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车帘被人掀起,先下来的是个身着冰蓝色长袍,唇红齿白的富家公子。
他生的极好,笑吟吟的,瞧着也就二十出头。
其后之人要比他略微高大一些,小厮挡着车帘,躬着腰身引人下来,而后十分麻利,有眼色的为其抚平身后长衣。
男人一身玄色金纹长袍,身姿伟岸,模样上看起来很年轻,长不了那富家公子几岁,但却给人一种极为沉稳老练之感,让人望而生畏,不敢接近。
杜妈妈已经快步迎了出去,与适才判若两人,早收起了那副不庄重的风尘之气。
“民妇见过傅大人。”
她身后自是那些个贵客。
人颇多,无法一一的都出来,但无疑都已起了身,恭敬颔首,立在一边,包括原位没动,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相对从容镇静些,平日里这春香楼中那最最尊贵的秦大公子。
楼中俨然变了气氛。
带人来的是墨世子没错。
墨玉笑,“杜妈妈不必拘谨,抬头说话就好。”
杜妈妈连连称是,堆笑着抬了头,但这不抬不知道,一抬心一颤。
墨世子已是男中翘楚,百年难遇的俊美之人,不想这当朝左相竟是比之墨世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杜妈妈抬起的头又垂了下,实在是不敢直视尊颜。
屋中众客早已两侧排开,让出一条路来。
杜妈妈小心翼翼地在一边儿,躬身引着两个男人走在廊道上。
那傅湛身姿颀长,峻拔笔直,身上有着一种仿若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压迫感,所到之处万物失色,令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杜妈妈将人请入了这春花楼中最最上等的一间包房,也命人盛上了最最上等的佳酿樽罍。
一时之间,整个楼中寂然无声,便就只有婢子与小厮忙忙碌碌,急急匆匆的脚步声。
包房中,婢子抽椅,请贵客入坐。
他与墨世子一左一右。
说话的是后者。
墨玉淡笑,“杜妈妈,雪蝶姑娘的事可开始了?”
杜妈妈头都没敢抬起,立马回着,“尚未定下。”
别说是银子还没到位,只是定了个口头,便是到位了,杜妈妈也得给退回去,换句话说,不说她,就说秦大公子。
左相倘使真看上了那雪蝶姑娘,给他睡,他秦琛敢碰么?
墨玉笑了一声,“没有便好。”
杜妈妈紧接着便回着,“民妇这就安排雪蝶姑娘出来相见。”
墨玉点头,眉眼风流。
“那就有劳杜妈妈了。”
再接着便转头看向傅湛,“表哥看看就知道了,若是连看都不看,错过了岂非可惜?”
男人未语。
墨家是傅湛生母镇国公夫人的母家。
墨玉是傅湛舅舅的嫡子,俩人是表兄弟关系。
杜妈妈躬身相候,人不问,她甚至一言不敢多说,不时缓缓退出包房,寻问事宜。
她先是拽过婢子,急着问道:“老爷那边派人去了么?”
婢子连连点头,“已经去了。”
她口中的“老爷”,是她丈夫。
非但是她家男人,便是那徐进徐大人那边,她也给去了消息。
而后又想起了最最关键的人——那小姑娘。
杜妈妈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尤其适才又听到墨世子的话。
怎么不像是慕名而来,倒像是认识?
不认识已经.......如若再认识.......
杜妈妈脸色煞白,出于哪方面,她都胆颤,瞧着宋依依还没过来,压低着声音又朝婢子道:“怎么这么慢?”
婢子声音更小,回着,“小梅刚刚过来说人已经下楼了,估计就快了。”
这般语声刚落,杜妈妈余光便见了那纤弱美人楚楚袅袅的身影,在婢子的护送下过了来。
她立马迎过去,语声与以往全然不同,亲昵的不成样子,甚至抬手给依依理了理秀发,关切地叮嘱,那手竟都是颤的。
“妈妈早便看出我的蝶儿是个有福的姑娘,这不,福气来了,待会儿定要有些眼色,万万,万万仔细着些,嗯?”
这傅湛与当朝天子有何差别?
杜妈妈的话音儿也是颤的。
她这般模样,宋依依还是初见,但倒也没什么不明白。
她自己也心惊胆战的很。
小姑娘点头相应,而后便在杜妈妈亲自相送下,入了那包房。
妇人立在门口,声音温和,很轻很小心,笑着朝里边讨好地道:“傅大人,墨世子,雪蝶姑娘来了......”
少女微微提裙,轻步缓缓迈入房中,起先是略低着头,渐渐抬了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坐上的两个男人,视线落到了那玄衣男子的脸上,而后她的手便紧紧地握了起来,心跳更是加快几分。
宋依依震惊啊!
那男人五官精致,面容俊如刀刻,一举一动都十分文雅,生的很是好看,此时虽然并未抬头,但宋依依也是看得一清二楚,其不论是身形体量,亦或是那张俊脸都和她梦中的那个杀了她丈夫的人一模一样!
扪心自问,宋依依没有过多的去想那梦,即便她已反反复复梦到了七八次了。
究其原因,那梦是她四个月前中人圈套,被打昏买入春香楼后开始做的。
彼时她一心谋划逃跑,脱离魔窟,眼前的事儿尚且愁坏了她,是真的无暇他顾,去过分在意一个梦,何况那是四年后的事。
每次只是醒来的那一时半会要不受控制的想一想,过后,思绪也便就被更愁的事儿盖过了。
没想到......
她是真的万万没想到.......
小姑娘整个人都是乱的,心颤着缓缓下拜了去,软糯的小嗓子娇滴滴地出了声。
“雪蝶见过傅大人,见过墨世子。”
随着人进来,矮身张口,那坐上的男人方慢慢地抬了眉眼。
俩人的视线就这么对了上。
一个胆怯,一个淡漠。
对视半晌,谁也没说话。
宋依依是吓得说不出,那男人似乎是没想说。
最后,开口的是墨玉。
小姑娘尚戴着面纱。
墨世子笑道:“雪蝶姑娘,把面纱摘了瞧瞧。”
“是。”
宋依依应声,不敢不从,心口“噗通,噗通”的,玉指微抬,慢慢解开了挂在耳上的丝带。
而后那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儿刚一呈现,屋中便响起了墨玉的笑声。
男人侧头望向傅湛。
“我可有说错,表哥瞧着如何?何止是像?和你那画儿简直是一模一样!”
傅湛没回话,眸光晦暗不明,接着又瞧了她好一会儿,方才张了口。
“确是有些许的相似。”
第7章 唱曲儿
傅湛没回话,眸光晦暗不明,接着又瞧了她好一会儿,方才张了口。
“确是有些许的相似。”
杜妈妈一听这话,倒抽一口冷气。
这...果真不止是慕名而已?
妇人心中更惧。
墨玉笑吟吟地再度张口。
“雪蝶姑娘芳龄几许?”
宋依依乖乖回答,“蝶儿今年刚满十六。”
墨玉继续笑问:“雪蝶姑娘可会唱曲儿?”
宋依依答着,“蝶儿只略精通一二。”
墨玉接着道:“那雪蝶姑娘为傅大人弹唱一曲可好?”
“是。”
宋依依应声,慢慢福身,眼波缓缓流转,朝那坐上玄色衣裳,表情淡漠的男人望去,接过婢子递来的琵琶,落座玉凳,纤纤素手抚到了琴弦之上。
她虽然心中脑中乱如麻,战战兢兢的很害怕,但自是没蒙,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眼下正面临着什么。
四个月来她做梦都想逃离这魔窟,今日出阁那惊心场景仍在脑海之中,自知自己险些被人糟-蹋,断送一辈子,眼下绝境逢生,有了新的希冀,面前这男人权势滔天,尊贵无比,如若得了他的庇护,哪怕只有一丝半点,也够保她十条小命了。
这根救命的金稻草,宋依依当然分外珍惜,紧抓不放,好好表现。
思及此,她玉指轻拨,伴随着一声婉转的琵琶声,望着那男人,眼神脉脉,软语小调,轻轻开了嗓。
那嗓音很是绵软动听,且娇的很。
宋依依心中惴惴,十分忐忑,一会儿略安,一会儿又极怕,深感自己的命运,此时此刻就仿佛无边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能否顺利靠岸,实难预料。
梦中,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带兵血洗两江督府,亲口对她的丈夫所言要她。
便是因此,这短短的一会儿间,她方才时而心中是安的,觉得他应该会对她满意才对。
但抛开梦境,此时男人清冷的模样,疏离的态度,宋依依时而又是不安的。
她实在是没看出他想要她。
包房中响着美人娇气动人的唱调.......
除此之外,旁处肃然无声。
屋外,这春香楼当家的男人早到了,非但是他,便是他的表姐夫,那吏部郎中徐进都过了来。
人人脸色冷落,安静相候,彼此时而言语,说话之声也是甚低。
屋内,小姑娘怕极了出错,愈发的聚精会神。
一曲之间,那男人足足端樽饮了三杯酒,但除此之外,却是一言没有。
待到曲必,宋依依放下琵琶,刚要起身拜谢,却见那男人先站了起来,瞧之竟是要走之意。
墨世子也随之一起。
屋中杜妈妈颇惊,没想到会这般快,不过亦是不敢多言。
轮到宋依依就更是如此。
她很是慌张,不明这是何意,如此胆子就略略地大了起来,福之下去,仰着小脸儿娇颤着声音唤着:“大人,大人觉得蝶儿弹唱的如何?”
男人没再看她第二眼,原以为也不会回话,但出乎意料,却是张了口。
“不错,赏。”
只是仅此而已,脚步没停,真的就抬步出了门去。
屋外,那候着的吏部郎中徐进见人出来,立马过来,躬身陪笑,亦步亦趋,跟在一旁。
“下官这就把人给大人送到府上去。”
傅湛淡淡地道:“不必。”
徐进堆笑着应声。
“是,是。”
这话一出,杜妈妈等人心中皆乱,更是费解,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急着唤住了墨世子,悄声询问。
“这......世子觉得,大人这是何意?”
墨玉依旧是那副面带春风的模样,微微蹙眉,抬手掸了下衣袖,“嘶”了一声。
“不大好说,不如,再等等看?”
妇人连声称是。
再后续俩人便皆是出了这春风楼。
待那左相一走,楼中其它贵客方才敢退,心有余悸一般,都安安静静的,今日也便就这么散了。
徐进送走了左相之后返回。
关起门来,杜妈妈与丈夫朝着表姐夫问着。
“这.......该如何是好?”
徐进背手立在那,眼睛转动,想了好半天。
他自然也不知晓。
不得不说,这妄想往相府献女人的人多了。
能献明白的,大部分最后也被退了回去。
自然还有献不明白的,反而适得其反,惹了人不悦。
所谓伴君如伴虎,自然不可轻举妄动。
徐进道:“便如墨世子所言,再等等看吧。”
杜妈妈与丈夫应声,皆暂时缓缓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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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马车之上。
墨玉与表哥相对而坐,笑道:“眼神虽然有些胆怯,差了那么点感觉,但耐不住脸是真像啊!这种场合,初次见客,小姑娘年龄又小,有些害怕倒是也实属正常。最关键的是,梦中人出现在了现实,嘶,这感觉还挺微妙有趣,表哥觉得呢?”
傅湛“嗯”了一声,但暂未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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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楼这一夜没生意。
从正午的门庭若市到黄昏后的无人问津,可谓天壤之别,亦是绝无仅有的头回。
楼门紧闭,外边红灯笼在夜风中飘荡,时至初秋,夜晚已有了凉气。
已过宵禁,街道上渐渐没了行人,往昔歌舞升平的娇香之地此时冷冷清清,倒是让人瞧着不大适应。
姑娘们难得清闲。
二三楼的廊道上皆有围绕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人,所说所讲自然都是今日左相大驾与那宋依依之事。
不怪她们私底下要议论,实在是那男人太是了不得。
人人皆是如此,做梦也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这般三三两两,甚至五七八个的集聚在一起,说了好久。
“竟然专为她而来!”
“真是不可思议!”
“会带走么?”
“谁知道呢?”
“看不出来,那小姑娘还有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