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老旧的冷风机仍在丝丝缕缕地送出冷气,火舌灼热,烫得木柴噼啪作响,周围的玩家也都在小声低语,一浪又一浪的人声交叠,此起彼伏。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喻婵清楚地听到眼前人的轻笑。他勾着唇角,心情似乎很愉悦:“好。”
彼时彼刻,满心被欢喜填满的喻婵并不知道,C城气候湿热,是个几乎不下雪的城市。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个几乎永远不会实现的约定。
从回忆中抽身的喻婵自嘲地笑了笑。
面前是大雪纷飞,漫漫天地都被染成了刺目的白。
她和程堰的结局,大概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被命运告知一二了。偏偏她不信邪,抱着所谓的一腔孤勇,成了个最天真的傻瓜。
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喻婵下意识转身,那瞬间,余光瞥见楼下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一瞬,和对方向上看的视线恰好重合。
刚刚才放下的回忆再次排山倒海着呼啸而至。
对方的眼眸依旧乌黑深邃,映着纷飞雪色,恍若有万千星河流转。
五年前的约定和五年后的此刻,在时空的长河之中交叉汇合。
大约是命运弄人,昔日的遗憾,居然在今天以这般戏剧性的方式得以实现。
她没在窗边停留,只是对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转身离开。
一抹寒意被风卷着跌进窗口。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什么事?”
喻婵对身后的人笑着问。
黎塘站在门口,双手通红,指腹上还挂着几粒水珠,像是刚从雪地里爬起来。她指了指报告厅门外:“师姐,外面有个很漂亮的师姐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朋友?
C大里认识她而且知道她今天要回来的,只有任婷婷。
那个在很多年前和她同吃同住,陪着她度过了很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帮她找弟弟,带她走出失恋阴影的好朋友任婷婷。
即将和老友重逢的紧张和喜悦很快便填满了喻婵的心脏,冲淡了残余的那点儿若有若无的伤感。
喻婵又惊又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五年没见了,任婷婷还和以前一样吗?
她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她们还能不能一眼认出彼此?
见面之后,两个人会不会变得很生疏?
一大堆问题涌入脑海,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喻婵已经很多年都没再感受到这种忐忑与不安了。她捏着掌心,深呼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小婵儿!”
墙边的女人穿着一身米色风衣,鹅黄色贝雷帽松松地压在头顶,长发微卷,被灯光透出股暖调的棕红。明眸善睐,眼尾流波,精致的妆容上点缀着奶茶调的红唇。
见到她的那瞬间,喻婵心里所有的忐忑和疑虑都消失了。
熟悉的亲切感扑面而来。
女人笑着扑上来,把喻婵紧紧抱在怀里。
“你回国了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呀?这都大半年了,才想起我们这群老朋友是不是?”
任婷婷的怀里散发着股很温暖的香味,像是沐浴在初冬正午时分,得之不易的片刻阳光里。
喻婵难为情地张了张口,想解释,发现自己的话有些像推脱责任的借口,她环着任婷婷的脖子,低声道:“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任婷婷把人松开,看着喻婵为难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这都五年多了,怎么还是这个性子,一点儿都不经逗。”
她使坏地捏捏喻婵的脸颊,和很久之前一样,“好啦,我还不了解你吗?你不想回到这个伤心地,我和薇薇都理解的。但是!”
她忽然加重音调:“你回国之后不告诉我们两个这件事,还是让我们很伤心。不请我们吃个十顿八顿海底捞的,这事就不能算过去。”
“薇薇也回国了吗?”
喻婵惊讶。
陈知薇毕业之后就去了日本留学,学制两年,按说应该要学到后年暑假才能回来。
“没关系呀,她的那份我帮她吃,记得啊,小婵儿,二十顿海底捞,你看着办吧。”
“好好好。”
喻婵答应得很干脆,她知道任婷婷是在用这种方式减轻她内心的愧疚感。
她曾经那些朋友们都是很好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她们陪她走过那些灰暗又籍籍无名的年少时分,从云端采来一束束朝霞酿成最醇厚的美酒,制成佳酿。
喻婵总觉得,能和这样的人同路过,共饮过,就足够是莫大的幸运了。
讲座筹备得很成功。
大概是恋爱话题恰好戳中了他们的痛点,报告厅里挤满了来听讲座的人。人头攒动,拥挤异常,没抢到位置的学生干脆站在旁边听。
心协代表和心理学院的院领导,挂着惊讶转换而来的笑,欣慰地夸奖喻婵能力突出,年少有为。
喻婵垂头笑笑,没说话。
她缓步走上主席台,看着下面一张张清澈稚嫩的脸,勾勾唇角,然后慢条斯理地撕掉了手里的讲稿。
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报告厅瞬间就炸了锅。
学生们窸窸窣窣地议论声不绝于耳。
“怎么回事?不讲了吗?”
“这老师不会是生气了吧?不应该啊……”
“大美女出手就跟别人不一样,牛!”
没人知道台上的讲座嘉宾到底是在干什么。
他们大部分人并不是真的对心理学感兴趣,只不过是来满足一下好奇心,抱着看美女的心态来凑热闹。顺便,能混到一张加学分的报告单最好。
喻婵也做过学生,知道他们大多数人的心思。
她没急着讲话,缓慢地把台下所有人的神情都扫了个遍,等到全部人都静下来的时候,才开口:“在座的各位,有听说过精神虐待以及PUA吗?”
回答此起彼伏:“听说过。”
“那自我感觉不会被精神控制和PUA的同学,有多少呢?”
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喻婵环顾一周,点点头,表情欣慰:“那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前排几个大胆的男生搭话:“什么啊?”
三个字刚一落地,喻婵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友善的笑容碎裂成诘责,盯着男生,语调虽然还是和刚刚一样温柔,却明显带着几分失望:“讲话之前为什么不举手呀?都已经在高等学府读书了,怎么还是这么傲慢呢?难道刚刚会场里是只有你们几个想发言吗?还是说,有什么错觉让你们觉得自己比其他人更重要的呢?”
报告厅里再次陷入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连串的提问吓到了。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看到喻婵恢复了刚刚的笑容,冲他们眨了眨眼。
“各位同学,在刚刚那30s里,你们心里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觉得这三位同学的回应非常不礼貌,打扰了会场秩序?”
“还是觉得我的指责来得莫名其妙?”
“或者说,替他们三个回想了一下他们究竟有哪些行为,导致我感到了冒犯?”
“换个方式提问,如果你们就是刚刚的那三位同学,你们会觉得是自己的傲慢行为扰乱了会场秩序吗?”
“会想向我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经过前排三个男生的前车之鉴,现在已经没人敢再次第一个站起来和她互动了。
这样的场面在喻婵的意料之中。
她点开身后的PPT,眼神始终落在台下:“OK,游戏结束。”
迎着所有人不解的目光,喻婵不疾不徐地继续讲:“首先,要向大家说声抱歉。”她微微低头,表示歉意,“刚刚会场的所有同学,都在未经通知的情况下,和我进行了一场隐秘的精神虐待实验。”
“实验的结果不用我多说,同学们心里会有答案。”
“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原本那三位男生的话,在任何讲座中都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主客体互动,为什么在我这里,就变成了我愤怒诘责他们的工具?”
“因为我是权威吗?”
“当然肯定会有些同学不惧权威,觉得我刚才的话咄咄逼人,稍显刻薄。那么,如果同样的话,是你的父母你的配偶,你生活中和你最亲近的人说出来的,你又会在第一时间对此表示怀疑吗?”
“……”
后面的内容所有人都听得格外认真。
尤其是前排被当做小白鼠的三个男生,几乎是挂着冷汗继续听讲座。
他们其实都是裴植的学生,论起来也算是喻婵的师弟。自诩半个专业人士,这次居然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差点儿着了师姐的道。
讲座结束后,学生们前簇后拥地围着主席台,和喻婵聊天。
“老师老师,你生活中遇到过试图精神控制你的人吗?”
“老师,你这么漂亮,有男朋友吗?”
“老师,你找男朋友的标准是什么呀?”
作者有话说:
注:1.化用自[美]香农·托马斯著《治愈隐性虐待》第五章 内容
第83章
◎你和程堰越来越像了……◎
喻婵的耐心很好。
只要是和专业有关的问题,她都会细致入微地解答,不论对方是否是本专业的学生。
原本在日程表里十分钟就能结束的散场答疑环节,硬是往后延了四十分钟。
最后还是院领导出面,再三保证以后会多邀请喻婵回母校做宣讲,才让热情高涨的学生们渐渐散去。
从各个方面来说,这次的科普讲座,都算得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心协来的代表是位姓谢的副会长,百度百科个人介绍一栏里,往下拉两页履历都写不完。
此时,他笑容满面地向喻婵送来祝贺,称赞她年轻有为,未来可期。
“小喻呀,你这次选的方式,非常好,真正地走到了年轻人中间去。今天要是换任何一个老学究,恐怕都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喻婵乖着一张脸谦虚道:“讲座的成功是大家的功劳,我也只是做好了我该做的。谢会长,您过誉了。”
“哪里的话,”谢副会长不赞同,“做得好就是要表扬,当初他们那些老顽固还不同意让你这个新人上,现在看看,新人怎么了,做得也好嘛。”
院领导也插话道:“小喻这次的尝试很不错,值得我们后续工作加以借鉴,看看怎么才能把科普工作做到推陈出新,面向大众,走进大众。”
他和谢副会长都是业内泰斗,桃李遍天下。
在场的人里,只有喻婵资质最少,年龄最小。交谈过程中,她始终挂着客气又谦虚的微笑,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错处。
院领导和谢副会长待会儿还要去市里开研讨会,决定先走一步。其余在报告厅帮忙的学生会成员也陆续干完了手里的活,结伴离开。
送走所有人,喻婵放下一直绷着的神经,鼓着嘴巴松了口气。
她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冲坐在后排等她的任婷婷笑道:“走吧,任硕士,请你吃饭去。”
任婷婷也跟着笑,表情里带着几分揶揄:“小婵儿,你发没发现一个问题?”
喻婵穿好外套,抛开个疑惑的眼神:“什么问题?”
“你的行事风格,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喻婵瞬间就明白,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怎么会,”喻婵耸耸肩,“我跟他又不熟。”
“小婵儿你这是当局者迷,你都不知道,刚刚我在台下看着,你撕稿子时候的神情,跟那个时候的程堰一模一样。还有刚刚,在那群领导面前,你那个游刃有余如鱼得水的样子,简直就是得了他的真传。说起来,他毕业以后也一直在北城,你们两个生活在同座城市里,就没想过再续前缘?”
喻婵在脑子里回想自己刚刚站在主席台前的样子,她当时为什么想到要撕掉自己辛辛苦苦写了一个晚上的讲稿呢?
是为了先声夺人,抢占所有人的注意力。
印象中,程堰似乎的确这样教过她。
——当你摈弃繁复冗杂的□□之后,往往能在不经意间发现更好的路。
这句话好像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印在了她的心里。
一直延续了这么多年。
相识那么久,他的确曾影响她许多。
他告诉她,人要自己给自己自信,哪怕害怕,胆怯,犹疑,只要先假装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时间久了,大脑自己都分辨不清,那些自信和笃定,到底是真是假。
当然,在那个时候,真假就已经不重要了。
他还告诉她,打开心门获得友谊的第一步就是不要害怕,给别人添麻烦,因为真正在意你的人不会觉得你是麻烦,只会心疼。
抛开后面的那些凌乱无章的记忆,客观来讲,程堰的确是个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