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金十四钗
金十四钗  发于:2022年10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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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父亲的信,那些辉煌与苦难共存、反叛与理想糅合的故事在顾蛮生眼前一一闪回,他忽然想到,如果将这些书信整理成册,放到阳光下晾一晾,将会是一本好书。顾蛮生红着眼眶将父亲全部的书信读完,起身来到窗边。早春三月,这天亮得出奇的早。远处,暗色的天与地互相衔接吻合,鲜活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跳动,勃勃欲出。
  他推开窗,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第4章 相见争如不见
  曲颂宁因轻微脑震荡,躺在校医院的病房里。按说这点轻伤是不用住院的,但曲母太紧张,非要儿子留院观察几天不可。
  曲母本不打算善罢甘休,谁把他宝贝儿子砸进医院,谁就得被扭送去派出所。曲颂宁只得劝慰母亲,大家以后都是同学,酒后情绪失控也能体谅,没必要为一点口角揪着不放。可乌泱乌泱一拨被顾蛮生占了便宜的汉科男生不同意,坚持要他追究,好狠下一回顾蛮生的面子。曲颂宁想了想,也就遂了大伙儿的意,故意冷下脸对顾蛮生的辅导员说,打人者必须以书面形式郑重道歉,不然这事没完。
  姐姐曲夏晚从病房外进来,见弟弟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书,像是一个字没看进去,便坐在了他的病床边,笑着说:“看你这么无聊,我陪你聊聊吧。”
  难怪那天顾蛮生一眼就觉得曲颂宁眼熟,这对姐弟是双胞胎,小的时候是男女莫辨一模一样,长大以后才日渐迥别。姐姐曲夏晚身材高挑,眉眼婉媚,弟弟曲颂宁更是蹿着长的,身高早早过了一米八,五官非常凌厉清俊。
  曲颂宁放下手中的书,对姐姐说:“我见到你常常提起的那个顾蛮生了。”
  曲夏晚惊讶地问:“什么时候?”
  “院迎新晚会上,我这头就是他砸的。”曲颂宁抬手,指了指自己刚缝完针的脑袋,笑笑说,“他应该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你怎么不跟妈说啊,要知道是他,我非撕了他。”曲夏晚真的对顾蛮生挺生气,有眼不识荆山玉,活该别人都对他有偏见。
  “我这不是担心破坏了你的金玉良缘么。”
  “呸,”曲夏晚笑着啐了一口,却又忍不住想探探弟弟的口风:“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人痞,嘴欠,既不宽厚,又不忠直,但整体还是个有意思的人。”那天他站在活动室门外,将顾蛮生与陈一鸣的浮夸表演全看在眼里,对顾蛮生的印象是典型的北方侉子,但不得不说,对方确实令他印象深刻。曲颂宁想了想,又嫌不够地补了一句,“追你的臭小子车载斗量,就数他最有意思。”
  不怪顾蛮生没认出自己的“准小舅子”,他一心求偶天天上门的时候,曲颂宁根本就不在国内。汉科跟日本某名牌大学有个交换生的项目,曲颂宁品学兼优,曲父又是国内通讯领域的专家,理所当然地获得了这个交换生的名额。然而他没想到人走事迁,交换了一个学期后回到汉海,居然发现整个学院被拆分出去,跟瀚大合并了。
  “怕你住院太闷,妈让我给你带来的。”曲夏晚奉父母之命前来探视弟弟,见没大恙,就准备回去了。临走时,她自己的布包里取出一只随身听,搁在了曲颂宁的床头。这只随身听是曲颂宁离开日本时,一个关系不错的日本同学送给他的。
  姐姐走后,曲颂宁一边躺在床上闭目小憩,一边听着walkman里的窦唯。这个眼神犀利、气质清冷的摇滚青年是天后王菲的男朋友,一经出道就红遍了大街小巷。但曲颂宁对他的认知不是来自充斥八卦的小报,而是一盘不经意间听见的卡带。那哪儿是一盘卡带,那是一片生机怏然的树林。
  窦唯唱得好,“离别了昨天去拥抱希望,告别夜晚等待天亮”,曲颂宁跟着默念歌词,一首歌还没囫囵听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email protected]@的动静,他扭头看了过去,看见一张对折的纸片,被人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曲颂宁赶紧扯下耳机下了床,先将纸片捡起来,再赶紧打开病房的门。门外空无一人,医院灯光惨淡,四面白墙像伤寒病人的脸。曲颂宁回到病房里,将纸片展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封道歉信。只不过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一封,信上字迹非常稚嫩,像是出自一个小孩儿之手。信的开头几句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陈叔叔,您好!前天下午我偷偷溜进你家拆了你的收音机,还趁你大号的时候把你反锁进公厕,又往里头扔了一只□□。老师常教育我们‘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我为我这次的不谨慎深感惭愧,并在此向您保证,下次一定不会再被人发现……”
  简直语不惊人死不休,亏得这封道歉信没写多长,否则非把这信上的“陈叔叔”活活气死不可。信纸的最后留下了一句话,字迹一下子大气起来了,横竖舒展了,撇捺豪放了,曲颂宁知道,这代表着这个混世小霸王长大了。
  “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份检讨,只有‘第一’的仪式感才能充分表达我道歉的诚意――对不起,顾蛮生。”
  这封道歉信蒙混之意明显,但当落款的三个飘逸大字落进眼里,曲颂宁还是绷不住一张脸,笑了。
  接下来的两天,曲颂宁仍躺在校医院里,里里外外被检查了个遍。经医生再三确认无恙,才劝动了母亲,总算获准回了家。
  曲父曲知舟原是汉海邮电研究所的教授,如今两校合并,他也顺理成章成了瀚大的教授。曲母贺婉莹原本是汉科的教职工,嫁作□□之后早早赋闲在家,一腔心思便全扑在了儿女身上。曲颂宁去日本交流归来,正赶上曲父工作调动,一家人都忙里忙外,还没工夫正经围坐一桌,吃一顿饭。所以为了这顿迟来的团圆饭,贺婉莹一早就带着保姆张罗开了,基本都是儿子爱吃的菜,战场从菜市场延续到厨房,煎炒烹炸烧焖炖,忙活得热火朝天。

  好容易摆齐一桌好菜,曲知舟接到了一个工作电话,饭厅里的娘仨就得一动不动地等着。一个家的主心骨没上桌,谁都不准动筷子。曲家规矩大,老学究的脾气也大,曲知舟一直走的是“严父”路线,工作起来尤其六亲不认,倘使在他看书写字时打扰,他能当场把书本笔墨摔在对方脸上。
  贺婉莹就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对一双儿女宠爱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曲家姐弟受了二十年“一边鞭子一边糖”的教育,保持着根正苗红的喜人势头,都没长歪。
  一个电话打了四十多分钟,对面盛意难却,曲知舟好容易劝服对方收了线,这才重新回到了饭桌上。贺婉莹听出是工作上的事,往丈夫碗里夹了一块鱼腹上的雪白肉膘,问他:“联通公司的人?”
  联通公司,全名中国联合通信有限公司,年后刚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行了成立大会,群贤毕至,曲知舟作为国内光纤通信领域的专家自然也受邀参加了大会。他点头道:“那边的领导邀我过去。”
  “还是别去了,新成立的企业也不知道后边发展怎么样,比不上研究所旱涝保收。”曲知舟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感兴趣,也不太明白,“刚把电信局从国家邮电部独立出来,这又成立了联通公司,拆来拆去的,不都是国有企业,多此一举,有什么意思?”
  曲颂宁年纪虽轻却颇有见识,不待父亲考验的目光扫来,就先一步开口道:“当然有意思了。全世界的电信业都在飞速发展,改革势在必行,这样拆分是为了在我国的基础电信业内引入竞争,有竞争才能提高效率、兼顾公平么。”怕母亲听不懂,曲颂宁特意往母亲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继续道:“就好比你买鱼,如果只有一个鱼摊,那就是垄断,鱼贩提价有恃无恐,鱼肉也不一定新鲜。”
  比喻挺生动,贺婉莹笑了:“你妈好歹也是高知,又不是傻的,不用你说的这么详细。”
  曲知舟倒也没想过离开干了半辈子的研究所,但他对儿子的看法很赞同:“联通成立,总书记还亲自题了词,‘发展电信事业,为现代化建设服务’,这说明什么?一个学院的拆并不算大事,电信改革的浪潮是真的要来了。”
  父子俩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曲母不禁嗔怪道:“好了,你们爷俩也真有意思,就爱在饭桌上聊国家大事,活活把别人的好胃口都糟践了。”
  “妈说的对。每回爸和小宁说话,比新闻联播还没劲,我就不爱听这个。”曲夏晚主动给弟弟夹菜,先盛了一碗参鸡汤,又用筷子撕下了鸡腿一道放进他的碗里,“呐,你刚刚出院,用鸡腿把嘴堵上,好好补补。”
  女儿刚一帮腔,贺婉莹就似想起什么,反倒调转注意力,把矛头对准了她:“春节那阵子常来的那个小顾,最近怎么不来了?”
  小顾应该指的就是顾蛮生。一家人同桌吃饭,忽然话题转向一个外人,曲颂宁想起了那封不同凡响的道歉信,愈发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不知道!”曲夏晚一听这名字就来了脾气,菜不夹了,饭也不吃了,噼噼啪啪地撂碗摔筷,动静弄得很大。她担心顾蛮生对自己只是心血来潮。
  “不来最好,那个顾蛮生看着就不踏实。”尽管只遥遥看了这么两三眼,贺婉莹本能地就不太喜欢顾蛮生,她觉得他像活在“演义”或者“野史”里的人物,一生必将与顿挫波折相伴,“我记得你说过,他爸是不是还在坐牢?”
  曲颂宁心中微微一震。他对顾蛮生的观感大抵与母亲相同,倒没想到这人真有这么复杂的家庭情况。
  曲夏晚有意护着顾蛮生,只说:“也不是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是投机倒把。”
  曲颂宁及时帮着姐姐打圆场:“英雄不问出处么。再说了,这是特殊历史时期的遗留问题,当一个国家还在摸石子过河,个人的步子迈得太大,总难免会出些问题,跟品行什么的没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跟你们爸爸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们怎么就没被抓起来?龙生龙,凤生凤,我看那顾蛮生吊儿郎当的样子,早晚会惹出大乱子。”曲母对顾蛮生的偏见显然已经根深蒂固,姐弟俩互相看了一眼,都识趣地咽下了后话。
  一顿气氛还算愉快的晚饭后,曲颂宁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比一般男生的干净,住院时的东西还都塞在一只旅行包里。曲颂宁自立惯了,不要母亲替自己收拾,自己动手忙碌起来。他从包里取出姐姐带来的那只随身听,目光一瞥又落到书桌上――
  书桌上还摆着另一只随身听,也是一个日本同学“送”的。
  曲颂宁将两只随身听拿起对比了一下,都是蓝白相间的金属机身,乍看没区别,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原来书桌上的那只做工粗糙,“Sony”底下还有一行不伦不类的白色中文小字,说明了它是来自中国的仿品。
  触物生情,曲颂宁很快想起了自己在日本当交换生的那段经历。
  与那些同龄的日本男生相比,曲颂宁身材更挺拔,长相更清俊,因此也格外受异性欢迎。木秀于林难免遭人嫉恨,虽说日本同学里友好的占大多数,但也有一小撮“仇中”份子尽日地找他麻烦,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一个叫高桥的男生。
  高桥的父亲就是索尼的高管,有一天他拿了这只出自中国的随身听仿品,当着全班的面扔在了曲颂宁的面前,相当不客气地扬声道:“你们中国人就只会抄袭假冒吗?”
  班上还有的两位中国学生都垂头不敢说话,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着曲颂宁。曲颂宁拿起这只山寨随身听看了看,微微蹙起眉头。高桥便又乘胜追击,言词之间都是日本工业领先全球,绝干不出中国企业这么下三滥的抄袭行为。
  “不对吧,”曲颂宁不卑不亢,只以流利日语反击道,“从50年代开始,日本工业的抄袭之风兴起,你们派出大量技术人员,购买西方的先进设备进行拆解仿造,还美其名曰‘逆向工程’。比如DSK山寨宝马,Nicca仿造徕卡,你们是靠着这些山寨企业的崛起才迅速恢复了生产和经济。”
  高桥一时语塞,但很快又反应过来:“那又怎么样?我们现在有了超越徕卡的品牌,我们已经成功取代了德国,成了名副其实的相机王国。”谈起佳能、尼康、奥林巴斯,这个日本学生特别自豪,而这种自豪感更使得他咄咄逼人:“从战后的一片废墟到日本品牌风靡全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强国,我们只用了二十八年的时间,你们中国要用多久?”
  “对于技术落后的企业来说,短时间内只能在发达国家身后跟跑,”曲颂宁微蹙着眉头,沉吟半晌才继续道,“中国与中国企业正在经历日本曾经历过的‘跟跑’阶段,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也并不令人感到自豪。但我跟你打赌,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有领先于世界的民族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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