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霜——一川烟草
一川烟草  发于:2022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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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见他穿过这么体面的衣裳,绸缎做的衣服上还绣着大片大片的竹叶,只是下摆有些短了,看起来并不是太合身。
  他生得白净高瘦,身上有一种文弱斯文气质,相貌也谈不上俊美无俦,只是眉清目秀。
  此时他那双圆圆的杏眼里水光闪动,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摸着袍子,轻轻地扯着,揪着,将袍子揪起来一个鼓包又放下去,揪起来又放下去。
  大娘子带着丫鬟走了,他站在廊下仰头望了望天,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就此停滞,他带着媒婆转身离开了。
  我躲在角落,没出去见他。
 
 
第15章 
  午间过后下起了小雨,我撑着伞匆匆到了如意楼,跟着姑娘们闲拨琵琶。
  素离身边的伙计将我叫了出去。
  素离神态自若地饮着茶水,见我到来,将杯盏往桌上一扣,淡淡扫我一眼讥讽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章二小姐。
  心头咯噔一下,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见我不说话,她没了耐心,将那纸字据啪地拍在桌上:违约金一百两,章二小姐付了这钱,我们算是两清了。
  她嘴角都紧紧抿着,压抑着怒容,明显是觉得我耍了她。
  素离姐姐,我还想在这,别让我走行吗?
  我说章二小姐,您当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多少吃不起饭的漂亮姑娘以此谋生呢,您来我这儿算怎么回事,体验生活?您就行行好吧,别在这搅和了。章家是什么人家,我们哪里能惹得起,你若是在这丢了章府的面子,我的生意也没法做了。
  姐姐,你既知晓我是二小姐,便知我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您当日一眼断定我非富贵人家的姑娘,绝非是你看错了眼。但凡我在府里好过些,我也不会来这……
  昨夜方知晓暴富的滋味,怎能今日就将暴富之路断送了,再要赔进去一百两,我不是亏死了。
  这两个月我也看出来了,你肯学肯练,是个上进的好姑娘,可你着身份真是让人难做呀,谁能想到你们那等显赫人家,内里竟也这般对待庶女。
  素离叹了口气:这样吧,你跟我来,我请示一下主子。
  素离带着我到了三楼最里面的雅间。
  一进门是一张大床,白色的床幔轻轻飘动,影影绰绰可见床上躺着个人。
  朱雀铜熏炉里腾起袅袅轻烟,满室皆是清甜的梨香。
  爷,人来了。
  素白细长的手指拨开床幔,一张妖艳绝美的脸从纱幔中显现出来。
  刀削剑刻的轮廓,瓷白的皮肤,上挑的眉眼,薄而嫣红的嘴唇,他才是真正的狐狸精面相,我在他面前倒是小巫见大巫,一点也不够看了。
  这人相貌带来的冲击力太大,我的心脏突突突跳得厉害,噤了声不敢发出一丝动静,仿佛连呼吸都是对美人的亵渎。
  他身着红衣赤着足踩在地毯上,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我浑身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喘,看他越走越近,用折扇挑起了我的下巴。
  端详了片刻,他抽走折扇,对着素离笑道:情有可原。
  是啊,爷,您可得理解我,我一看她这容貌,连哄带骗赶紧就给拐来了,哪里还顾得上背景调查。这您可不能怪我,这面相一看就能给咱们楼里挣大钱。
  行了,此事是你未能仔细调查,违约金便罢了。
  他懒懒散散地转过身,向着床边走回去,红色的衣摆在地毯上沙沙而过。
  我心中不由得惊愕赞叹,这男子实在也太漂亮了些,通身更有一种飘逸倜傥的风流气度,教人移不开眼。
  躺回床上,他靠在软枕上支着脸看我:章二小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念在素离哄骗你在前,违约金便免了,我会让素离毁了字据,往后不要再来了。

  我来这确实让他们背负了不该承担的风险,断没有在主人家下了逐客令之后死赖脸纠缠的道理。
  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遗憾惆怅,两个多月里,舞没学几支,琵琶更是刚入了门。离开这以后,我怕是再没机会去接触这种东西了。
  珠珠姑娘,你同这楼里的姑娘不同,纵然日子艰难,凭你的家室也能做个正室娘子,在这楼里能有什么好出路?别傻了,回去吧。
  撑着伞回府的路上,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
  本以为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则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原以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谁知一朝回到了原点。
  闷着头走路,一双玄色绣云纹锦靴出现在眼前,往上是天青色的袍子,嵌着青玉的腰带,然后是一张端正的脸。
  你怎么在这?
  殷九清扶在伞柄上的手动了动,言简意赅道:有事,恰巧路过。
  我噢了一声绕过他走了,这会我暂时没有勾引他的心思。
  我顺便来看看你有没有阳奉阴违。他默了默,还是将我叫住了:我正好同舅舅有要事相商,可以顺便捎你一程。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
  不坐白不坐。
  马车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后知后觉有些尴尬,隐约还有些如坐针毡。
  殷九清坐在马车上拿起一卷书看,也不理我。
  撩起车帘去看雨中街景时,他才问:如意楼以后不去了吧?
  不去了。
  那便好。他又看起了书。
  快到的时候,我要求提前下车。
  你这是何意?殷九清放下书,悟了:孤记起来了,你要去钻狗洞。
  大可不必如此聪慧。
 
 
第16章 
  没过多久,华阳长公主在皇家牡丹园办了一场游园会,宴请京城适龄小姐前往游园。
  已逝的太后最喜牡丹,先帝便为太后建了这座牡丹园,这座牡丹园也是两人感情深厚的象征。
  去的路上章锦灿老大不情愿地告诫我:到了牡丹园你别瞎摘花,那里的牡丹都是先帝从洛阳寻来的名贵奇异品种。华阳长公主性子火暴,若是被她看到你毁坏牡丹,你就等死吧,爹爹也救不了你。进了园子你规矩些,别丢了我们家的脸面。
  一入园,她就带着丫鬟去找她的朋友了。
  我和小桃在一丛牡丹前黄色的牡丹前赏花,一声阴鸷生硬的问候刺入耳膜:二妹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李荣川瘦了许多,脸上堆积的横肉消减了好几层,如今看来,总算有了点人样。
  别来无恙。我不想同他纠缠,拉着小桃转身欲走。
  他快步上前截住了我的去路,义愤填膺说:我道二妹妹缘何在我面前装清高,原来是攀上了太子殿下,你害本世子在庙里吃斋念佛三个多月,真是好手段。
  我嗤笑一声:你去庙里三个月正好减减一身横肉,治治你那龌龊心思。
  章秋荷,你傲什么?你不就是长得好看吗?你除了好看一无是处,心思恶毒,勾三搭四,行为无状——
  你长得不好看,还一无是处,丑得清新脱俗。一脸横肉,满面油光,浑身囊肿。也不照照自己什么样,你想勾三搭四也没人愿意往上贴,人丑还多作怪。
  小姐,你别说了。小桃瑟缩将我往后拽。
  好啊章秋荷,有人给你撑腰,你胆子都肥了,你竟然辱骂我,从来没一个人敢这样骂我。李荣川皮笑肉不笑,抽出腰间皮鞭,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已然怒了。
  我并非是胆子肥了,只是那时我答应了人,要安分守己,收敛脾性,保全自己。
  那时尚有期盼,如今得过且过,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什么都不怕了。
  看见李荣川的鞭子,我甚至有些隐隐喜悦,我要惹怒他,让他在这牡丹园撒野,我倒要看看,长公主看见被糟蹋的牡丹,会不会放过李荣川。
  今日是什么场合,你敢惹事?你当这里是武安侯府吗,会任你随意撒野?
  那你看看小爷我敢不敢。李荣川咬着牙,一鞭子挥过来,扬起一阵尘土。
  ——嘶,小桃挨了一鞭,耸着肩膀护在我身前嘶嘶吸气,手背上充血的鞭痕格外分明。
  我让小桃跑去叫人,难听的话一个劲往李荣川身上砸,趁着他对我挥鞭子,钻进繁茂的牡丹花丛中,东躲西藏。
  锐利的鞭子啪啪打在花上、叶上,花园的这角早已一片狼藉,李荣川明显是气急了,手上鞭子不停,嘴里仍骂骂咧咧:章秋荷,还从未有人敢这么骂过本世子,就只有你,只有你!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开始流着泪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
  估摸着人不远了,我装作被鞭子绊住了脚,重重摔倒在石子路上。
  我早做好挨一记狠鞭的准备,预料中的疼痛却未落在身上。
  李世子,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气度不凡的紫袍男子用大掌生生接住了粗大的皮鞭,再往前使劲一拽,李荣川霎时被搡倒在地。
  那紫衣男子将衣袍脱下,盖在我身上:姑娘,我是华阳长公主之子付毓,招待不周,让你受惊了,我即刻便带你去医馆。
  我虚弱地点了点头。
  道了一声得罪,付毓作势要抱我,手刚揽上我的腰,章锦灿和一众小姐们赶了过来。
  付毓,你不准摸她!章锦灿火急火燎跑了过来,粗暴地将他推开了:不准你碰她,我自己会抱。
  这是什么情况,章锦灿怎么这么不对劲。
  章锦灿死命扯着我将我拽了起来,期间数次拉扯到伤口,疼得我嘶嘶喘气。
  章小姐,你不要再添乱了。被付毓一吼,章锦灿立马噤了声,跺了跺脚委屈上了。
  接着她又眼前一亮,调整神色,做出一副端正样子。
  顺着她的视线去看,一位体态端庄、长相大气的美妇人正朝这边走来,应当是华阳长公主。
  她的左侧是一身银袍的殷九清,右侧是一身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
 
 
第17章 
  知晓了前因后果,华阳长公主柳眉倒竖,脸上风起云涌:还不来人,快将他拉下去杖责三十。拉到武安侯府门前打,告诉武安侯,若他不会教孩子,本公主来替他教!
  章锦灿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开口。
  好孩子,你受惊了。华阳长公主拿帕子给我擦了擦汗:我即刻让毓儿送你去医馆。
  姑母,今日您和表弟尚有要事在身,还是孤去吧。殷九清道:这是章家的二小姐,本宫是当表哥的,免不了走一趟。
  那好吧,逸儿,你就随姑母接着赏花吧。
  是。月白衣袍的美人主子朝我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随着长公主离开了。
  章锦灿松了一口气,一把将我的手交到殷九清手里,视线向前追寻着,心不在焉道:表哥,我还没玩够,你送她去医馆吧,我就不去了。
  说罢,她快速将我身上披着的衣服剥下来,又忙活着将殷九清的衣服脱下来搭在我身上,提着那件紫色外袍匆匆往前去了。
  逸儿是谁。我问。
  本宫的哥哥,安王殷九逸。
  殷九清觑我一眼:皇兄已有正妃、侧妃两位,姬妾众多,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美人主子竟然是安王,原来如意楼是他的产业,难怪能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那么大的铺面。
  那我打你的主意,你娶我吗?
  殷九清猛地一拦腰,将我横抱了起来。
  腰后面的伤口猛地被他一按,疼得我眼含热泪。
  我暂时歇了逗弄他的意思,只顾着控诉道:太子哥哥,你摸着我伤口了,疼,疼!
  他的手不动声色往上挪了挪,木着脸惜字如金道:你活该。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为什么你总是要教训我,我是真的疼。
  我撩起来带着鞭痕的手腕凑到他面前,泪盈于睫,装腔作势:你看,真的很疼。
  是不是在故意激怒他,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能送上门任他打吗,你是那种毫无心机的人吗?还有那些牡丹,你是故意的吧?
  我忽然不想说话了,好像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了。
  兴奋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我将胳膊藏回了袖子里。
  一瞬间,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了下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把戏,实则漏洞全出,我比跳梁小丑还可笑。
  我就是故意的。
  值得吗?你何苦为了他伤害自己?
  你不懂吗?可是明明你该懂啊,你亲眼所见。
  殷九清还想说些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听了,闭上眼睛说:太子哥哥,我真的好疼啊,你快点送我去医馆吧,别让我留疤了。
 
 
第18章 
  晚上殷九清的暗卫又来了,扔下些瓶瓶罐罐后消失了。
  第二日我爹下朝回来的时候,安王爷竟然跟着来了。
  我爹脸色不虞,瞪了我一眼,还是从前厅出去了。
  殷九逸喝了口茶,从袖子里摸出个锦盒递给我:珠珠姑娘,封口费。
  打开盒子一看,哦豁,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章锦灿视也有一颗夜明珠,个头和成色却远远不如眼前这颗。
  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我合上匣子,目不斜视推了回去:王爷,我不叫珠珠。
  那你叫什么名字?
  缓略带沙哑的嗓音传入我的耳膜,那美人眼波流转,勾唇看着我笑。
  上苍实在太过偏爱他,他说话声也好听,声音富有磁性却又很干净,我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不小心从屋檐上落下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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