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这些大臣又是朝中任职多年,树大根深,总免不了有许多人情可托,所以正天司的门槛差点被踏平,来人络绎不绝,要求司员万事不管,先处理这些大臣的事,于是正天司人人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朝廷权力中心的这套机构被郁灯泠折腾得人仰马翻,青台侯被收押的事自然要延后处理。
薄朔雪还未来得及被送进牢狱,这十数日都只关在禁军的高楼中,相当于软禁。
虽然手戴镣铐,时时刻刻有人看押,但总比监牢里舒适许多,也不曾受什么罪。
薄朔雪颇觉奇怪,不过并未深究,直到有一日,房门被打开,长公主站在门外。
“阿灯……”薄朔雪晃了晃神,旋即凝眸,“殿下。”
郁灯泠脸色冷然,迈步跨过门槛。
“殿下竟会来看我,实在惊喜。”薄朔雪跟着进去,一步步迈得郑重,紧紧看着她的背影,语调却轻松。
郁灯泠转身,定定瞧着他。
周围到处都是看守的人,有许多话,不能在这里说。
但是她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她忍不住。
因为受不了,因为实在想念,所以非要过来看看他不可。
郁灯泠盯了他半晌,终于开口问。
“那日,你说什么?”
薄朔雪微愣:“哪一日?”
郁灯泠神色更冷:“蜀黎郡那一日。分别之前。”
她没听清的那句话,惦记至今。
薄朔雪回神,含笑看她。他的目光好似蜜糖融丝,好似风牵着纸鸢缠过树梢,好似金色的锦鲤在白云的倒影里打挺扭身。
“我说,”薄朔雪轻声开口,“要请阿灯收回成命,因为我仍然决定,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永远永远心慕于阿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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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离别
郁灯泠容色更冷, 退后一步,耳垂却微红。
她木着脸道:“分明不是这句。”
薄朔雪只是笑,不说话, 铁了心抵赖的样子。
他笑得欠欠的,说的话也是。
郁灯泠不想理他了, 上上下下又扫了他几遍, 见他安好,就退到一边。
张文领着几个小太监搬起箱子进来,都是给侯爷添置的薄被锦衣, 样样簇新, 适应时令, 着力要把这间用来软禁侯爷的房子布置成一间新的宫殿。
等东西放好, 郁灯泠一刻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等走出门外,薄朔雪却又喊住她。
“阿灯。”薄朔雪走到近前,袖尾随着动作轻轻摆荡,同她的只相隔几寸,但没牵她的手,“等我回来。”
郁灯泠听得懵懂。
这时候她自然以为薄朔雪是指的被关押在此, 不能相见, 所以叫她等待, 没想到不久之后却是一场阔别。
又等了几日,薄朔雪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的审讯之日。
是周蓉亲自前来。
与周蓉一道来的, 是当朝丞相王大人。
进门时,王大人的目光一落到薄朔雪身上, 便是一阵心疼关切。
薄家果然与薄朔雪割席, 却反而是这些世交大臣, 趁着朝中忙乱的这段时间跑上跑下,为薄朔雪打点。
总算绕过了正天司那一关,直接求到了太妃面前。
接下来便只望薄朔雪表现好些,能得太妃宽宥。
薄家世代忠良名将,到了薄朔雪这一脉,却是人丁寥落,薄朔雪自幼聪慧无匹,根骨不凡,他们这些世叔世伯又怎好眼睁睁地看着他蒙难。
薄朔雪神情倒是颇为冷静,见着太妃走进来,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周蓉施施然坐下。
“薄小侯爷,你欺上瞒下,盗用长公主手谕,本应处以极刑,可念在你尚且年轻,乃国之栋梁,再给你一次反省之机。”
周蓉说得从容,字字真切,仿佛真是在为了薄朔雪着想,又是当真不忍他这般栋梁之材误入歧途。
薄朔雪只垂着眸,不言不语。
“你要好生反省,自然要全盘交代,你究竟是为何,要冒认长公主手谕?”
薄朔雪终于抬头,直直看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周蓉还不忘攀咬阿灯。
叫他如何能忍耐。
“那些文书皆是臣一人批注,与长公主无关。”
一旁的王丞相着急起来。
“咳,你这孩子,同娘娘回话仔细着些。你实在是冒进了,知道你身为上柱国,日日忙碌得不可开交,殿下将所有政务都推诿给你,你忙乱起来,有些疏漏,未请殿下及时加印签章,也是有的。好在没有什么恶劣后果,你办事总是秉公执法,谁看了都挑不出毛病的。”
王大人这般说,自然是为了给薄朔雪说些好话,找补一番,希望周太妃从轻发落。
可他却不知,这些话听在周蓉耳中,只会叫她越听面色越黑。
但周蓉并未表露出来,很快换了口风。
“哦,原来如此。”周蓉摇摇头,叹道,“本宫看着泠儿长大的,也知道她天性顽劣,颇有不足。懒散成性,又冷漠自私,你这般做,是不是因为她为难你?”
王大人听着周太妃的口风,暗暗在心中转着主意。
长公主不理朝政,人人皆知,只是他们身为人臣,不好职责。可如今周太妃都亲口这般说,他自然也可以添补几句,帮薄朔雪下下台阶:“正是,殿下她……”
“王大人。”薄朔雪却忽的开口,阻住了他,又面向周蓉道,“太妃。臣办事不力,过错已是既成事实,臣甘愿受罚。只是,臣身在武将之家,便想用武将的方式来偿还。”
王大人一愣。
周蓉也微微眯起眼,道:“你是指……”
大燕尚武,武将宗族有一世袭的权利,便是只要不犯死罪,便可通过战功来将功补过,若是赢得漂亮,不仅可以将罪名一笔勾销,还能加封奖赏。
因此武将在大燕地位崇高,这也是薄府在失了当家和主母后还能壮大的根本原因。
只要武将之名还在,薄府便不会消亡。
薄朔雪抱拳,单膝跪地。
“臣愿请缨去边疆平乱,若有携功而返之日,还请太妃庶免臣之罪责。”
周蓉神色微凝,似是在考量。
“朔雪,你,唉,何须如此啊!”王大人心中越发焦灼。
在明眼人心中,薄朔雪犯的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只要通融通融,便很快能洗清罪名。
可这孩子却想着去打仗?
沙场是什么地方,刀剑无眼,他的一双父母也是折在了那儿,难不成薄家唯一的嫡子也要去冒这个险?
薄朔雪却铁了心跪着。
他知道周蓉不会拒绝。
在察觉边疆将乱时,薄朔雪便将这一步考虑进了规划之中。
如今朝中虽有十数武将,可大多都已有戍守重任,难以调动。剩下的或手握重兵,朝廷本就忌惮,或年事已高,越发惜命亦是常理,不会轻易动身,此时若有战事,必有缺口。
前段时间他派人查来的消息,加之终于递到宫中来的折子,都陆陆续续禀明了边疆之乱,经过这将近半月的发酵,想必情势已经愈发严重。
周蓉掌控着整个大燕,她定然正为此事头疼,此时他主动请缨,她必不能拒绝。
果然,周蓉沉默一阵后,再度开口。
“你当真要去?”
她不掩疑惑。
只因薄朔雪此举,无异于用免死金牌赦免偷盗小罪,实在是小题大做,引人生疑。
薄朔雪笃定道:“要去。”
“只是,臣还有一事贪心,请太妃原宥。”
他果然还有别的要求,听到这话,周蓉反而心中落定了些。
颔首道:“你说。”
薄朔雪道:“臣若能挣来功名,便要进宫求娶长公主,望太妃应允。”
王大人愣上加愣,他已经一把年纪,却也被这般血气方刚之言臊得慌。
周蓉似笑非笑,眼眸落在薄朔雪身上,有些审视,意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
“没想到,薄小侯爷竟当真对泠儿情根深种。”
薄朔雪跪地不言。
周蓉并非阿灯的生母,从阿灯后来的状况来看,周蓉显然并未真正照顾阿灯,甚至还刁难欺侮,那么连长辈也算不上。
薄朔雪除了表面做戏,不会多尊重她一分一毫,自然不会同她多说什么。
周蓉想了又想,终究点了头。
当即任命薄朔雪为巍澜将军,只是空有名号,却无兵权,到了边疆,少不得要同那儿的领将磋磨一番。
等周蓉走后,王大人面对薄朔雪,急得几乎跺脚。
“你说你,着急什么?简直是色令智昏,还是你觉得自己有九条命?”
薄朔雪轻松笑笑:“世伯,你会不会太小看我,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那怎么能比?”王大人急道,“你年少时随军,也都是一些小战役,只是让你去长见识,添光彩,可没叫你去拼命。如今这边境乱得有多厉害,你哪里知道,如今前线战况不明,怎可就这样草率前去?”
“我是武将之子。”薄朔雪道,“若因恐惧畏畏缩缩,父母恐怕在天难安。”
王大人用力叹气。
“话虽如此,可你还这般年轻……”
薄朔雪又笑了笑,拍了拍王大人的肩背:“世伯安心,小侄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周太妃已然承诺了他,他还要回来找周太妃兑现呢。
他如此坚定,王丞相再如何心忧,也只好闭嘴不再劝。
薄朔雪反倒过来交代他:“世伯,我不在朝中的时日,请您多多看顾殿下。”
王丞相不仅与他有世交之情,为人秉性也是忠良诚挚,长公主罢朝的那段时日,不知多少朝廷命官跑去别处躲懒,王丞相却领着几个大臣日日上朝,时不时甚至跑到长公主殿中来禀报,托付给他,薄朔雪还可放心些。
郁灯泠知道消息的时候,已是薄朔雪出发拔营之日。
说来也奇怪,之前那么长时间亲密无间的人,突然就有了好多的秘密,连离别之日,也要别人来告诉她。
郁灯泠骑着马,又快步爬上了城楼。
她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到城楼顶时,心腔砰砰地跳。
隔着远远的距离,郁灯泠看见系着雪白披风,骑在马上的人。
他的身影那么小,仿佛再走远一些,就要看不清了。
郁灯泠心脏跳得急,快要从喉咙口里吐出来,她只好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他一直往前走,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他,反正,他也根本没想起来要交代一句什么。
走到城门前时,那粒小小的身影终于停了停。
他好像勒马回转,往回看了一眼。
太远太远了,郁灯泠根本看不清。
她想起那日薄朔雪说,等我回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隔着那么远,长公主或许看不清楚薄朔雪,薄朔雪回头却能明明白白地看见长公主。
因为城楼空旷,只有她一点素白,想认不出来都难。
阿灯来城墙看他,当然不可能不喜欢他。
薄朔雪朝她笑一笑,哪怕知道她大约根本看不见。
他瞒了长公主两回,也就只会有这两回。
等他完成夙愿,真正能担得起这青台侯的名号,能正正堂堂地娶回长公主,长公主就再也不必困在这宫城之中,他再也不会对阿灯欺瞒什么。
从这之后,他另起宅院,守着护着阿灯,所有的风雨都能在他的宅院之外,他能用自己的力量将阿灯圈护起来。
在他们的宅院之中,以往阿灯所受过的所有委屈,都会被一一抹平,旧光阴里的亏欠,都会被新来的日子给取代。
什么朝堂,政事,那些潜藏在波澜底下的肮脏诡计,都与他们无关,他们会活在安宁之内,孤独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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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梦醒
从京城到边疆, 寻常的车队至少要走十五天。
第十五天的晚上,郁灯泠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的小时候。
她其实很少梦见这些,因为那段时日不堪回首, 哪怕梦见,也都是鬼怪横生的噩梦。
可是那天晚上郁灯泠梦着梦着, 就笑出声来。
她梦见一个呆头鹅, 在花园里迷路了,一摇一摆地跟在她身后,她说什么, 就信什么, 好玩得不得了。
后来她想逃出去, 可是外面冰天雪地的太冻脚, 那只呆头鹅忽然走上前来,摇身变成了一个人,和她搂抱在一起取暖,还把脚伸出来让她踩着,跟她说,踩在他的脚上,她就不冷了。
那是郁灯泠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这个“好”, 不是说他美德高尚, 而只是郁灯泠自己简单粗暴的评断。
他是一个好的人, 就像一个好桃子,一块好玉, 哪里都招人喜欢,和他一比, 其他的人都坏。
梦境一转, 她又出现在佛堂里。
面前是那个青袍道姑, 她蜷缩在蒲团上,只肯露出脊背,将自己柔软的面颊腹部全都藏得严严实实的。
那个道姑让她笑,让她想开心的事,说她笑得好看了,像别的皇子皇女一样正常了,就会放她出去。
郁灯泠一开始并不信她,但是却忍不住地还是想到了那只呆头鹅。
其实她知道,那不是什么蠢鹅,而是勋贵家的小公子,可是她从没见过哪家的小公子那么漂亮又那么乖巧,他一直在听她的话,还会陪她聊天,陪她坐着,如果她可以有人偶娃娃,她一定要一个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