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何以认为,我会甘心从神谕为奴?”容玦双目之中尽归于一片墨色,他抬步,转身向外行去。
两日后,宫城中央的宫阙中,同为神谕族极位王侯的商白鲤和赤罗刹分立两端,身后各自站着数十上位王侯,成分庭抗礼之势。
“商王做了几百年外族,胆子竟也小了许多,我神谕族已经侵占此界大半疆域,你竟要在此时撤军!”赤罗刹嘲讽道。
商白鲤的神情很是冷静:“若是令妖尊将天地法则补全,此间天道恢复强盛,族中中位王侯以下境界,在劫雷之下,当场便会化作飞灰。”
他提出,要将中域以外的兵力,尽数先撤出此界。
“晋鹤之败,的确在你我意料之外,但如今此界修士已然手段尽出,无人能再帮得了那太上葳蕤!”赤罗刹高声道,“以我等实力,难道还惧她一人么?!”
“只要杀了她,得到那块天地本源的碎片,将其炼化,此界天道便会更为衰弱,不必多久,洪荒大世界便尽为我族所有。”
“有此界资源滋养,神谕界便有了晋升为大世界的可能,如此你我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法则不全的一方大世界,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神谕族如今实力最顶尖的数十王侯分为两派,而赤罗刹一方显然占优。
容玦便是在此时走入殿中,见他前来,赤罗刹将自己狰狞的面目转向他,随即道:“不知晋王如何看?”
此时的容玦在众多神谕族看来,已然完全为晋鹤取代。
不过有不少神谕族暗中奇怪,晋王不是在秦门关重伤了么?此时看来,他身上气息分明强盛不输赤王和商王,伤势未免恢复得太快了。
“商王说的不无道理。”容玦如是开口,缓缓走向商白鲤一方。
赤罗刹嗤笑一声:“看来你也被吓破了胆。”
容玦没有说话,却在停在商白鲤身旁时,悍然出手。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当他指尖穿过商白鲤心脏之时,竟还无人反应过来。
黑色雾气不断自商白鲤体内引渡至容玦身体,
“晋鹤,你疯了么?!”
他竟然在吞噬同族!
神谕族主修神魂,是以其神魂强大异常,甚至可以轻易舍弃自身躯壳。
吞噬神魂从来都是得到力量的捷径,但少有神谕族会这么做,因为如此一来,必定导致魂质驳杂,被吞噬的神魂更会影响自身意念。
也就是说,在吞噬同族神魂后,只会铸就一个实力强大却意识混乱的魔物。
商白鲤神情冷凝,他反手拍出,却无法摆脱容玦,神魂力量不断向容玦涌去。
“他早已吞噬了数名上位王侯!”有神谕族惊声道。
到了此时,他们也猜到了晋鹤实力恢复的缘由,他难道将麾下族人尽数吞噬了?!
容玦此时对商白鲤笑道:“此时离开未免太过可惜,不如集诸位之力,或许还有胜算。”
“容玦——”商白鲤缓缓叫出了这个名字,他忽然意识到,此刻主导这具躯壳的,竟然是容玦。
容玦身周黑雾浮空而起,尽数向他扑去,两道强大异常的神魂便就此纠缠在一起。
片刻后,商白鲤的身躯倒了下去,黑色雾气尽数归拢于容玦体内,他半张脸含笑,半张脸却满是冷色,看上去异常诡异。
他看向了赤罗刹。
*
天衍宗雪峰崩塌之后,形成一道深谷,在最深处,便是被撕裂的界壁。
幽暗虚空下,众多神谕族镇守于此,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在太上葳蕤现身之时,无数神谕族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随着长长短短的啸声响起,独角长尾的神谕族浮空而起,从不同方向围上前来,几有遮天蔽日之势。
灵光亮起,无穷无尽一般的神谕族大军被人强行撕扯开一道裂隙,数名身着玄甲的卫士在斛律与林戎率领下冲破包围,为太上葳蕤撕开一条路。
在前方,除了天武卫,还有被斛律二人收拢的其他皇朝铁骑残部,以及在中域沦陷后于此苟延残喘的众多修士。
“妖尊请行——”
此刻,无论身份如何,修为如何,出现在这里的修士俱是异口同声道。
太上葳蕤的目光扫过无数张并不相似的面容,未曾多言,飞身踏入前方深谷。
就在她踏入深谷范围这一刻,沉重威势陡然压下,刹那间,像是周遭灵气都为之停止了流动。
数道暗色流光从四面八方奔袭而来,织就一张杀机凛然的密网。
微微抬眸,太上葳蕤身周渐次亮起无数道阵纹,一一与流光相撞,消弭在半空,只留下点点星芒,未曾令她慢下半分。
“你果真已经登仙。”
一道叹息传来,容玦忽然出现在太上葳蕤前路上,双目墨色流淌,身上带着十足压迫感。
太上葳蕤自是一眼便看出他体内气息驳杂,神色微凝。
两人在空中对上一掌,无边风浪掀起,四下传来沉闷爆响,震耳欲聋。
太上葳蕤被逼退数丈,手臂上现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但在天地法则作用下,转瞬便恢复如初。
如今在容玦体内的力量,更胜过之前出现的神谕族极位王侯,这足以肯定她心中猜测。也可以解释,今日为何只有他出现在这里。
神谕族名极位王侯,数十上位王侯,力量都被汇聚于一体。
‘杀了她——’容玦躯壳内响起数道声音。
随着不似人声的嘶吼响从他口中传出,黑雾缭绕身周,不过片刻,他在空中化作独角长尾的神谕族,浑身覆满坚硬鳞甲,身后更有玄黑双翼生出。
利爪带起狂风,狠狠向太上葳蕤袭来,她飞身退开,指尖抬起,一道又一道灿金符文流泻,化作锁链,困缚向破空袭来的怪物。
但利爪拍下,符文锁链瞬息便尽数破碎开来,难以将它阻下。太上葳蕤面上未曾现出急色,脚下阵纹闪过,她消失在原地。
数丈外,怪物扑展着双翼赶赴,翼尖寒芒闪过,黑雾化作利刃落下。
左手撑起阵纹,太上葳蕤右手握住飞霜剑,刺入怪物独角。
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碰撞,飞霜不过深入半寸,便被强行震开。太上葳蕤的身形也被掀翻,她足尖凭空一顿,借风势而起,躲过致命一击。
即便是飞霜剑,也破不开这只神谕族众多王侯融合而成的怪物防御。
太上葳蕤接下密集攻势,体内灵力飞快消耗,天地灵气涌入经脉,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转化。
鲜血浸染衣裙,天地法则加持,伤势转瞬便得以恢复,但若继续下去,太上葳蕤的胜算只会越来越低。
神谕族攻势越急,她眼中却是一片近乎寂然的沉静。
双目亮起暗金流火,太上葳蕤忽然一改避退,反身袭向前,指尖暗红法则隐现,穿透怪物翅翼,用力将之撕扯而下。
痛苦的咆哮声响起,断开的翅翼在空中化作黑雾,漂浮而上,再次生出。
只是如此,还不够。
太上葳蕤后背重重撞在枯树上,咳出一口血来,在利爪落下前一刻,她的身形骤然消失。
当怪物再次自下方袭来之时,她任利爪穿透左肩,将灿金流光送入它体内。流光游走,神魂凝聚而成的怪物在她眼中一处处解构。
但不过几个呼吸,流光便如数消弭。
‘人族,你杀不了我们!’
脸上现出狰狞笑容,它俯冲而下,利爪穿透太上葳蕤心脏掼在地面,血色顿时染红了地上那层薄雪。
她的神情仍是一片无悲无喜,趁此机会,几道流光在瞬息游走遍怪物周身。
足够了——
她抬起指尖,暗红法则缭绕其上,拂手一挥,穿透心脏的利爪顿时湮灭于无形。
‘不可能!’像是有无数道声音齐声怒道。
破碎的心脏在呼吸间被复原,太上葳蕤站起身,唇边缓缓扬起没有温度的笑意。
能湮灭万物的,是法则。
太上葳蕤飞身而起,染血的袍袖在风中翻卷,其声凛凛。
暗红法则缭绕在她身周,在她向前之时,有更多法则随之生出。
独角长尾的神谕族展开双翼,向界壁裂隙的方向急速奔逃,但太上葳蕤的速度比它更快。
暗红法则在手中凝聚为利刃,太上葳蕤落在它上方,俯身自颅顶刺下。
像是无数道哀嚎同时响起,法则之下,这只怪物化作黑雾,无法抑制地开始消弭在这天地间。
容玦的身体自高处坠落,他看着上方太上葳蕤,缓缓笑了起来。
他还是输了。
不过至少,这是他为自己选的死法。
狂风中,他的身体与神魂,齐齐随之湮灭。
太上葳蕤口中再次呕出血来,她没有在意,一步步向深处行去。前方,巨大的界壁裂隙现在深谷之中,不断有风暴自其中滋生,将周遭变为一处险地。
一指点在自己眉心,灿金光芒便自太上葳蕤体内缓缓浮出,能修补界壁裂隙的,也唯有天地本源。
那点灿金光芒摇摇晃晃地飘了起来,穿过风暴横生的险地,落向界壁裂隙中。在与界壁接触的那一瞬间,天地本源忽然化作一道灿金洪流,填补上所有裂隙。
灿金法则在身周亮起,像是这片虚空下唯一的光明,太上葳蕤的身体缓缓上浮,她阖上眼,身周法则一道道涌向高处。
随着界壁弥合,笼罩在这方天地上的幽暗虚空也开始逐渐消失,灿金法则明灭,缺失的部分逐渐被补全。
当虚空完全消散时,暗色天幕上,破晓时的第一缕光照亮了天地,落在天地间所有生灵身上。
天道重临,不属于此界的神谕族如影遇光,化作尘灰消散在天地间。五域十四州内,无数浴血而战的修士望向天边,似有些失神。
“我们胜了!”
欢呼声席卷过人群,传得越来越远,他们胜了!
碎金般的光点从上方洒落,这是天道功德,今日,所有为此界而战的修士,都有资格受天道功德。
沐浴在天道功德之中,太上葳蕤阖着双眸,从云中坠落,龙吟声响起,玄影闪过,有人接住了她。
“燕愁余。”太上葳蕤喃喃唤了一声。
“我在。”他如是道。
灭世而生,救世而死,天道欠燕愁余一条命,而今,祂将他还给太上葳蕤。
龙雎十年九月二十七,妖尊登临中域天衍宗,补界壁,全法则,天道复苏,神谕之祸得解。
第263章 番外一
燕愁余第一次遇见太上葳蕤时, 她还叫少虞。
她是刺客,他是看客。
绯红裙袂翻飞,金线绣出的牡丹在天光下折射出夺目光芒,丝竹声中, 有杀机乍现。
燕愁余与那被刺杀的西门家主算不上熟识, 但既然喝了他的酒, 此时便不好坐视不理。
拂手断开丝弦, 他对上一双清冷漠然的眼。
逼退刺客,燕愁余谢绝了西门家主请他多留几日的盛情,继续游历。
在山洞中再遇太上葳蕤, 着实是个燕愁余未曾料到的意外, 也是因此, 他在再度交手中察觉了她体内的天乾燃血蛊。
戮人者必自戮, 燕愁余对于玄阴刺客难怀悲悯,但天乾燃血蛊的存在终究令他出手管了闲事。
这世上许多人, 或许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应求全责备。
即便是以燕愁余当时修为, 要解天乾燃血蛊也并非易事,也多亏他交游广阔,才能在三月余便集齐所需材料。
天乾燃血蛊祛除那日,燕愁余接到宗门传讯, 太上皇族向天衍宗发难, 已然陈兵沂蒙山下。
他匆匆别过太上葳蕤,赶赴中域。
而为败退皇朝铁骑,燕愁余体内封印松动,几日后煞气复苏,若非他七位师父联手压制, 他险些酿成大祸。
那时燕愁余才知,天道生他,是为灭世。
此后,为压制煞气,燕愁余入心魔幻境历练,最终以秘法在体内结成禁制,将这道属于自身本源的力量完全封禁。
飞霜现处,光耀昭昭,世人眼中的飞霜君光风霁月,渡尽天下人,却不知他唯独不能渡的,是自己。
他生而有罪,只要活着一日,这样的罪孽便无法消解。
战死于沂蒙山巅时,他心中其实是有几分解脱的。
至少,他不曾辱没天衍宗的声名,不曾辜负七位师父的期望,不曾顺应所谓天命。
燕愁余不曾想到,在他陨落后,那个曾经被他无意救下的女子,会踏着鲜血与白骨,一步步走入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的中域,为他入殓。
燕愁余本不该知道这一切。
铺天盖地的神谕族涌来,他撑着飞霜剑,半跪下身,看着最后一抹天光被虚空吞没,他以为,过往种种已是至此终结。
但或许是因为体内那股被封禁的本源力量,燕愁余的意识并未就此消散,反而被存留在了这具身体中。
于是他看到人身蛇尾的女子走上皑皑雪山,带着他的尸体,自无数神谕族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
燕愁余还是认出了太上葳蕤,虽然那时她已是妖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