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草一口未动。
“你放心,萧家住不了多久的,他正谋官呢。”阿宝握住燕草的手,“你……真不给你爹娘报信?”
燕草摇头,一墙之隔,在花园里说不定就能听见她爹娘的声音:“姑娘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自燕草屋里出来,阿宝又去看裴珠。
裴珠的院子离她不远,她正坐在屋里,指派丫头们将竹织的山水帘挂起来:“就卷在廊下,这个花鸟纹的,正可与屏风相衬。”
阿宝进来,就见裴珠满面笑意,难得见她如此欢喜。
“今儿夜里好好睡,明儿我带你上山,咱们钓鱼采樱桃去。”
“都说人间芳菲四月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裴珠眼中闪光,“明儿是不是能看见桃花?”裴府院中自有桃花,但那会儿刚守孝,几个女孩谁也不敢到园中赏花。
“要是有,就摘些,送给母亲姐妹们去。”
裴珠说得急了,低头咳嗽了一声,竹月赶紧拿出披帛给她披上:“山脚下也凉,姑娘仔细着了风。”
荼白送上茶:“这是才刚送来的山泉水沏的茶,姑娘尝尝。”
裴珠头回出门玩,眼前见着什么都是好的,拉着阿宝絮絮说个不住。
“我出门的时候,六姐姐和八妹妹都羡慕我呢。”裴珂自不会说出口,裴瑶哀声叹气,扯着裴珠的袖子。
“你可真好,还能出门玩。”她们俩这些日子,被老太太拘着抄佛经,上午去大伯母那儿学管家,倒还能穿过花园玩乐一会儿。
阿宝也没办法,她再喜欢裴珂裴瑶,那也是隔房的姐妹,作不了她们的主。
连裴三夫人不能来,也有老太太的原因在,婆母还在吃斋念佛抄经书,儿媳妇哪能出来避暑玩乐。
二人相对一叹,阿宝又欢欣起来:“明儿采了野樱桃,一半用来泡酒,一半给她们送去。”
裴珠点点头:“好,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山上?”
“一早,一早就去,你可别起不来。”阿宝说着凑到裴珠耳边,“你哥哥说了,等过几日就在前院摆水宴,到时候,你看一眼那个姓许的。”
裴珠知道总有这一遭,家中姐妹们也都相看过,可她嘴角笑意一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看珠儿这模样,阿宝咬咬唇。
回去便对戥子道:“万医婆开的药还有几帖?”
戥子算了算:“还有十来帖,说是这回喝完要再看睡得实不实,若是睡得好,就不开药了,怎么?”
“这十来帖,我不想喝了,今儿夜里,你用酸梅汤,把药换了。”颜色瞧着差不多,戥子端上来,她一口气喝尽,再漱口吃糖。
裴六郎看不出来。
戥子微张着嘴:“那姑爷……”姑爷盯得那么紧,自从被他抓到过一次姑娘偷偷把药倒掉,就得当着他的面喝。
“是药三分毒,我都喝了几个月了,也不差这十来帖。”
这话也有道理,那药闻着便酸苦,戥子每天熬药都被熏得不轻,何况是天天喝药的阿宝。
“那好!”戥子一点头,“本也不能天天喝,喝这个苦药汁子,还不如吃点肉呢。”
阿宝那些梦,有时真,有时又八竿子都挨不着。她先时还信,可嫁给裴观这些日子,梦里梦外两种境地。
上回作梦,梦见红姨去了,她自梦里哭到梦外。
醒来就骂自己怎么竟梦见这些不吉利的东西,老老实实喝药断梦。
可看珠儿这样,阿宝就又想发发梦,说不准能有几分真呢?
裴观带上回礼去萧思卿的别院赴宴,萧思卿在花园水台边,摆了满桌鲥鱼樱笋,只只碟子都清疏精巧。
他面前一盏樱桃酒,请裴观坐下,知道裴观这人是绝不会违背守孝规矩的。
让人沏茶来:“去,剪一朵荷花来。”
随手一指水中的荷花:“先剪扎绿绸的。”竟是用荷花熏茶叶,取荷花清香味,还对裴观道,“我熏了好茶叶,剪些给裴兄送去。”
将好茶叶灌进荷花花苞中,用彩绸扎进花口,三宿三晒,等香气熏入茶内,剪下荷花茎,就用这荷花花包当作盛茶器赠人。
这等风流雅事,裴观并不为所动:“多谢。”
萧思卿一时无言,他望向裴观:“我来京城之前,听了裴兄许多流言。”
茶很快泡上送来,用了只水晶壶,将整朵荷花置于壶低,再用砂壶注进热水,热水从头淋下,浸润花叶,花瓣次第开放。
不过片刻,花包中的茶叶便飘浮起来,粉荷花瓣也被热水浸泡,失了花色。
这花,这茶器,只有须臾的美。
裴观啜饮一口:“既是流言,便不足为信。”
萧思卿笑了,他想起那些流言,说裴观不得已要娶一位马伕的女儿。他当时便嗟叹,原来他们从前差不多,如今也差不多。
只没想到,裴观与新婚妻子,如此相得。
家里硬塞给他的,他还能如此珍爱。
这人生在世上,究竟有何趣味。
“你真是我生平所见,最假最无趣的人。”萧思卿薄饮了几杯,略带醉意。
裴观手执杯盏:“萧兄交浅言深了,但我们,彼此彼此。”
萧思卿还待说些什么,一个长随跑进来报信:“少爷!有信儿了!”
他倏地立起,撞杯翻碟,身边的管家一把扶住萧思卿。
“是不是她?”
裴观搁下茶盏,就见那个扶住萧思卿的管事嘴唇不住颤动。
心下了然,这就是燕草的爹了。
再看萧思卿,醉中失态,颇有癫狂之意。
这人,莫不是疯了。
第133章 不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没有立时就走。
萧思卿要找的人一墙之隔, 就在阿宝身边。他自然要留下来,听一听是真有信,还是假有信。
随即搁下茶盏, 取一枚樱桃送入口中。
便见那长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裴观余光扫过,是一张抄录下来的身契。
原来萧思卿除了四处走访, 还走了这个路子。
正经大户人家买卖奴仆, 身契都在官府中有存着一份, 花点小钱, 买通小吏,就能知道卖到了何处。
也因他有了官身, 才能如此便宜行事。
萧思卿不蠢,燕草是何时卖出来的,往什么地方走会遇上什么战事,他心里都盘过一遍。人牙子也不会眼见打仗还往北边去, 说是卖到北边, 只是为了给萧家老夫人一个交待。
他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京城和京城周边。
几处小官府都已经找过,那些身契上没有她的名字。进了京城,想入官府看这些, 不是花几个钱就成的, 颇费了些功夫才办成。
双管齐下,一面四处打探城中妓馆,一面走官府的路子,终于在那几册厚厚的身契里, 找到了那个名字。
年纪和姓名也都能对得上, 萧思卿盯着纸上主家的姓名:“这人……”
那长随咽了口唾沫:“这家……刚到京城时在几家官牙私牙处, 买了许多年轻女子,不光看相貌,还看有何特长。”
她并不美貌,可她会的东西,千金难得。
萧思卿胸膛起伏,半晌才缓过气来,那必是被这家买去了。
裴观只扫见了身契格式,小桌边只远远近近设了几处灯盏,光影错落,美是极美,只是瞧不清楚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端看那个长随脸上的神情,只怕不是个容易攀扯的人家。
萧思卿将那张纸叠起来放进袖中,他回身见裴观还在:“裴兄见谅,我有急事,要进城去,你……自便罢。”
“是何急事?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萧兄但说无妨。”
萧思卿颇有些讶异,裴观这人,不爱管别家私事,连听他都不愿意听。
若是有人在他身边嚼舌,他会立时起身,离开八丈远,生怕听上一句就污了他君子的名声。
没想到,他竟会主动问起。
但萧思卿一口回绝:“不必,我自有门路。”
他急着骑马进城,裴观好心提醒:“萧兄此时回城,城门已经关了。”说完才离开萧家,看萧思卿那模样,再听长随的回禀,并没查到林家头上。
燕草改了姓名又改了年纪,萧思卿就算去官府把身契翻个底朝天,那也找不到人。
他回到别院,进屋先问:“有吃的没有?”
阿宝夜里吃了假蟹粉蟹肉,虽还没到吃蟹的时候,但厨房上专做素食的厨娘用蛋白蛋黄咸蛋,做了道假蟹粉。
勉强也能骗骗嘴,总不能顿顿都吃苏坡豆腐肉。
“怎么?你去萧家没吃东西?”
“没吃成。”就算吃,桌上也只有樱桃笋脯,哪吃得饱。
怪不得燕草做素食也是真君粥、煿金煮玉、山家三脆,还真是萧思卿调理出来的人。
裴观坐下道:“给我下碗清汤面罢。”
结香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厨房就送了清汤面上来,说是清汤,还是用菌菇吊的汤头,再把菌子切丝,盖上假蟹肉蟹粉。
裴观自跟阿宝用饭,吃得更多了,素面也能吃一大碗。
阿宝问他:“怎么样?他找你干什么?”
裴观搁下筷子喝了口汤,再喝口茶清清口,这才道:“想是要说选官的事,只是还没说,就被打断了。”
又将萧思卿找人的事说了一遍。
裴观虽语音平平,但阿宝听他说话好似说书,不时便皱眉瞪眼,把裴观逗笑了。
他本想将这事原原本本一次说完的,看她脸上满是关切,不由自主便将音调给改了,待说到长随拿出纸时。
裴观停下话头,拿起茶盏,缓缓歇开茶盖儿,送到嘴边啜饮一口。
阿宝急了:“然后呢?纸上写了什么?”
伸手摇他,差点儿将茶洒了。
裴观笑了一声:“灯火太暗,瞧不见上面写了什么,但他查不到。”萧思卿只怕从没想过,燕草不愿意回去。
“对哦!”阿宝一抚掌,她把燕草改了名字的事儿给忘了,心里又为萧思卿找不到燕草高兴,正待要笑,又叹息一声。
“怎么?”裴观见她突然叹息,问她,“他找不过来的,你不必担忧。”
“不是因为这个。”阿宝托着腮道,“燕草的爹娘定也知道了消息。”心里必会期盼找到女儿,哪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观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她,又笑了笑。
这事阿宝决定瞒着燕草,免得她知道之后伤心难过。
“那姓萧的不好,你不要同他多来往。”
阿宝这口吻,让裴观挑起眉头,真像是妻子说的话。
两辈子头一回听见她这般霸道,裴观虽笑,却缓声对她道:“我与萧思卿性不相投,但所爱者要见其恶处,所恨者也要见其善处。这人还是有可取处。”
“譬如什么?”阿宝满脸不信。
是他包了游船□□喝大酒啊?还是他胡闹一番害得燕草被卖?要不是燕草自己聪明,就真被卖进妓馆中去了。
“他这人,调香制墨炒茶篆刻件件精通,仿古画也是一绝。”玩得比琴棋书画要更偏门,还样样都拿得出手来。
好像就是因此……齐王曾想将他收入门下。
裴观想起此节,记在心中。
两人正说话,戥子端着药盅上来:“喝药了。”
阿宝故意在裴观面前重重叹息一声,嘟嘟囔囔:“又要喝,每日里喝药,我都成药罐子了。”一面说一面冲戥子使眼色。
戥子背过身,对阿宝眨眨眼。
药盅里头盛的是酸梅汤,等会她喝假药,可得装得像些。要是被姑爷看穿了,不会罚姑娘,定然要罚她。
“已经晾过了,不烫的,一口喝了就不苦了。”
“一口喝也苦。”
两人一唱一和,从小撒谎作假就必得演得有九分真,把每天说的话都说一遍,大人们才会相信。
“今儿的点心是山楂糕,用酸甜味儿盖一盖苦。”
阿宝眉头大皱着,捧起药盅来,也不用勺子,当真一口气喝光了。
放下盅儿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裴观不知她喝的是酸梅汤,还道:“今天这山楂糕闻着真酸。”又哄阿宝,“待过几日药吃完了,再摸摸脉。”
“我可不喝药了。”
说着冲戥子挤眼睛,戥子赶紧将药盅撤下去。
裴观看她受不住这苦意,还特意让厨房再给阿宝做碗酥酪来:“那酸的,怎么压得住苦,得甜的那成,酪上多搁点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