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宿最后,宋依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烛火微摇,长夜漫漫,火苗渐渐熄灭,由夜转明。
翌日,宋依依迷迷糊糊地刚一醒来便听婢子道:“雪蝶姑娘,大妈妈一会儿过来。”
“雪蝶”是她在春香楼的花名。
宋依依听到“大妈妈”三个字就想起前日之事,很害怕,但人今日会来,她毫不意外。
不时廊道上便传来了语声,一股子妩媚荡漾又火辣辣的风尘之气,亦是一听就世故圆滑,老练的很,正是这春香楼的大妈妈杜氏的声音。
屋中的婢子赶紧开了门去。
廊道上,琉璃灯盏已经熄灭,外头日上三竿,暖阳的光束透过细细的窗格照落下来。
杜妈妈三十七八岁,打扮的十分艳丽,笑吟吟的步步生花,手中摇着一把牡丹小扇,妖妖娆娆地过来,一面走着,一面吩咐着下人做事,瞧着心情大好。
她自然心情大好,近来数银子数到手软,做梦都会笑,捡了这么个摇钱树!
自七日前,那小姑娘的画像一现,这些个日子,楼中客人比原来翻了一倍还多。
往昔她的死对家,勾栏院的贵客基本全被勾到了她春花楼来,怕是要气死那位石三娘了!
人只要一进来,歌舞酒水,吟诗作画,姑娘作陪,什么不要银子?她春香楼是出了名的奢华之地,便是不过夜,没个三五十两也别想出去。
为今四日,新面孔可是不少,日日有人和她打听那“雪蝶姑娘”,昨日更甚,一向风雅的秦大公子酒后竟是失态,直接要上来见人,吓坏了杜妈妈!
若不是那小贱人身上有伤,杜妈妈怕出差错,就偷偷地带那秦大公子上来瞧了。
虽说楼中有规矩,但规矩都是人定的。
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男人,杜妈妈可惹不得,自是得灵活一些,变着法子讨好哄着。
思及此,她便又想起两日前,那小贱人逃跑之事。
杜妈妈是如何也没想到,她柔柔弱弱的能干出这事来,亦是想起来就恨得牙直痒痒!
如若真出那等差池,她春香楼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以后不用做生意了!
前日教训了人,昨日晾了她一天,今日杜妈妈为何来,也正是因此,眼下还有三日,可是断断出不得乱子!
这般想着,她人已经到了宋依依房间前,前脚跨进门来,尚未转过屏风,音儿便先传了来,扬声笑唤着,“蝶儿。”
那声音要多亲切有多亲切。
宋依依不敢不答应。
不过多时,俩人照了面,杜妈妈看见她便停了脚步,瞧着她那副招摇的模样,那身段,那腿,那腰,那胸,以及那狐狸精似的脸蛋,心中小视,但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明显。
无论如何,杜妈妈倒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尤物,尤物中的尤物。
她把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连头发丝儿都没放过,这小贱蹄子当真是没有半丝瑕疵,让人越瞧越想瞧。
这女人见了都如此,男人还不得像狼一样。
杜妈妈摇着扇子过了来,语声亲昵,笑脸相迎,关怀道:
“好些了么?可还有哪里不适?来,给妈妈看看。”
说着已经拉起了依依的手,掀起了她的衣袖。
宋依依下意识微微闪躲了一下,接着倒也没反抗。
小姑娘细臂露出,其上有几处浅浅淤青,身上和腿上亦是如此,都是前日里几个婆子扎她的时候,撞在哪磕碰留下的,好在都是轻伤,三日后怕是怎么都好了。
一看这,杜妈妈无疑又想起了她逃跑那事,心里头强压着火,挤出笑来,“你呀!”
接着便拉着那美人去了榻上坐,叹息一声,开口安抚了去。
“妈妈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不是我说,家里人都把你卖了,就算从这跑了你能去哪?再说就你这幅模样,能走出几步?离开了春香楼,还有别的楼等着你,谁看见你了能放过?你又不是小傻子,怎么会想不明白这种事?秦大公子年轻,生的又好,你不知他是谁?那是平国公家世子,京城有名的贵公子。那种簪缨世贵,有的是钱。你的初-夜给他还亏?伺候的他好了,就你这小模样,没准他往后包了你,就是赎了你回去做妾也是极有可能的呀!那还不是掉进金窝子里了。换做是楼里的旁人,早就心满意足,你不知道都多羡慕你?还在想什么呢?”
宋依依在想什么?
她不想要这种羡慕,自然也晓得杜妈妈的心思。
前日还在对她破口大骂,骇人的很,今日就又换了嘴脸,好言相劝,自是怕她生事,坏了她的好事。
至于她口中的秦大公子。
宋依依以前是不知道,但如今进了春香楼四个多月了,只要没聋,怎么可能没听说?
那人单名一个琛字,世家出身,祖上三代都是贵族,眼下家族虽已没了什么实权,但堆金成山,财大气粗,在京城的地位千丝万缕,怎可小觑?
被他选中真的是什么好事么?
先不说青楼中哪有好事,就单单说这人。
其风流成性,极喜欢狎-妓,非但如此,还有一个特别的嗜好,便是与人群狎。
上个月开幞的一个姑娘也是被他拔了头筹,后续新鲜了几次之后他便玩起了花样。
宋依依就住在那姑娘的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屋中大概有四,五个人,那一夜她差点没被传来的动静吓死。
后续第二日姑娘就自尽了。
杜妈妈连声都没敢出,还跟在人身后,连连地给那位爷道歉。
说那姑娘不懂事,玩的不够开。
宋依依自是明白。
那样的贵客,杜妈妈惹不起。
她只要钱,哪管姑娘们的命。
所以,她才死也要跑呀!
小姑娘心中发抖,但口上什么都没说,只是软糯糯地应了一声,“大妈妈说的是,蝶儿知道了.......”
杜妈妈看出了她的不愿,也只是心中冷笑。
进了这种地方,愿与不愿是她能说的算的么?
不愿的姑娘她见得多了,有过一次,也就认了。
何况春香楼中最不缺的就是让姑娘就范的法子,待到了日子,她若反抗,一碗媚-药灌下去,怕是她还得求着人家秦大公子。
及此,杜妈妈拍了拍依依的手,给了一旁立着的张婆子示意了个眼神儿,这事也就毕了。
她起了身,又软语哄了人几句,摸摸小姑娘的脸蛋儿,而后就走了。
张嬷嬷点头,都明白,最后这三日,她肯定让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她。
轮到宋依依就更是明白。
她想哭,甚至有些想死了!
但眼下无异于绝境。
她是真的连哭都不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开幞日
但宋依依只说对了一半。
这里面的盘根错节,纷难复杂还不是她一个深闺中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能一下子全看透的。
杜妈妈是不看重姑娘们的命,但也不全是因为钱。
她是更惧怕那些缙绅大族。
此乃京城,天子脚下。
她如何能只靠自己站稳脚跟,支起这般大的生意?
春香楼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青楼,乃是集歌舞、丝竹、赌坊一起的一处极度奢靡的风月之所,每年进来的银子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暴利中的暴利。
这么一块肥肉得多少人盯着,哪里是什么普通人能支起来的?
她的背后自然是有靠山的。
那靠山是当朝从四品吏部郎中徐进。
她夫君是那徐进夫人的亲表弟。
商户若想立得稳,护住自己的食,不攀附权势怎么能行?
这一家青楼上上下下牵动着多少人的利益?
一条姑娘的命算什么?还比不过秦大公子的一个笑脸。
从依依房中出来,杜妈妈便火急火燎地安置了人去做事。
后日的贵客必然极多,方方面面都出不得乱子!
如今春香楼中人人都知此次不同往日里的任何一次,那小姑娘算是一画成名了,保不齐开幞那日要多热闹,引得多少贵公子竞价呢!
热闹是一定的!
但她也基本就是被那秦大公子拔头筹了。
不过价钱,杜妈妈笑。
她有预感,见了真人,那些个纨绔子弟只会更疯狂。
一千两,远远不会止于此!
女人前脚下了楼,三楼靠楼梯不远处的一间闺房的门便被缓缓地推了开,露出一张仪容不俗,妙龄少女的脸。
少女朝斜对面的宋依依闺房望去,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外头有人喜,有人急,有人羡慕,有人妒忌。
轮到宋依依,她想从这三楼上跳下去!
她被关在房中已经三四日了,虽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但她就是心再大,日子一天天渐近,也是吃不下了。
婢子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每半个时辰,张婆子都会过来巡视。
那滋味便不必说了。
宋依依又觉得度日如年,又留恋这最后的“好日子”。
几次三番,她心里头思忖着逃生的法子,真的走到过小轩窗前,开了那窗,想投什么暗号出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什么好心人,有没有什么贵人相助,甚至想过干脆大喊求救。
但不看不知道,一看,那窗外楼下直对着她小窗的地方,竟是早被安排了许多的人看守!
屋中的婢子亦是一见她朝那窗子走就跟过来。
很快,即便性子顽强到如小草一般的宋依依也就快要泄了气,心里头可怜兮兮,颤微微地暗道:我,我命休矣.......
这般,转眼过了三日,该来的总会来,惧不惧都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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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二。
前夜里刚下过一场雨,雨后整个京城被洗过了一般。
清早,春香楼刚开了门,小厮便跑了过来,满脸堆笑地禀着杜妈妈。
“大妈妈,外头已经有人来了,候着六七位爷了!”
杜妈妈坐在妆台前,戴着珠钗,捋着脸庞的一缕秀发,丹唇微勾。
“意料之中。”
这青楼的生意,大部分是集中在下午与夜间。
上午的客人向来很少,至于早上,基本不会有。
如此状况,自然又是头回。
姑娘开幞的盛宴,每回都会安排在夜幕初降之时。
那一些提前来贵客,三三两两,言笑晏晏,有的提前占了雅座;有的在包房听曲儿看舞;有的直接和友人开了几局;有的言两语间已谈成了一笔生意。
贵客不愧为贵客,这春香楼也不愧为有钱人的销金窟。
其内多为富家子弟,各个穿着不凡,风度翩跹,宽和有礼,更有几分文人的风雅。
这般从晨时开始,陆陆续续,不断有人进入,不同于往常,却是只进不出,待到了正午,已是人满为患,宾客满席。
杜妈妈喜的嘴都合不上了。
她手伏在二楼的红木栏杆前,朝下张望了那么几眼,恰好被那正中央,雅座上的秦大公子秦琛瞧见了人。
男人颇慵懒地倚靠在那,抬眸,扬声笑道:
“杜妈妈,差不多行了,该来的都来了,你这胃口吊的大家也够了,快快别再卖关子,让雪蝶姑娘出来吧。”
他这话说完,其下众人皆是笑了,不乏有人附和了去。
“是呀杜妈妈,你看这可还有空位?罢了罢了,今日你每人收双份的银子好了,便就别再等了,快让美人出来吧。”
“是啊,是啊。”
众人笑语附议。
杜妈妈满面春光,人风娇水媚地一扬帕子。
“急什么?雪蝶姑娘今儿初见各位爷,羞的很,你们呀,也不容得人家姑娘好好准备准备.......”
她话一说完,下面又是一阵子笑声。
而后有人开口问道:“杜妈妈可是在等墨世子?”
那“墨世子”三个字一出,杜妈妈心头一抖,一向八面玲珑的她竟是怔了一下,自然,只有一瞬便恢复了常态,再接着笑的更媚了,但语气却明显的有了几分变化,全然不同于适才,答的十分恭敬。
“墨世子从不参与这种事情。”
那问话的人是个新客,听罢“嘶”了一声,满脸狐疑,笑道:
“这可是奇怪了,今儿这般热闹,墨世子怎地反而不来了?”
这人七日前方才来春香楼,七日内,他碰到墨世子四次,可这最关键的一日竟是不见其人,心中自然好奇,毕竟,墨世子不可能是竞价不起。
相反他可能是这在场人中最有钱的一个。
下面没人答什么,除了笑,便是端杯喝酒。
轮到杜妈妈,也是连连的以笑声搪塞,一看便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究其根本,在坐的大部分人皆懂。
傅、林、墨、沈、陈乃京城五大家。
那墨家排名第三,是何等权势可想而知。
墨世子单名一个玉字,其父誉国公位居当朝正二品尚书令。
如此高官听听便让人心颤得慌,那墨家世子哪是杜妈妈与在座之人敢公然议论的。
最后,还是秦大公子开的口,懒洋洋地道:“墨世子不喜欢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