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清水池里洗了一遍,才摇摇铃铛,让宫女进来服侍穿衣。
等宫女隔着白手帕替她穿戴整齐,郁灯泠出门去,看见那个连同她一起被端过来的椅子还在门口。
郁灯泠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坐上去,等着人再给她抬回去。
但脚已经迈了一步,想了想,还是绕过了椅子,用自己的双足走向院中。
院子里放着一个陶盘,里面盛着一层浅浅的清水,水面上放着一朵粉粉初绽的莲花。
郁灯泠示意宫人在旁边摆上一张椅子,坐了上去。
掏出方才带出来的木头鸭子,放在陶盘里又接着玩。
手指轻轻拨弄着清水,那栩栩如生的鸭子更像是活过来一般,自己摇摇摆摆地游了起来。
郁灯泠用手心拍水,拍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鸭子的脚步声。
她似乎被带回了稚童的年纪,重新用玩具,用手掌的触摸,感受着身边世界的一切。
玩得满手是水的时候,薄朔雪回来了。
听见太监行礼的声音,郁灯泠迅速抓起那只木头鸭子,塞进了裙摆下面,藏了起来。
薄朔雪走进来时,郁灯泠看了他两眼,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薄朔雪倒没说什么,一切如常,看着她,还朝她弯眼笑了笑。
虽然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
仿佛原本是暖阳照着的松尖气息,突然变成了覆雪的山顶。
郁灯泠看了一会儿,扭回头,也没跟他说话。
两人隔着一丈的距离并肩坐着,沉默地各想各的事。
薄朔雪在想福东王的事。
今日的闹剧是他的手笔,否则哪里有那么凑巧,被诱哄的孤苦少女找上门来,王妃又不在府中。
要想让福东王真正落马,便要先斩断他的根须,使他无力回天。
甚至,薄朔雪先是查到福东王名下的泰办产业都归入了博阳侯手中,猜到博阳侯如此卖力保他别有蹊跷,才有此举。
福东王并非终结。这之后撬动的,是博阳侯,还是周太妃?
身为一朝太妃,如此大肆敛财,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薄朔雪眼眸深深,坐着一动不动,身影如同晚霞中的一块磐石。
直到身旁传来没有规律的拍水声,像是鸭子趾蹼在水面上踩来踩去的声音。
薄朔雪才稍稍回神,向旁边看去。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郁灯泠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往他这边走了两步,一丈的距离瞬间缩短至无。
郁灯泠举起湿哒哒的双手,放在薄朔雪脸侧,然后,“啪啪”地在他脸颊上拍了拍,声音比拍水面的声音要响得多。
拍得薄朔雪面上全是水痕,拍得他一脸懵,方才在脑海中琢磨的念头也烟消云散,全被拍走了。
薄朔雪伸手抓住她,好笑道:“殿下?”
郁灯泠满意地看着他面颊上滑落下来的水珠,轻哼一声。
这是长公主被捏脸的报复。
薄朔雪拉着她的手腕,也没松,依旧坐着问:“今日药浴了没有?”
郁灯泠点点头。
薄朔雪有些意外,这样乖?
他轻咳了咳,小心注意着没表现出来,免得长公主恼羞成怒。
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水渍:“殿下不怕脏了?”
“水不脏。”郁灯泠道。
薄朔雪点点头。
长公主对于干净与否,似乎有自己的判断条件。
有时明明是看着簇新的布料,长公主也还是嫌脏不肯碰,这水虽然清澈,但却是宽口大盘,很容易落灰,殿下怎么又不嫌脏了?
薄朔雪没有反驳,是因为他也想借机调一调长公主的这个习惯。
阿灯洁癖严重,平时看着无碍,因为在宫中,一切有人打点,有人服侍,需要长公主亲自操办的事情很少,还勉强可达到长公主要求的标准。
但若是日后情形有什么变化,阿灯这毛病改不了的话,只会让她自己难受。
不过,这只是源于薄朔雪做的最坏的猜测。
况且,哪怕真是要纠正阿灯的洁癖,也不急于一时。
薄朔雪又同她说了些旁的话,无非是吃的玩的,直到郁灯泠不耐烦听,手腕扭着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走回一边的椅子上窝着去了。
直到夕阳渐渐沉落下来,在两人身上覆上橘调的光辉,薄朔雪才起身离开。
入夜了,长公主如今不要他侍寝,他便不应该再留在此地。
见他走了,郁灯泠才悄悄抬起身,手往下扒拉了几下,从椅子的缝隙中扒出先前藏起来的木头鸭子,揣在裙摆里,带回了寝殿。
木头鸭子是薄朔雪做的。
不能叫他知道长公主喜欢。
郁灯泠这些日子晨练虽然只练了匕首,但体术已经大有长进。
又过了几日,薄朔雪已经可以拿出一个人立沙包,教她对打。
郁灯泠按照他带着练的方式出刀,戳中了沙包,再拔.出,沙子缓缓流泻出来。
“再来一次。”薄朔雪鼓励道。
郁灯泠便又抬手,这回偏了些许,戳中了另外一处,再把匕首拔.出来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流出来。
郁灯泠看向薄朔雪。
薄朔雪道:“要害处放的是流沙,其余地方则放的棉絮,殿下若是有非要用刀之时,定要瞄准要害,一招制胜。”
郁灯泠看向那沙袋。
抿抿唇,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她不知道薄朔雪为何非要她练这些,或许是出于无聊,或许真是像他所说的那般,尽一个上柱国的职责。
但她其实并不排斥。
在她曾经最痛苦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自然并不是毁灭自己,而是想让仇恨之人都消失。
只是她手中没有兵器,也没有能将他们扳倒的机会。
压抑得久了,才转为了自毁的冲动。
覆灭大燕,是薄朔雪的使命。
但如今若有机会让她手中握有武器,她也绝不会拒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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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匕首
郁灯泠握着手中的匕首, 放到眼前打量。
那匕首小巧方便携带,且线条十分简练,没有一丝多余的花纹, 但柄上却有许多深浅有致的刻痕,方便握牢。
刀刃轻薄尖锐, 不知用什么铁练成, 看着十分锋利冰冷。
在眼前翻转了几圈,郁灯泠道:“以前他们从不让我碰这种东西。”
薄朔雪眼眸微深,不动声色问道:“为何?”
按理说, 皇子皇女都应该接受最优质的培养, 不论文武。
但很显然, 阿灯从未学过任何东西。
薄朔雪很想知道原因和细节, 但阿灯并不主动跟他说过去的生活,哪怕他之前问起过,也是被搪塞过去。
这还是郁灯泠第一次提及从前,因此薄朔雪忍不住试探地问问。
郁灯泠抬眸扫了他一眼:“想知道?”
薄朔雪点点头。
郁灯泠嗤笑一声,手指灵巧地转过那把匕首,调转了个方向,对准自己。
“因为, 我会用它……”说话间, 匕首的刀刃已经接近了郁灯泠的脖颈。
“铮”的一声, 刀刃被什么东西弹开。
薄朔雪瞳孔急剧收缩着,胸膛也不住起伏。
面上却维持着平静, 只平声对郁灯泠说道:“阿灯,你不能这么玩。”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很寻常的教训, 仿佛郁灯泠方才并不是要引刀割破自己的脖子, 而只是要随手打坏一个水杯, 他作为监护者,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这样不对。
因为薄朔雪看得出来郁灯泠现在并非真心要伤害自己,而更像是一种玩闹,她甚至有可能是在通过这种举动来试探旁人的反应。
若是旁人将这当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激烈反应或阻止,她说不定会更加兴奋上心,甚至以此为乐,而若是旁人并不在意,她或许也就试探几次觉得无聊作罢了。
郁灯泠偏头看看被打开的匕首,嘴巴向上努起,嘴角向下弯了弯。
薄朔雪是怎么打掉匕首的,这一招薄朔雪怎么不教她。
不过,打得她不疼,只是手腕轻震了下。
她又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腕部:“或者这样……”
匕首再一次被弹开。
郁灯泠也无所谓,被弹开就换一个地方,但是她无论拿着匕首靠近哪里,都会被薄朔雪及时阻止。
她终于再次看向薄朔雪。
“你也害怕?”
“害怕什么。”
“殿下乱来。”郁灯泠歪了歪头。
薄朔雪深吸一口气。
他何止是害怕。
看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薄朔雪将双手负在身后,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并不耻于承认自己的软弱,尤其是在郁灯泠面前。
若是阿灯能因他的软弱而垂怜几分,对她自己好上几分,那于他是幸甚之事。
郁灯泠嗤笑一声,在手中掉转匕首,捏住了刀刃,将刀柄递给薄朔雪。
“喏。”
薄朔雪没有去接。
他看着长公主的动作,有些茫然,不明白长公主的意图。
“没收。”郁灯泠懒洋洋地说,“给你没收。”
从前周蓉怕她早早死了,就把她身边所有能伤人的东西都收起来,叫来一屋子下人看守着她。
如今既然薄朔雪也与周蓉有一样的担忧,郁灯泠决定不计较,允许薄朔雪做跟周蓉一样的事。
薄朔雪却摇了摇头。
“我已经把兵器给了殿下,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薄朔雪道,“坏的不是兵器,我只希望,阿灯……殿下能用这柄匕首自卫,而非自伤。”
郁灯泠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拿起护套,将匕首入鞘。
“那就是我的了。”
郁灯泠淡淡地说,平静的语调中却暗藏几分欣悦。
薄朔雪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眼眸讳莫如深,将刀刃留给一个随时可能自残的人是很危险的,无异于给虎狼以利爪。但他真正想要的并非磨去长公主的爪牙,而是让她学会自保。
因此他宁愿冒着日日夜夜担忧的风险,也不会去限制控制她。
况且,他对自己亦有信心。
若阿灯真的再有轻生的念头,他定会在她伤到自己一根毫发之前阻拦她,否则甘愿自断双臂。
“那么,接下来练习格斗。”
“格斗?”郁灯泠皱眉。
这种事情一听就要跟别人站得很近,她不喜欢。
“是。”薄朔雪点点头。
郁灯泠歪了歪头,瞅着他。
他以前总是含笑,眉眼之间带着亲昵和轻快,现在却端庄冷肃了许多,仿佛眉目间跃着点点金斑的湖泊变成了深沉的海面,极少与她玩笑,说什么话都一丝不苟,仿佛生怕她听错,或者记不住。
郁灯泠其实有几分不适应,她只是将这不适应压在心底,不愿想起。
因为是她叫薄朔雪不要喜欢她,薄朔雪才变得这么冷漠的。
这是她应得的。
郁灯泠垂下眼。
“格斗之术,虽多倚强凌弱,但掌握关窍,未必不能以弱胜强。”薄朔雪抬起手,在自己手臂、肩颈、身躯等处点了几下,“这些是人的要紧穴位,穴位处血肉薄弱,肌骨松弛,比其它地方易攻许多。”
说完,薄朔雪又在自己身上另外几处划拉了几下,“这些,是要紧的血脉,若被拿捏阻塞,则轻易可致人全身无力,无论高矮胖瘦。”
“殿下需牢牢记住,勤加练习,若有朝一日遭人挟制,还可自保。”
郁灯泠倦倦走向那人立沙袋,在它身上点戳揉捏了几下。
薄朔雪目光一亮。
他方才只演示了一遍,阿灯竟全记住了。
她真的聪慧无敌,而越是察觉她的聪慧,薄朔雪便越是觉得周太妃可恨,怎能将这般的长公主蹉跎在宫中,耽误了这许多年。
郁灯泠转眸望过来时,薄朔雪飞快地将自己眼眸中的惊艳和激赏压了下去。
抬手握拳抵在嘴边咳了咳,薄朔雪平静道:“沙袋终究与人体有异,殿下练手要用真人才是。”
郁灯泠闻言神色愈发倦怠,冷淡的脸快要皱了起来。“我不想。”
“什么?”
“不想碰。”
不想碰旁人,脏死了。
薄朔雪了然地点点头,随即上前一步。
“殿下若不嫌弃,拿臣练手即可。”
郁灯泠顿了顿,看了看他。
薄朔雪一脸坦然。
他倒当真大度。
郁灯泠干脆也不再计较,抬手按向薄朔雪的胸膛。
薄朔雪喉结滚了滚。
柔绵的手掌揉搓着向下,葱白手指在玄黑锦缎上滚过,一路来到腰际,再摸向后腰,在那里摁了摁。
薄朔雪口干舌燥,忍不住退后一步,拿起石桌上的凉茶,灌下一口,再走回来,张开双手。
“有的地方错了,继续。”
哪里错了?郁灯泠倦倦地看了看他。
他刚喝过茶水,润泽的嘴唇红润带着水意,眼下似乎也有着淡淡的水红之色,欲气呼之将出。
郁灯泠的目光顿住。
过了半晌,才转眸移开,勉强收了回来。
原先不知道薄朔雪的心意时,她对他做过许多的荒唐事。
就单单只说亲吻,都已经有了好几次。
那双嘴唇的柔软和温度,她现在就能凭空回想起来。
果然薄朔雪说得对,人的情感不像草木甘竹,能用刀一挥就断,哪怕她再想斩断两人的前缘,将一切重来,但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在她忘却之前,会一直待在她脑袋里,怎么掩盖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