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根蜡,小心翼翼地把文件递出去:“程总,这是裴教授那边送来的文件。”
程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过文件随意扫了几眼。
整个过程秘书屏息凝神,几乎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惹老板不顺眼。
空气陷入一瞬的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时不时闷在秘书的耳边。
他暗暗地想,要是这关能顺利通过,今天下班以后一定要吃顿好的,弥补一下自己死里逃生的惊险刺激。
过了好半晌,死水一般的静默终于颤动着碎裂了。
程堰指了指文件内页夹着的邀请函:“这也是裴老师那边送来的?”
秘书立马回答:“是心协和C大联合办的科普讲座,裴教授说,明天那期讲座的主讲人是他的学生,所以给各个合作伙伴都发了邀请函。”
裴植的学生……
秘书细心地注意到,小程总遍布阴霾的脸色似乎有所缓和,提着的一口气将将放了下来。
复又听见程堰开口,立马绷紧神经。
“我记得前两天C大学生会是不是发过来过一份邀请函?”
秘书点头确认:“那封邀请函上的日期和您的日程有冲突,而且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活动,没过初筛。”
“几点?”
程堰没抬头,握着钢笔的指节白而分明,利落地在文件上签了字。
“今晚七点,C大大礼堂,经贸系主办的校友会。”
小程总这么问,明显是对这活动感兴趣。秘书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全部讲了出来,等待他的下一步吩咐。
“今天下午的日程后延吧,顺便辛苦帮我订下午三点到C城的机票,谢谢。”
最后抱着文件出办公室的时候,秘书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来以为会有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结果因为一张邀请函就轻松化解了?
秘书咂咂嘴,看来以后关于C大的事务都需要提高优先级了。以前居然没看出来,小程总这么看重母校。
带着这股劫后余生的喜悦,秘书兢兢业业地订好机票酒店餐饮,确保各项安排都没问题之后,把日程抄送一份,发给了张总助。
他是小程总的心腹,据说是从程家出来的人。经过那年京泓高层大清洗之后,张总助算得上是公司里资历最老的人。
翌日。
下飞机前,秘书提早和C大那边来接机的人对接好了日程和时间。
负责接机的学生是经贸院学生会主席李明,算起来,还是他的一远房侄子,论辈分得叫他小叔叔。
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小叔叔,李明别提多激动,一个劲地吹彩虹屁。家里人前几天听说他们经贸院要办校友会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嘴,说程堰这个不肖子最近遇到了麻烦,最好和他保持点儿距离,不然以后八成也要跟着倒霉。
李明却不这么想。
那些人都只能看到表面得失,看不到最深层次的东西。
他们怎么能懂,小叔叔这么帅的人,跟着他搞好关系,能愁要不到妹子的联系方式。
“叔,吃饭了吗?咱们是先去吃饭,还是直接去学校?”
训练有素的秘书上前,带着笑脸不着痕迹地把话接过来:“李主席费心了,”他指指自己的耳蜗,示意程堰正戴着蓝牙耳机,在开视频会议,“程总不喜应酬,劳烦李主席,带我们直接去学校就好。”
说这话时,脸上还挂着半真半假的歉意。
李明一上来就被秘书那句“李主席”喊懵了,平时他在家里就一二世祖的形象,在学校里勉强当了个学生会主席,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都是学生之间小孩子过家家,说白了就是给学院老师干活的苦力。
现在被程堰身边的随行秘书这么认真正式地称呼,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从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
他越过秘书看了眼程堰,男人正凝神看着掌心的平板电脑,时不时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回复消息,墨色的瞳孔染着层看不懂的情绪。
李明不明觉厉地点点头。他小叔叔忙着这样都要抽时间回母校参加活动,肯定是看在他这个大侄子的面子上。
这次,不管家里人怎么说,他都一定要好好表现。
出了航站楼,一早就在外面等着的学院领导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溢美之辞包括但不限于“青年才俊”、“商界新锐”、“百里之才”等等等等。
双方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共同坐上回学校的车。
一群人赶到C大的时候,差不多三点半。
正好赶上第一节 大课下课。
校门口聚集了不少穿着正装的学生,大多都是经贸院学生会的成员,还有各个班级选派出来的班级代表,就是为了专程迎接今天校友会的各位杰出校友。
院领导大概是为了营造亲民的形象,一进校门,就把四扇车窗开到底,笑着冲外面的学生们招手。
车里的景象被车外的人一览无余,尤其是后排的程堰,顶着张神清骨俊的脸,西装讲究挺括,面料打眼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刚下课的学生驻足,甚至还有人小声议论,猜测这是不是学校请来拍校园宣传片的网红或者明星。
车子缓慢地从簇拥着的学生间穿行而过,到达校友会的举办点大礼堂。
这两天恰好赶上C大校庆月,各个学院的特色文化活动络绎不绝。
礼堂门口立着不少宣传展板,有生技学院的技能竞赛,艺术学院的晚会表演,心理学院的专家讲座……
初冬寒意料峭,车玻璃上很快便凝出一层水汽。
程堰的视线隔着冷雾落至心理学院的宣传板,海报上的女人眉目潋滟,被周围大大小小的黑色方块字簇拥着,卓荦不凡。
记忆里的影子渐渐从海报上分离出来,在很多年以前,她还只是个因为背不完的专业课,崩溃地蹲在角落里失声痛哭的小姑娘。
仿佛是冥冥之中存在某些感应,程堰下意识越过车窗,朝大礼堂的二楼望过去。
瞳仁漆黑,目光幽深,带着股自然天成的游刃有余。这一眼好像将他所有的专注都凝聚在了一处,眸光里还映着半分午后的天光,似散落漫天的星辰。
车窗倏地跌落两片破碎的雪花。
喧闹声如一团火在冷空气中炸开。
C城下雪了
——初雪。
似乎是早就存在某种默契,校园里,无论是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书本步履匆匆的的学生,还是相互依偎、手牵着手在一起压马路的小情侣,或者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朋友,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
欣赏捕捉初雪落入凡尘的瞬间光景。
“初雪诶!我们学校今年居然下雪了!!”
“快拍照快拍照。”
“我听说,初雪的时候许下的愿望,来年一定会实现的。”
“我听说过另一个版本,说是初雪可以带你见到最想见的人。你们今天要不别回宿舍了,在外面多晃晃,说不定就见到那谁谁了……”
院领导显然也听到了学生们的议论声,笑道:“年轻人就是有活力。”
他笑得爽朗,从车里下来,迎着程堰向大礼堂里面走。
程堰收回视线,在接待学生的指引下下车。
他走在队伍的最末端,临上楼梯之前,忽然驻足,再次看向二楼的同个地方。
深邃的眸子瀚如星海。
某个身影一闪而过,程堰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露出他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想见的人么?
——已经见到了。
*
喻婵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楼下的人就是程堰。
她原本在和工作人员沟通讲座的流程,走流程走到一半,忽然有人惊呼:“下雪了!”
几乎所有人都愣了一瞬,惊诧地望向窗外。
C城多雨,气候潮热,过去的二十年里,下过雪的日子屈指可数。
谁都没想到,今年才刚刚入冬,就遇见了这样二十年难遇的奇景。
现在离讲座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学院领导、心协代表以及业内代表都还没到,在场的只有负责布置会场和推进流程的学生会学生。
喻婵知道这群孩子们心里在想什么,她莞尔一笑,表示大家可以先停下手头的工作,半小时以后再继续。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喜上眉梢,喊着“喻师姐万岁!!!”冲出报告厅,嘻嘻哈哈地跑到楼下去玩雪。
说起来,喻婵真正在C大待过的时间,也就三个多月,见到的大多都是阴雨连绵的秋。这次时隔五年多再回来,居然能遇上下雪。
这大概能算得上是好运了。
她原本就站在窗边,放下手里的稿子,转身,恰好被滑落的雪片飘飘忽忽地扑了个满怀。
清风自寒,云端浮白,漫天的微凉在半空翩翩而舞。空气里甚至还残存着似有若无的冷香,仿佛是远方那端被云雾浆洗到干干净净的山脉发出的低语。
喻婵这么看着,记忆忽地便不受阻地回到了五年前。
那年,她和程堰一起通关的那间密室,其中就有个关卡和雪有关。
大致是为了营造出一种真实感,密室庭院里布满了白色的道具雪花。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直立在门口的纸扎人偶,殷红如血的灯笼,吱呀作响的老旧制冷机,还有素裹银装的积雪。
种种元素堆积在一起,莫名搭出了种阴冷的诡异。
因为这里的关卡涉及到人物的单线任务,被点到名的玩家出去解密做任务的时候,其他人就只能围在堂屋的火盆边上等着。
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聊天解闷。
喻婵没参与进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庭院外的雪景发呆。她从小在桐城长大,那里是沿海地带,气候温暖湿润,从来没有下过雪。后来来了C城上大学,还没经历过这边的冬天。
今天能在密室里亲眼见到这样的场景,虽然雪和院子都是假的,但或多或少也算了结了她人生的一大遗憾了。
原来,亲眼见到雪,是这样的感觉。
“想什么呢?”
金属质地的清冷男声在耳畔响起。
喻婵抬头望过去,被程堰眼里的光芒灼得心口微烫。
她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余光瞥见两人的衣摆正层层叠叠地交叠在一起,在橙黄色的火光下,龙凤纹绣花纹似乎活过来一般,在丝织布料间盘旋缠绕,化作耳鬓厮磨的恋人。
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穿的是情侣装,喻婵下意识咬紧下唇,掩盖着心头呼之欲出的欢喜。
“看雪。”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程堰知道喻婵是桐城人,从小没怎么见过下雪。他侧头靠近喻婵,用恰好能被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很喜欢下雪吗?”
喻婵嗅着遍布鼻息间的木质香,脸颊被火盆炙烤得通红,似是融化而开的云霞。
她抱着膝盖猛地点头:“有机会,真想去见见真的雪是什么样子,应该会很浪漫吧。学长,你见过吗?”
问题问出口之后,她恍觉自己傻。
程堰曾经到西部雪山上拍过雪豹,到阿尔卑斯山脉玩过直升机滑雪。
怎么可能没见过雪呢?
她从来都没办法用她的认知,去丈量他世界的宽度与广度。
他是自由翱翔的风。
而她,只是坐在一片狭小天地里,尽力踮起脚尖伸手感受风掠过指尖片刻的普通人。
第82章
◎老师你有男朋友吗?◎
她磕磕绊绊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听说初雪那天,可以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学长见到了吗?”
木柴堆叠在火盆里生出红焰焰的光,火舌似料子最柔软的缎面,四处张望,慵懒地伸着腰肢,时不时炸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说这话的时候,喻婵始终望着火盆,浅色的瞳仁里落着两团鲜亮的火苗。她的皮肤雪白,映着橙黄的光,似是一块莹润剔透的美玉,玉中还描画着晕开的绯红云霞,瑰色迤逦。
程堰微微垂眸,入目便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大概是被火烤得久了,喉咙忽然有些干涩。他眉眼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低沉温和:“我如果说,我也没见过哪个地方下的初雪,你信吗?”
喻婵惊讶地抬头,猝不及防地落入面前那双含笑的眼里,那里黝黑而深邃,浓稠的墨色被点缀其间的火光映得分外鲜明。
她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不起眼的鱼,被吸引着跌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中,被荡漾的波涛席卷着,身不由主地向下沉沦。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下雪,”喻婵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哪里来的胆量,鼓着一股气把心里的话说完,“学长,到时候,我们一起看吧。”
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却好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这不仅仅是一句话,也是她想和程堰达成的约定。
能定下约定的关系,总是有所不同的。不管怎么说,都比普通朋友间多了几分重视和在意。
等待程堰回答的那段时间,每分每秒都被放大了十倍百倍,她忐忑不安着,生怕被程堰发觉了她心里的那些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