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金十四钗
金十四钗  发于:2022年10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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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蛮生一下严肃起来。他没想到,曲颂宁瞧来一介白面书生,居然还有这么远大的抱负。而这抱负乍听天方夜谭,再一细想,就意识到不是不可行。他先前参观过刘传富那间作坊似的小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还知道刘传富的随身听出自一条成熟的生产线,各个环节的生产组装都分工完成,生产力是靠谱的。
  “你这野心太大了。”顾蛮生噤口半天,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倒不是野心,我这人爱较真,也爱较劲。我留学日本的时候,跟一个日本同学打了赌。他爸就是索尼的高管。”
  曲颂宁没详细往下说,但顾蛮生好像听懂了。他会意一笑,挺直并拢中指食指,做出一个京剧中的剑指动作,又亮嗓来了一句《单刀会》中关羽的戏词:
  “观江水滔滔浪腾,波浪中隐隐伏兵,俺惊也么惊,凭着俺青龙偃月敌万兵。”
  三个人在去广州的火车上将将对付了一宿,顾蛮生与曲颂宁都很能随遇而安,仿佛种子哪儿落地哪儿生根,毫无怨言。但曲夏晚不行。曲大小姐既不任劳,也不任怨,一路上抱怨不停,最后拿顾蛮生的肩膀当枕头,歪头靠着才勉强入睡了。
  待坐上广深特快列车,曲夏晚倒又来了精神,她说她一早就将深圳的景区打听好了。深圳河蜿蜒如龙,小梅沙碧海金滩,还有珠三角第一峰,都很值得一去。
  顾蛮生却道:“不准,你也得跟我们一起去谈生意。”
  “我不想去,我又不懂你们的生意。”曲家姐弟骗父母是利用假期出来旅游的。而对曲夏晚来说,她还真是来旅游的。她对两个男生的宏图愿景丝毫不感兴趣,只想洗个澡,睡一觉,第二天把深圳玩个遍。
  “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懂,就直板板地坐在那儿,跟蒙娜丽莎似的微笑就行了。”顾蛮生笑道,“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你笑得刘传富那老龟蛋意乱神迷,我看这事就成了。”
  曲夏晚撇头看向弟弟:“你就让人这么欺负你姐?”
  曲颂宁一本正经道:“你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不参与。”
  三个人放开了说笑,在心理上缩短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倒不似先前坐车这么劳累。抵达深圳时,天已经黑透了,但城市完全没有入夜的迹象。他们被铁路新客站凶猛的人流推搡着往前走,特区经济高歌猛进,到处是急着发财的人,像雨天碌碌的蚂蚁。
  顾蛮生摸出身份证,在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里开了两间房,他与曲颂宁一间,曲夏晚单独一间。热水冲洗掉一路的风尘与疲惫,顾蛮生洗完澡,坐在床头,瞧着跟自己同样构造的曲颂宁,颇觉扫兴:“要不你跟你姐换一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君子坐怀不乱。”
  曲颂宁眼睛一睨:“你是君子?”
  “不是,我属狼的。”顾蛮生挺诚实地回答,“前半夜勉强忍得住,后半夜可能连你都不放过。”
  曲颂宁笑了:“这会儿时间还早,咱们合计合计,明天见了刘老板怎么说。”
  曲颂宁有这念头不是心血来潮,自打跟高桥打了赌,他就一头扎进音频设备领域,做了不少功课。他侃侃而谈,从产品外观到广告宣传再到如何开拓市场,从追求体积小、续航时间长的高性价比产品再到加入台式音响才会用的元器件、将钽电容替换普通贴片电容,打造音质出众的高端产品……
  他们是学电信工程的,课上学过制图,都能画两笔。顾蛮生起初听得不敢眨眼,后来也亢奋起来,拿出纸笔一通写画,“你看我这设计,比那walkman帅多了,干脆就叫walkking吧……”
  这一夜,三个年轻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河堤边,整个世界过于安静,只有河水奔流有隆隆之声,灿若鲜血与黄金。曲夏晚多半是还惦记着三山环抱的大鹏湾小梅沙,但顾蛮生与曲颂宁没这个理由。三个人天刚亮就出门,在公交车上互相说了自己昨夜里的梦,也都感到神奇。
 
 
第7章 都想
  顾蛮生跟王传富约的是上午十点,去深圳一家老字号茶楼喝早茶。南方城市热得早,太阳一冒头便吐露火辣的舌尖,万物打蔫。天黑的时候没发现,白天一看才觉出这座城市的生猛来,高楼林立,街边摊贩成堆,马路上人挤着人来来回回,解放路天桥下那点人流根本不够看的。曲夏晚看见一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的女摊贩站如圆规伶仃,正指着一位男性城管的鼻子破口大骂,听口音还不像本地人,双方几番唇枪舌剑,外地女人一点不落下风。她既吃惊,也不屑,拉了拉顾蛮生的手问:“这里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彪悍?”
  “野蛮生长,适者生存,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所有梦想家的丛林,像你跟你弟这么斯文的,一天都活不下去。”顾蛮生笑笑,抬手往不远处的一栋高楼指了指,“看,深圳第一高楼,赛格大厦。”
  电子工业是整个深圳的龙头产业,顾蛮生如数家珍,似乎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他又朝另一片密集的楼房指了指:“这片低层与多层楼房都是电子元器件厂或电子产品的来料加工厂,后头一片高楼则全是电子配套市场,这条叫华强北路,这条叫深南路,想组装家用电脑的,十之八九都得到这儿来。”
  曲颂宁听着听着就笑了:“你不说你第一次来深圳么,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望着满街攒动的人影,顾蛮生热血沸涌,莫名感到兴奋,“我有预感,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电子产品中心。”
  曲颂宁循着顾蛮生的视线望出去,街区里拉着两条巨幅横幅,一条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一条是“二次创业铸辉煌”,红底白字非常气派,在湿热的风中猎猎抖动,仿佛下一秒,就将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
  三个人进了茶楼,王传富先他们一步,已经到了。一眼看见顾蛮生朝自己走过来,忙起身相迎:“好耐蛹啦!”
  顾蛮生用学了一阵子的粤语回他:“王生,呢段时间过得顺唔顺吖?屋企人好唔好吖?”
  王传富切换回普通话,用力拍了一把顾蛮生的肩膀:“行啊,这粤语说得,都快听不出你是北方人了。”
  “我也刚学这么几句,糊弄糊弄人。”顾蛮生笑着向王传富介绍曲家姐弟,很自然地说,“一个是准老婆,一个是准小舅子。”
  王传富殷勤地向曲颂宁递来一只手掌,曲颂宁也就顺便多看了一眼这个男人。王传富深眼窝宽鼻根,肤色黝黑下颌方正,原本该是张端正近乎木讷的脸,却硬生生被生活糊了一脸的油猾气,确实像商人的样子。
  早茶被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摆上了桌。王传富是这里的老食客,服务员笑盈盈地跟他打招呼,多送了一盘豆豉蒸凤爪。凤爪相当酥烂嫩滑,入口即化,连成天嚷嚷减肥的曲夏晚都筷不离手。
  “别看这茶楼装潢一般,这里的早茶是出了名的,外省人没来这尝过肠粉与凤爪就不算真正来过深圳。”王传富起身布菜,把一屉肠粉放到曲家姐弟面前,忽地抬眼冲他们狡黠一笑,“我等老半天了,你们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认识的顾蛮生?”
  曲颂宁笑说他早想问了,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凤爪肠粉上就没好意思开口。王传富作出神秘状,连连称呼顾蛮生为奇人,惹得曲夏晚莫名自豪,忙放下筷子,追问故事经过。
  曲颂宁先前没看走眼。王传富出生在汕头贵屿,就是个古时候常说的行脚商人。贵屿镇从八十年代开始从事垃圾回收生意。王传富天生没有读书的慧根,却有颗改变命运的心,所以见样学样,也跟着别人一起捣鼓垃圾。但他在老家起步晚了,垃圾回收人人在做,王传富觉得跟在人屁股后头没出路,决定出去闯闯。没成想,这一闯就闯出一个大商机来,他结识了顾蛮生。
  他来到汉海,发现这里是块还没被人发现的新大陆,于是每天背着崭新的不锈钢脸盆走街串巷,大中小三个尺寸,像罗锅似的扣在背上,吆喝着谁家弃置的报废电器都可以拿来跟他换一只崭新的脸盆。还真有不少跟他换的。
  那天来了一个男孩,虽说比同龄男孩略略高出一些,但脸庞依然稚气,瞧来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男孩提着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要求换一只最大的脸盆,王传富没同意。他一开始想的是把收来铁器的废料卖给钢厂,这么小一只收音机连本儿都不够回的,所以他对男孩说,大风扇大冰箱才能换大脸盆。结果那个男孩转了转眼睛,反倒笑了,说你跟我换我还亏了,我这小收音机能提炼黄金。
  曲夏晚啧啧称奇,顾蛮生笑着搭茬:“我当时突然想起来,上课的时候听化学老师提过一句,说在电子工业中,为了提高电子元件的抗腐蚀能力和导电性能,通常会在其表面镀一层黄金,而这些黄金是可以通过特殊手段提取出来的。我平时上课一般不听讲,不知怎么,就这句话扎进了脑袋里,关键时刻就冒芽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王传富接着道,“后来他让我等他一天,让我多准备些收来的电子产品,说第二天当着我的面提炼黄金。”
  曲颂宁问:“为什么还要等一天?”
  顾蛮生道:“因为我就记得那一句,具体怎么提炼可能我没听,可能老师也没说,所以我特地跑了一趟化学老师家里,虚心跟他讨教这个问题,说我改邪归正了,想上高中考清华。这个老师是个返聘退休老教师,一心只为桃李满天下,感动得当场哭了。”
  以双氧水和浓硫酸按比例作反应试剂 , 再用锌粉和稀硝酸处理,当金灿灿的粉屑出现在眼前,王传富目瞪口呆。在他看来,炼金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但他吃了没读过书的亏,顾蛮生不说方法,他就参悟不了其中的秘密。
  “后来我说我要买他的配方,他倒不肯了,说这是祖传的秘方,他要靠这个入股。”说到这里王传富连连摇摇头,道,“那时顾蛮生才十四岁,真是天生的商人。”
  曲颂宁是高材生,脑袋里早跑了几遍化学反应方程式,他看了顾蛮生一眼:“用强酸提金也不是多难掌握的技术,你就拿这个唬人,不太道德。”
  顾蛮生不以为然,微笑道:“尼采说了,‘道德是弱者用来束缚强者的工具’。再说了,舍不得媳妇逮不着流氓,我为了凑够电子废料,把我家的电视机都给拆了,我妈回来差点宰了我。”
  王传富不舍得把自己收来的电子产品交给顾蛮生,顾蛮生就真的拆了自家的电视机,虽说提出来的金子只有一点点,但他们共同算了笔账,集腋成裘,这么干收入还是相当可观的。顾蛮生那点年纪没真可能入股去倒腾电子垃圾,但还是跟着王传富一起攫到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桶金。而王传富认定对方将来必成大器,两人自此结成了忘年交,甚至不夸张地说,顾蛮生的不少奇思妙想在王传富此后的致富路上大有推助作用。

  十四岁的孩子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担一声“奇人”不为过,曲颂宁想了想,接着问王老板:“那你怎么又做起随身听的生意了?”
  “也是阴差阳错。”王传富喝了口肉骨茶,“咱们国家的电子行业远不如发达国家普及,咱们的老百姓家里没那么多电子垃圾要扔,我在汉海干了没多久,就收不到什么电子废料了。所以我就回了老家,想试试能不能从海外收?”
  曲夏晚根正苗红,一听就花容失色:“这是走私吧。”
  “也算吧,但当时贵屿百废待兴,这个行业能致富,所以镇里的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人家发达国家有转移污染产业的需求,而汕头有港口,深圳又跟香港离得近,所以有的是办法弄到国外的电子废料。”
  比起姐姐一惊一乍,曲颂宁倒听得相当认真,与深圳一河之隔的就是国人眼中神秘莫测的香港,他想到,还有三年,香港就要回归祖国了。
  王传富见两个男孩都听得目不转睛,油然而生得意之情,接着道:“一次偶然机会,我跟朋友去收一批来自日本的电子垃圾,发现里头有一批废弃的随身听物料。别说小日本的标准是高,这批物料完全还可以再利用么,我就还当垃圾按斤称了回来,然后找了两位朋友将这批物料翻成了新货,结果一下就卖光了。”
  趁王传富吸溜吸溜嘬茶喝汤之际,顾蛮生替他说下去:“一来,强酸炼金没啥技术含量,贵屿镇上人人都干了之后,利润便薄了;二来,这翻新了一下才发现,随身听行业没那些日本企业吹得那么高精尖,王老板就跟他那两位朋友华丽转身,从电子垃圾大王成了广东第一的国产音频厂商。”
  “第一不敢当,不敢当。小打小闹罢了。”王传富摇头如拨浪鼓,含着嘴里的黑枣说,“其实挣得没以前收垃圾多,但挣再多没命花到底不行。炼金污染太严重,镇上那味儿实在教人受不了,我妈都被熏病了,我几次想接她来深圳,她都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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