已经办妥了。”
齐王看了他一眼:“今日早朝,裴观又上了一道奏折。”
这些东西用不上了,怎么给人搜出来的,还得怎么给人还回去。
“新奏折?”他果然有后手。
这回是上的,是宋述礼多年来扣克国子监监生的椒油钱和火膏银的奏折,奏折后还附上了帐册。
一桩一桩,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总共四十五万贯,折成银子便是四十五万两。
景元帝当庭震怒。
齐王话音刚落,杨文清便明白过来,扣是扣不住裴观了。
景元帝向来看中实据,实据帐本都呈到他御案前,这事是必要深究的,皇帝要人,焉能不放。
“可……可咱们这出戏才唱了一半!”要紧的那一半还没开演呢!
杨文清才刚见了裴观一次,他正想借着今天的由头再到后院去找裴观。先与裴观推心置腹,再把齐王相信他,愿意出手相帮,斗倒宋述礼的事说一说。
齐王既能识人,又肯援手。
城外别院中还善待着裴观的家人,就算他立时决定不了,也总比旁人多几分香火情。
宋述礼老了,眼看活到头了,趁势扶起裴观,让他在国子监中为齐王所用才是一步好棋。偏偏进行到一半,被裴观自己把盘子给掀翻了。
难道裴观,先一步猜中了齐王的心意?
杨文清思来想去又道:“下官这就去写案卷,务必将裴观这份案卷写得仔细些,上头要提人,案卷总要带走。”
“好让陛下知道王爷一片孝心,尽心办案。”
杨文清退下去写案卷,裴观书房中搜罗出的书册也一并抬到他房中。
“尽快去办,以父皇的脾气,这会儿就该来要人了。”
“是,下官尽快去办,崔大人那里……要不要也催促催促?”
齐王点了头,杨文清转身去办,让崔显赶紧把裴家人都放回去。
崔显打马出城,回到庄院,刚进二门便有两列四个锦衣美人出来迎他:“爷回来了,是先摆膳?还是先沐浴?”
崔显一摆手:“让厨房整治一桌好宴席送到西院去,给我预备热水擦洗。”
衙门里又湿又阴冷,也就是他姐夫,竟还能住下来办案。
锦衣美人簇拥着崔显回正院,正院后厢房从山上引水作了间石浴室,常年引来温泉,不论何时都可沐浴。
地上铺了块白狐皮,几位美人薄纱金冠,脚饰金铃,或躬身,或下跪,为崔显脱靴解带。
美人言笑晏晏:“今儿外头的天这么冷,爷还起的这么早,是办什么差事去?”
崔显对美人,从来都有好脸色,站着任她们解衣,口中应声,却不回答。
另一个美人送上参汤,以袖掩口,笑道:“能叫咱们爷这么早起的,必是哪一家的美貌娘子。”
崔显听了,心中浮现阿宝的模样。
说来奇怪,此时闭上眼睛,就只能想起她立在朝霞中,周身为霞光映照的模样。
究竟她眉毛鼻子,细长成什么样,却想不起来。
脑海中便只有那双灿若明星的眼睛。
四位薄纱美人,其中一位瓜子脸,柳叶眉,肌肤胜雪,只是尤其沉默。别的姐妹说笑,她全程闭口不言,替崔显解袍,又用温热巾帕替他擦脸。
可崔显泡进池中,却偏偏点了她留下侍奉。
余下三位面色不愉,可又畏惧崔显,只瞥那美人几眼,掀帘出去。
走时啐道:“又是宁姬。”
崔显等听不见环佩声了,这才问那瓜子脸的美人:“这几日可有消息?”
美人摇头:“裴家出了大事,门户看管得更严,何况……”何况那姓萧的又傻不愣登上门用宝石换婢女。
这段日子自然要小心谨慎,好好的桩,差点儿就废了。
“萧思卿还真是个情种。”崔显也不敢再送消息给他,怕他又不敢不顾,冲到裴家去。
拉拢萧思卿事小,能找到裴如棠的册子才是正事。
素纱美人扰起袖口薄纱,一双皓腕上套着十几只打得轻薄的金镯,她伸手拢到了胳膊上。从琉璃瓶中倒出精露,替崔显按肩颈。
崔显倏地问她:“你,见没见过裴观的妻子?”
素纱美人闻言一顿:“见过的。”
“见过?”崔显回身看她,见她面容不变,不由好奇,“你是何时见过她的?”
崔显就是爱她这幅冷情模样,因有这份冷意,便比旁人胜出三分。又因出身大家,浑身肌肤莹白,柔若无骨。
这几样相加,胜出诸人远矣。
素纱美人葱白指尖在崔显肩背上使力,她语调极平:“那年龙舟宴,我为宫奴,她为贵女,远远见过。”
崔显还在脑中勾勒阿宝的模样。
“她的眼睛,是不是极美?”
素纱美人愕然,飞快抬头看了崔显一眼,又低下头去。
美不美她不记着了,可她记得林氏女的眼睛满是灵气,那灵气是她知道她眼前尽是坦途,知道探花郎也为她折腰。
素纱美人胳膊顺着水流滑下:“主人有什么吩咐?”
崔显闻言往水中一沉:“能有什么吩咐,滑不溜手的裴六郎,这回必要升官。真是可惜……继续盯着罢。”
第170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素纱美人收拾了衣裳出来。
余下三位美人看她的目光半含酸意, 她不就仗着自己是官家女出身,这才敢冷着张脸,偏偏主子就吃她这一套。
她不顾余下三位美人看她的目光, 径直回到房中。
崔显最爱美人穿纱, 这时节个个冻得发抖,可她顾不得先换衣裳, 而是先用温茶漱口, 再用细刷沾着青盐, 将口壁、舌苔、舌尖细细刷个干净。
最后一壶温茶用尽, 这才又从瓷瓶中倒出枚朱红香丸。
将香丸在口中嚼得稀碎,一口啐在帕上。
那丝帕上红殷殷的, 好似吐了口血。
宁姬将丝帕团作一团扔进炭火盆中。
今儿已经折腾过她,总不会再来了。
想到那些女人半含酸意的眼神,她冷笑一声。
崔显身边的女人,换得很快。府中每隔一季便有五六个美貌女子入府来, 也不是进了府就能侍候他。
有些入府便到后院学吹弹唱打, 学成之后便充作乐伎,只要府上有宴,便在宴上席上,供官员们取乐。
其中出色的, 再经教养嬷嬷精挑细选送到崔显的面前。
她换过衣裳, 坐到桌前,能得崔显的看重,是因出身容貌,但不全因为出身容貌。
那一波放出来的宫奴, 哪个没有好出身好容貌?能似今日这样, 靠的还是她自己。
崔显将他的府邸比作花圃, 而他是养花人,花到了该开的时候,就由他摘下,分送各府。这些女子的去处如何,全凭本事。
有本事的留下,没本事的就转手再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