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只记得零散碎片,却也模糊中感觉紧要,甚至一想起来这回事便像是脑袋里有根筋在被拉扯凌迟的疼。
但她实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暗暗厌恨自己无能。
郁灯泠不再说话,越发揪紧薄朔雪的衣衫, 薄朔雪似有所觉, 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带着十足的安慰,五分的柔软和五分的疏远礼貌。
“殿下放心, 臣正查着一件相似的案子,不管幕后主使是谁, 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有这句话, 郁灯泠心中果然稍安, 仿佛终于鼓起勇气告状的孩童得到了可靠的承诺,毕竟薄朔雪的能力有目共睹,大约没有他办不下来的案子。
只是,郁灯泠依旧心中郁郁。
她倚靠在薄朔雪胸膛上,虽是她自己说的授受不亲,可此时却不大想分开。
郁灯泠回看着自身,只觉满目疮痍。
她性情低劣,又无一技之长,还浑身是病,脑袋里的记忆像是搭错的织线,织出来的只会是凌乱残缺的图案。
她与残缺之人有何区别,她的内里是混乱,丑陋,不堪的,薄朔雪怎么可能喜欢上她。
郁灯泠这几日一直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使薄朔雪被蒙骗了。
可事实上,她一心想着要薄朔雪厌憎自己,因此从不遮掩自己的毛病,而薄朔雪又是何其聪慧之人,他的双眼岂是轻易就能被蒙蔽的。
但要郁灯泠相信薄朔雪所言为真,实在是办不到。
她既办不到,却又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的依恋,且一日比一日沉溺。
郁灯泠阖上眼,满心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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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灯泠虽觉自己只是胡言乱语,薄朔雪却并没忽视她所言。
从前他查案,自是不会去怀疑官府,但有了长公主证言,便要将这盲区也扫视一番了。
薄朔雪寻了个由头,放松一个临河渡口村子的警戒,果然不出五日,便又有了孩童被拐走的消息。
但这回薄朔雪早设暗卡,那疑犯没跑出多远便被直接活捉,五花大绑起来,只等问话。
薄朔雪一身雪白衣袍,自阳光中大步走来,浑身反射着光晕,好似整个人带着仙华圣光,温和纯善至极。
对着那疑犯扫了几眼,薄朔雪问:“你是什么人?”
被绑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慌忙道:“小的是山中猎户,因家穷结不了亲,生怕自己断了香火,才起了歪念,想绑来一个半大少女养着日后做媳妇,小的犯了大错,犯了大错,求官爷饶命!”
薄朔雪冷哧一声:“猎户,手臂内侧怎会有玄门镖的疤痕,这可是近卫专用的武器,你与近卫兵又有何渊源?”
见瞒不过去,那骗子怒目一睁,竟打算咬舌自尽,薄朔雪轻而易举挥手拦住,那人一死不成,心力已衰竭大半,也没了那般勇气,不自禁流下泪来:“小的不能说。求侯爷饶小的一命!”
在他看来,自己既被拦着不让死,定是对来人有所用处,便还有一丝求生的希望,于是又变得不想死了。
可谁知看着他的目光更是冰冷,像是在看着一个准备丢弃的废物。
方才还装着不知事的猎户叫官爷,现在却能准确叫出侯爷,他明知自己身份,却还提前装聋作哑,也可侧面应证案情复杂。
下令道:“别让他咬舌,以乱棍打死,再丢进山中喂虫兽。”
那人大骇,再想跪地求饶,薄朔雪却已经起身离去,不再应他了。
不能提供线索的,留着无用,若让他把消息传出去,定会打草惊蛇,既然他爱装猎户,就让他按照这个身份死去吧,否则咬舌被人翻到尸体,照样会泄漏。
惨叫声连绵不绝,替侯爷行刑的那几个手下虽不惧怕,却也在心中暗暗称奇。
这侯爷看着像是个好说话的活神仙,实际行事却绝不优柔,狠厉起来也是姿态轻飘飘的,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抓住这一个疑犯,虽未得到更多消息,却也应证了长公主的说法没错。
薄朔雪便从这面着手去查,这一查又是半个月。
半个月后,薄朔雪被薄家召回入府。
薄朔雪一进门,便差点被飞来的茶壶砸了脸。
他脚步一顿。
薄朔雪极少遭到这样的责打,除了因为他自幼早慧懂事之外,更因为他与叔父始终隔着一层,并非亲父子。
叔父平日里再生气,说话再难听,也不过是搬出家规教条辱骂他,今日这般动手,却是头一回。
薄朔雪抬腿跨过粉碎的瓷片,仰头不悲不亢道:“叔父。”
“你想寻死,不要拉着薄府一起去死。别以为你顶着青台侯的名号薄家便是你说了算,薄家这些年的基业,全是我一笔笔创下!”
“叔父这是哪里的话。”
“你有主意得很,近卫兵你敢查,京畿防务你敢查,是不是到太妃头上,你也敢查!”
薄朔雪微微顿了顿:“若真与太妃有关,有何不可查。”
“莫忘了这是哪家的天下!”
“天下并无姓名,社稷亦是。若皇太妃德行有亏,怎么不能查?”
“你,你。”薄大人怒意炽盛,一把掀开桌上锦缎,木盒中放着的是家法,“你执意寻死,我不拦你。但从今日起,你与薄家再无关系。”
薄朔雪怔怔看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仿佛孩提时期悬在头顶的重锤,终于在今日敲了下来,他终于能确认,对叔父而言,他青台侯的身份,远胜于叔侄亲情。
“叔父要如何将我从族谱中除名。”薄朔雪低低道,“我是薄氏唯一嫡系,父母战死沙场,家产尽归叔父所管,这些年,叔父跟着朝中各方势力做些暗地里的营生,中饱自己的私囊,却拿着薄府偌大的将府名声在外卑躬屈膝,对谁都奴颜讨好。叔父不是怕臣查到这些腌脏惹宫中殿下不高兴,而是怕惹得那些盟友不悦,兼之断了叔父的财路。”
“叔父如此作派,侄儿从未以青台侯之名计较过,叔父又哪里来的权威,能剥夺侄儿薄家人的身份?”
这些话,薄朔雪以往从未说出口过。
只因说出来之后,就再无转圜。
因此他只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不惜睁着眼睛无视那些脏污,也要维系这虚假的亲情。
他从不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这一切只是他的伪装罢了。
如今,这伪装也失去了意义。
薄朔雪没再看叔父的神色,只知叔父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迈步离开薄府,分明是他胜了,却也一身萧索。
直到深夜披星戴月回到灯宵宫,身子才渐渐暖起来。
长公主的寝殿对他不设防,即便没要他侍寝,也无人会拦他。
薄朔雪一步一步的,慢慢地迈着步子,无声走进帘帐中。
借着零散星光,薄朔雪站在床头看她。
看着长公主,才觉得自己不那么像孑然一身。
脑海中渐渐地什么也不想,只余空茫和宁静。
大约他的目光太专注,长公主被盯得厌烦,自睡梦中睁眼。
看着他,郁灯泠眨了眨眼,显然还未完全清醒。
星光矇昧,看不大清楚,只觉薄朔雪一身寒凉,身上似乎湿答答的。
郁灯泠揉了揉眼睛,带着梦意的咬字粘连,声音软乎得不像话,问他:“外面下雨了吗?”
薄朔雪抬头看了眼窗外,答她:“没有。”
那怎么他像淋了水一般。
郁灯泠打了个哈欠,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床榻,背着他蜷起身迷糊道:“上来吧。”
薄朔雪一怔。
但他今日温文的面具戴得本就不牢靠,此时又怎么会放过,当即宽去外袍,留下洁净里衣,上榻搂住长公主。
被这么一搂,长公主醒了几分。
过了一晌,颈后呼吸喷薄,郁灯泠是完全清醒了。
她整个人僵成一条木鱼。
她做了什么?
半梦半醒间,竟这般熟稔地叫薄朔雪上榻。
她自己坏了自己的规矩。
郁灯泠头脑一阵发晕,正想着解决之法,薄朔雪却已看透了她。
在她开口之前,薄朔雪先语调欣喜道:“殿下见臣无处可去,分榻于臣,如此关爱,臣当真感激不尽。”
这话一出,便是让长公主无法再行反悔之事了。
郁灯泠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何谈关爱,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不要多想,反正一张床,我也睡不完。”
说完郁灯泠自个儿脑壳嗡嗡,她在说什么?真是好没有气势。
只好又强硬地补了一句:“总之,你不许得寸进尺,不许……又说些有的没的。”
薄朔雪长长“哦”了一声,道:“那些有的没的,是指不能说喜欢殿下吗?”
黑夜中,薄朔雪在被子里挨了一手肘,这才老实下来,又变回清朗如月的模样。
第70章 遇袭
侯爷又开始侍寝了, 这事儿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灯宵宫。
高兴的人不少,毕竟侯爷这些时日在灯宵宫积攒了许多声望,宫人们也不再似以前冷漠, 而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成主子。
至于另一位男宠洛其公子嘛,则成日只耽于享受, 殊不知日后年衰色驰, 又要凭何去吸引长公主的喜爱,一看就不是能成大事的样。
于是连连有庆贺之声,整个灯宵宫好似过节一般。
这事儿也不好解释, 解释大约只会越描越黑, 毕竟谁会信半夜长公主把侯爷拉上床榻只是无心之举呢?
薄朔雪倒是坦然受之, 郁灯泠却被这些言论闹得时不时恼得面色发红, 简直想抓个人来揍一顿,却也只得忍着,为了不再引起旁的讨论,长公主夜间允许侯爷入殿,却令他从旁另设床榻安身。
之后又相安无事过了大半个月,侯爷一数日子,已经进宫满三个月了。
薄朔雪欣悦道:“多有意义, 值得纪念一番。”
郁灯泠只觉无语。
侯爷真是精力旺盛, 三个月算什么日子, 这也要纪念,岂不是每一天对侯爷而言都特别。
但那些小宫女却很赞同, 还一个劲地帮侯爷出谋划策。
郁灯泠实在难以接受,他们庆祝着三个月, 又好像是在庆祝别的, 句句不提她, 却又句句有她。
郁灯泠终于忍不下去,冷面阻止道:“不行。”
薄朔雪果然问:“为何?”
“因为……今日要巡游。”
薄朔雪眨了眨眼。
“巡游?”
确实有这回事,不过——
“殿下不是已经向李大人推了么?”
“现在我又想去了。”郁灯泠昂了昂下巴。
总比在这里如坐针毡要好。
“好吧。”薄朔雪总是不能去驳斥长公主的话的,语气有些悻悻,“那夜间回寝殿再庆贺吧。”
郁灯泠微微睁眼看过去,薄朔雪面上哪有什么失落之色,反而似有几分戏谑和故意,从眉眼间倏忽而过,仔细再看却抓不住。
长公主金口玉言,言出必行。
当即准备起巡游一事。
巡游是每四个月一次,在月底的这一天去周围乡郡看看收成,体察民情,郁灯泠先前自然是从未去过,但这回既是亲口承诺,则不得不去。
长公主缩在马车中,侯爷随行。
时不时能透过撩起的窗子看见懒懒靠在车壁上的长公主。
长公主眉目沉静冷淡,仿佛自带寒气。她冰肌玉骨,虽然不似旁人动不动就汗流浃背,但如今也面色红润,珠眸灿亮,看上去有了常人的温度,不再像从前一样,仿佛被闷得紧紧的一块冰。
薄朔雪心中觉得松快,有种把长公主养得颇好的自豪。
到了蜀黎郡,因车道狭窄,须分道而行。
不能再随旁护卫,薄朔雪将自己这边的大半侍卫分到长公主那边,又同领头的太监重申了碰头地点,才目送长公主的车辇离开。
两边车队又各行数里。
到了田埂边,长公主要下马车视察时,周围密林间忽然蹿出数名黑衣人。
侍卫们齐齐抽刀,将长公主护在正中,原本这十数侍卫就十分精良,再加上侯爷那边拨过来的人员,数量上便足够压阵,那些黑衣人倒被唬得不敢迫近。
“何人!”薄朔雪一掀轿帘,踏在车辕上大步而出。
这一边的小道上,竟设了重重机关,拦住去路。
他一出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薄朔雪偏头避让,那箭矢便钉在马车上。
机关之后,传来应话声:“你便是青台侯?”
“是。”薄朔雪眼神深凝。
“那好,要的便是你的命。”
山匪?还是……周蓉的人?
郁灯泠在心中凝想着。
她刚与薄朔雪分开便遭伏击,这伙人显然是早有谋划。
只是,图谋为何?
她不过一介傀儡,哪怕将她在此处斩杀,也不会影响大燕局势,周蓉哪怕再想杀她,也不会如此莽撞。
马车外,侍卫严阵以待,黑衣人却久久没有动作,反而不住后退。
刀剑铮锵之声齐响,薄朔雪带着四五侍卫,已经与那伙人战作一团。
他们显然准备精良,不仅戴有盔甲,甚至还布设机关,如此薄朔雪便不能拖延时间或远战,只有近攻突袭才有胜算。
招招狠戾,都是直逼要害,旨在斩尽杀绝。
但薄朔雪武艺非凡,哪怕以一对三,也不过只被割破官袍,半分未伤。
十数侍卫怒喝一声,圆阵朝外扩散开去,与黑衣人对了几招,对方似是被气势所逼,不久就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