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生长——金十四钗
金十四钗  发于:2022年10月02日

关灯
护眼

  待一个个的全反应过来,七个姑娘笑倒了六个,汉科的男生基本都青了脸。台上那个率先起范的四眼尤其生气,透过酒瓶底厚的眼镜片,目光紧铆着台下的顾蛮生:“迎新晚会,你怎么含沙射影地耍流氓?”
  “吟诗赴宴么,这么风雅的事情到你们嘴里怎么就成耍流氓了?”顾蛮生故作一本正经,以诚恳目光望向正齐刷刷回头看他的七个女生,哗众取宠得恰到好处,“让我们的鲜花评评理,我这词儿是韵脚没押对,还是格律不工整,怎么就耍流氓了?”
  这才第一个节目,双方的火药味就很足。院学生会主席拉下脸,正要批评顾蛮生不顾大局、不讲团结,可顾蛮生早有所料,抢在对方开口前就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当着满场被他开罪的汉科男生的面,迎着一双双充满敌意的斜瞟着他的眼睛,大大方方遛了。
  推开活动中心大门,正巧与打门外进来的一个男生擦肩而过。顾蛮生走出两步,忽然止住脚步,回头盯着这人的挺拔背影,怔神儿了三五秒。他依稀觉得这小子有点眼熟。
  三月的星星皎白无瑕,夜风横穿校园,格外清畅。顾蛮生的节目是晚会压轴,他两手插兜夜逛校园,算到差不多时间该他上场了,才慢悠悠地折回来。刚到楼下,陈一鸣就忙忙迭迭地跑过来,拽着他的袖子喊道:“打、打起来了!”
  顾蛮生一惊,忙问他怎么回事,陈一鸣气喘吁吁,情急之中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差不多就是一方觉得自己学校特牛,也特看不上新来的同学,另一方觉得王牌专业被摘走,自己学校蒙受了损失。两拨人本就互相瞧不顺眼,再加上顾蛮生先前那首歪诗煽了风点了火,一言不合就真的干上了。
  “走,去看看。”顾蛮生迈开长腿,大步跑了回去。
  荷尔蒙这东西就是青春的子弹,再经酒精酝酿发酵,稍不留神就愤气填膺,一点火星就把它逼出膛了。顾蛮生与陈一鸣回到活动中心时,男生们没人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拉拉扯扯的人群中,顾蛮生一眼看见朱亮被好几个汉科的男生围在中央,对方又推又搡,手上动作不小。而朱亮老实巴交,不懂得还手,渐渐显出不支来。
  “怎么办?赶紧去找辅导员?”生怕事态不可收拾,陈一鸣十分紧张。
  “找屁的辅导员,打不赢就告家长,太没出息了。”不比陈一鸣头一回见这种混乱场面,顾蛮生居然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揍他们丫的!”
  再没二话,他抄起自己的电吉他,向着包围朱亮的其中一个小子冲过去。就是刚才那个他觉得眼熟的男同学,挺高大的身板,肩膀背脊瞧来也挺瓷实。顾蛮生根本没意识到这位男同学始终人在乱局之外,抡高了吉他,朝着他的后背就猛砸下去。
  他确实带了点兴风作浪的反叛劲头,但本意还是把人砸开,从哄闹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哪想到对方闻声竟然回头。顾蛮生来不及收手,吉他撞上那人眉骨,血溅当场。
 
 
第3章 吃螃蟹的人
  这是顾蛮生“二进宫”了。不同的是上回进的是街道派出所,这回进的校保卫处。贝时远在这场青春的骚动开始前就退场了,院里领导问他情况,他也没遮没藏,悉数吐露实情。
  所以,这会儿保卫处办公室里就站着顾蛮生他们仨。全院连带新来的汉科学生一百多号人,基本都只动口不动手,动手也是小推小搡,原本酿不成见血的惨案。只有顾蛮生,一出场就下黑手。保卫处处长叫陶刚,上上下下一打量为首的这个英俊男生,脸色严峻起来:“我认得你,瀚大独一份,你叫顾蛮生。”

  顾蛮生摸了摸鼻梁:“过奖,没想到我还挺有名。”
  陶刚一愣,旋即气得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保温杯都跳了一跳:“我这是夸你吗!像你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坏分子在那些差学校里多得是,可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大学,怎么就招了你?”
  “怪我,”顾蛮生微蹙着眉头,特别诚恳地解释着,“考数学的时候,我算着进北大应该够了,所以最后一题偷懒没答,结果天意弄人,就差这几分。”
  “报告!”陈一鸣在旁边帮着插话,胡搅蛮缠,“我跟顾蛮生一个高中,他说的是真的。”
  “你这意思是,进瀚大还委屈你了?”
  “不能这么说,做人应当虚怀若谷。”
  说什么对方都能兵来将挡,你气得够呛噎得半死,他却笑意脉脉不疾不徐,短短几句话令陶刚对眼前这个男生有了个基本判断:要搁在民国时期,这人就是草寇,是奸匪,敢揣着两把菜刀雄霸一方。他辩不过他,只能把话扯回正题上:“你别绕弯子,先说说,为什么要打人?”
  “我没有打人,我只是砸吉他。”顾蛮生没打算狡赖,砸了就是砸了,说自己砸失手了岂不是更丢人。他临危不乱,迅速调动脑细胞,给自己的行为找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砸吉他这种艺术行为,在我们摇滚圈是有传统的。”
  陶刚又是一愣:“什么?还艺术行为?”
  顾蛮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1964年,有个叫汤申德的老外,他在酒吧演出时突然唱嗨了,想用吉他撞击墙壁多制造出一点声音,结果一不留神把琴头卡在了天花板上,死活拔不出来。这哥们望着满场期待的观众,心想,坏了,这他妈多丢人,还不如直接把琴砸了。没想到插柳成荫,这一砸砸出了摇滚史上的经典一幕,后来的摇滚歌手们纷纷效仿,演出时不砸吉他观众还都不乐意了。”顿一顿,补一句:“我当时正准备演出呢。”
  陶刚都快被他绕进去了,虎下脸说:“别扯这些外国人的歪门邪道,你是摇滚歌手吗?”
  顾蛮生继续诚恳地点头:“您说得我都惭愧了,那我再讲几个中国人的。‘弦断有谁听’的钟子期,还有王羲之的儿子王之猷,他们都砸过琴。”顾蛮生说话时引经据典,神态很正经,但俏皮话频出。保卫处俩小保安在一旁听得如痴如醉,好像没这人不懂的道理,没这人讲不出的故事,听着听着就忘乎所以地乐出声了。
  陶刚被笑声引回了注意力,低声呵斥:“别扯不相干的!听你扯了那么多,你倒说说看,别人砸琴都往地上砸,怎么就你往人头上抡?”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本来是往地上砸,也就胳膊抡高了一点,那位男同学非要杵到我的跟前来。”
  话音刚落,陈一鸣又搭腔:“报告,我作证,那位男同学劝都不听,可能是个傻的。”
  接着陈一鸣的话,顾蛮生装模作样地抱怨:“您说那位男同学杵那儿不好,他脑袋跟铁打的一样,把我的琴都磕掉了一块漆,我都没找他赔。”
  陶刚也算处理过不少校内校外的坏分子,还没见过这么会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这会儿居然还倒打一耙,怪别人站的不是地方。“这件事情就是你挑的头!你指桑骂槐,骂人家学生是猪是狗,还说要把人家都阉了。”
  瀚大的保卫处刚跟附近的派出所签署了警校协作,按陶刚的火爆脾气,恨不能马上把这满嘴歪理的坏分子揪到派出所去,亏得这时候顾蛮生的辅导员来了。于新华将自己的两个学生带出保卫处,还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那位男同学伤得不严重,正在校医院缝针呢。
  于新华一介书生,瘦弱清俊,身上常年一件淡蓝色条纹衬衫,每穿必熨,特别平整干净。不上课的时候于新华就与研究所一起搞科研,主攻大容量数字程控交换机。他比顾蛮生长出一个兄长的年纪,了解他家里的情况,知道顾蛮生的父亲顾长河这会儿正在服刑。平日里对这个令人头疼的学生很关照,颇有几分“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意思。
  上回被抓进看守所虽是乌龙事件,但鉴于顾蛮生这些“前科”,于新华还是担心这会影响他大学毕业后的分配工作。所以他向院领导建议从轻发落,给顾蛮生一个机会。
  事情不大,但该受的教育还得受,该挨的批评还得挨。于新华生气道:“轻微脑震荡也能构成故意伤害,你知道吗?如果那男生坚持要学校处理,你可能会被开除!”
  于新华面前的顾蛮生还算老实,挨训时一语不发,却用眼睛在笑。那种从眼底流漾出来的活跃的眼波,还有俏俏歪斜的嘴角,摆明了就是面服心不服,还觉得自己没错。
  “两所学校刚刚合并,院里也不想把这事态扩大化,所以检讨书就不必了,那男生要求你给他写封道歉信,你就好好道歉吧。”于新华再三叮嘱,这信必须写得掏肝掏肺诚恳真挚,让对方一看就心变慈、手变软,怨气全消。
  于新华训完话之后,顾蛮生就蹬着二八杠回了趟家。这会儿他真挚不起来,所以突发奇想,打算拿小时候写过的道歉信滥竽充数。他打出生起就是佻达孟浪的混世魔王,拆家里的电器、堵邻居的烟囱、偷爬寡妇家的阳台,简直无所不闹,所以检讨书、道歉信写了足足一笸箩。
  继母唐茹这两天不在家,顾蛮生成年之后,她终于得闲能够自己出门转转。
  顾蛮生没满月的时候,亲妈就死了,三年后顾长河续弦,娶的是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的外来妹子唐茹。尽管年纪相差得大,生活习惯也迥然不同,唐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尤其在顾长河锒铛入狱后,家中主心骨一下塌了,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另嫁他人。但唐茹没有把顾蛮生扔回农村老家,而是淑女变作蛮婆,以一介女流的瘦弱肩膀生生挑起了一个家。对此,顾蛮生始终心存感激。
  当然一开始,唐茹也是跟着顾长河过过好日子的。
  顾长河原本只是一个农民,在国家改革开放还没启动时,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致富的商机。他从当地一些经营不善的国营或集体商店进货,再倒腾去别的城市,从中赚取差价。生意渐渐做大之后,顾长河索性落户在了汉海,办了一家工贸一体化的服装公司。红红火火发展了一阵子,顾长河胃口渐开,主动向当地政府提出将国营纺织厂兼并过来投资经营,这在汉海的发展历史上还是头一遭。顾蛮生依稀对这件事情存有印象,当时针织六厂已经全面停产,父亲顾长河拍着胸脯跟领导说:把这厂承包给我个人,我能让厂里两百多名工人全免于下岗!
  搞有奖销售,搞按件计酬,搞那些比资本家更资本家的经营活动,别人一个月挣一两百块钱的时候,顾长河的年收入已经达到了一百万。因此,顾蛮生是过了一阵子阔少爷的日子的。他住的是三层楼带小花园的别墅,出入都有红旗牌轿车接送。
  可惜十分红处便化灰,顾长河在一九八五年年底的时候遭人举报,一番奔走折腾未果,终于在第二年因投机倒把罪、行贿罪、流氓罪三罪并罚,判了十年。
  唐茹是个细心的女人,把顾蛮生从小到大的重要信件都收在了陪嫁而来的一只红木匣子里。顾蛮生从大衣柜子里找出那只匣子,找到了自己少年时期写的检讨书,也找到了父亲顾长河在牢里时写给家人的信。说是写给家人,其实都是写给儿子顾蛮生的。顾蛮生值青春期时,他却身陷囹圄,所以顾长河特别怕儿子不理解自己,从此心头烙下阴影,难以抬头做人。
  当时顾长河对来带他走的经侦警说,我全配合,就是请别当着我的儿子面铐我。承办民警体恤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感情,最后取了一条唐茹的提花丝巾,盖在了男人被铐住的双手上。
  首富被抓的新闻轰动一时,据报纸记载,顾长河是个损公肥私的贼,是个囤积居奇的坏分子,但在年少的顾蛮生看来,这个男人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勇者,是个敢闯敢试的时代先锋。
  匣中信有的有些年头了,泛着岁月陈旧的淡黄,透着檀香紫檀独特的微香。顾蛮生忽然兴起,将这八年来父亲的全部来信都取出来,按着时间顺序,一张一张信纸铺展开,一字一字地认真阅读起来。
  开头都是一声“见信如唔”,四个字工整又大气,相当漂亮。顾长河经商之后特意练过字,就怕别人说他农民出生没文化,做不成大生意。顾蛮生的字也漂亮,但是比父亲的潦草一些,不上心时更是神鬼莫辨。
  顾长河因三罪入狱,判得最重的一条就是“投机倒把”。所以刚入狱时他很不淡定,早期的信里最常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跨省流动得有证明,跑业务还有政府部门的介绍信,都是白底红字盖着公章,怎么能说是“投机倒把”呢?
  大约是两年前,顾长河的信开始淡定了。十四大顺利召开,改革开放大刀阔斧,新目标就是由市场经济体制取代计划经济体制。
  那时起,顾长河闻见了高墙外清新的空气。
  这些家信不再充斥郁闷,夹杂愤气,取而代之的都是好消息。
  半边是大浪淘沙的艰险,半边是令人受用终生的财富,这是每个时代在巨大变革时期必然的衍生物。顾父在最近一封信里对儿子说,即使在里头我也能感觉到,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与奇迹的时代就要来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