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我急忙想起身,抱歉地道一句:真是不好意思,腿软了。
章秋荷,你给我老实点。他猛地拽住我的手腕狠狠一扯,低声警告后又提高了音量,用一副关切口吻说:小心。
多谢太子哥哥关心。
美轮美奂的华灯之夜,街上香粉阵阵,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提着明亮的莲花灯、兔子灯和各式各样精巧的纱灯。
护城河边的水声,舞龙舞狮声,佳人才子的交谈声,一家老小的笑闹声,小贩卖面具的吆喝声,卖花灯、猜灯谜的喧哗声,天空中怦怦绽放的烟花声,融汇在这灯火通明的喧闹长街里。
小桃兴高采烈地拽着我到卖糖人的老翁那里看了半天画糖人,斗争了许久,买了一个兔子形状的糖人递到我的面前:小姐,我允许你先吃一口。
我摇了摇头,拉着小桃往前走了。
小姐,你看那个买方糖的老人家是柳管家吗?
我循着她的视线去看,柳管家正弯着腰在小摊前买方糖。
他不经意的一回头,正好与我视线相接,我们都沉默了。
护城河下的柳树旁,我抠着手心,有些艰难地开了口:他,他还好吗?
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已经好多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再过些日子总会好的。
对不起。
柳管家叹了一口气:二小姐,我们都没有怪你。
他捏着手里的一包方糖,斟酌着语气开口:老奴也是看着二小姐长大的,心底总希望二小姐能好好的。二小姐的日子过得艰难,但总比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好上许多。老奴希望二小姐能安安稳稳的,切不可错了心思,将路走窄了。
我握着柳管家塞给我的两块糖,目送他上了桥,最后消失在无边的人潮中。
我给自己剥了一颗糖,甜丝丝的糖在嘴里融化,河边风大,吹得我眼睛泛酸。
我早就不能回头了,我的路本来就很窄。
我为什么要跟衣不蔽体的百姓比,我为什么就不能跟正常官宦人家的庶女比?
章敬言贵为太傅,位极人臣,他的亲姐姐是皇后,多么显赫的家世啊。
而我作为他亲生的女儿,却活得比什么都不如。
我为什么要同衣不蔽体的百姓相比?
第11章
姑娘,擦擦泪吧。一个衣着华贵,相貌姣好的紫衫女向我递了一块手帕:我观察姑娘许久了,姑娘出水芙蓉之貌,却有芳菲妩媚之态,实乃绝色。不知姑娘可否赏脸到茶楼小叙。
小桃急忙护上来:你是何人,找我们小姐何事?
姑娘莫怕,我乃如意楼的管事素离。她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掏出一枚印章递给我,交给我们查验。
如意楼是京都有名的风雅场所,达官贵人们议事雅聚的好地方,就连深居简出的我也听说过其销金窟的名号。
素离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看穿着打扮,姑娘有国色天香之貌,却无绫罗绸缎可配,实在可惜。若是姑娘到我们如意楼来——
你这人,我们小姐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小桃气急,打断了那人的话,从我手里拽出印章,啪地放到素离手中,拉着我就要走。
素离从我的穿着打扮和奴仆人数推断,好像确定了我并非出身大富大贵人家,她颇有底气接着说:姑娘为何不说话,若是姑娘到了我们如意楼来,无数富贵人家的子弟定会为姑娘一掷千金,姑娘难道不心动吗?
我有些躁动了,心间惊涛骇浪翻涌不止,机会都送上门了,我为什么要拒绝?
我没有什么才艺。我回头看着她。
无妨,姑娘站着不说话就足以摄人心魂。
若我不能露脸呢?
素离兀自思索一会,咬了咬牙:姑娘蒙上面纱,眼神体态足以勾人。
好。我不顾小桃的生拉硬拽,走上前说:我同意了。
此话当真?素离激动地握住了我的手,明媚的杏眼眯成一条缝,俏皮地笑了起来,方才那种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样子一去不复返了。
可否得知姑娘名姓?
我想了想说:叫我明珠吧。
明珠姑娘,我们可说好了,明日你一定要到我们如意楼来,我们立个字据,这事儿就算成了。
回去的路上,小桃闷闷着没有理我。
其实没什么的,你听到了吗?人家都说你家小姐姿容无双,万一被哪位大人物看上了,咱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小桃还是不理我,我上前去拽她,她竟然在哭。
我生了气,甩开她一个劲地往前跑。
我从未觉得自己不堪,可小桃的眼泪灼伤了我的心口,好像在提醒我,我是真的自愿沉沦,自甘堕落。
我娘因为家道中落,不得已当了妓。可我不是,我生来就贱,天性如此。
我想要钱,我想要好多好多钱,我想过好日子,我才没错。
第12章
第二天蒙着面纱到如意楼,刚踏进去就听见素离高亢的嗓音: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知道你奶奶我上头有人,还敢轻薄我们家姑娘,手都给你剁掉!王八蛋!
定睛一看,素离正骑在一胖子身上,啪啪啪啪地抽他耳光,几个伙计拉都拉不住,苦着脸劝她别打了。
素离的形象彻底崩塌了。
见到我,她眼睛一亮,蓦得翻身下来,理了理杂乱的头发开始拉着我参观。
好了,素离喝了一口茶说:字据也立完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如意楼的姑娘了。你得先培训几个月才能上岗,在此期间,工钱照发,每月五两。等你上岗了,打赏的钱你可以分得三分。
她让我跟着姑娘们学跳舞,学弹琵琶。
还请了戏班子里的师父训练我们的眼神,每日还要进入一个黑屋子,盯着一根点燃的香头做眼神训练,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姑娘们,人生不怕起点低,就怕没追求。努力,就能遇见更好的自己,那些流下的泪水,那些路上的伤痕,全都会让你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你是最美的,最棒的,小钱钱在向你招手,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
冲鸭,冲鸭!
素离每次来看我们时,都会坚定亢奋、热血澎湃地念出这些句子。
素离说,我长得清丽出尘,眉眼之间却自有一种妩媚之态,浑身上下有一种破碎的美感,她好像特别看重我。
只花了两个月,她就肯让我独自上台跳舞。
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登台,就遇上了我最不想见的人。
第13章
一身水青色露腰衫裙,头发松松挽了个髻,鬓间低低插着两朵玉兰,脸上垂珠遮帘堪堪盖住半张脸。
素离将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递给我,勾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笑:我的好明珠,只露出眼睛,也一样能艳冠群芳。
赤足上了台,跟着乐师的琴音起舞,紧绷的情绪渐渐舒缓,动作也愈发自如。
人群中有人高声喝彩,一个不经意的转身,骤然望见死死端着酒杯的柳朝明,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目光里全是疑惑和震惊。
他怎么会在这?
我心下大惊,刹那间方寸大乱,浓重的羞耻感漫上来,我在他深沉惊疑的目光中无所遁形。我不断安慰自己,他不会认出我的,我仅仅露出了一双眼睛,他一定认不出我的。
我不敢再往那处看,心中腾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有些想落泪的酸楚。
舞毕,我在台上捏着嗓子镇定地介绍自己。
柳朝明站起身来,直直盯着我,在人声鼎沸中朝着我走过来。
我那样害怕,怕到匆匆下台时猛地跪跌在地上。
起来。一件外袍呼啦一下盖甩在我的身上,一道夹着愠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我抓着袍子,听见周围人小声喊:太子殿下。
我被人连提带拽揪到了一个空着的雅间,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章秋荷,你真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怎么什么地方都有殷九清,他怎么又想教训我。
你凭什么管我?是你说的,人要靠自己,我现在就是在靠自己。
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打扮成这样,在这种地方,这就是你说的靠自己?
我飞速剥下身上披着的他的衣服,塞回他怀里:我自己可以挣钱,我靠自己的本事让别人给我花钱怎么了?你的话就如同何不食肉糜一样荒诞可笑。我只是想活得体面一些,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我?
殷九清黑着脸重复了一遍:侮辱?那你自己觉得,你现在体面吗?
我咬着唇默不作声。
你若真问心无愧,柳朝明向你走过去的时候,你慌什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
他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我的心上,我无力地后倒了两步,抠着手心缄口不言。
殷九清提起外袍抖了好多下,像是在抖掉什么脏东西:今日殿试,柳朝明是二甲十八名。
他穿上袍子说:不要再来这种地方,熟悉你的人一眼便能认出你。
用不着你管。我冷冷地说:我靠我自己,问心无愧,不用你指手画脚。
若是有人发现了你的身份,你让舅舅如何自处?
我想起我爹说的,章家的脸都被我丢尽了,他们这副样子真是相像。
你身为储君,天下万民皆是你的子民。我想求你救救我,你要我靠自己,如今我切实在靠自己,你斥责我没有规矩体统,会丢了章家的脸面。太子哥哥,你教教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府里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喜欢我,我不想被草草嫁出去,起码我长得漂亮,我在这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为什么不可以?就连我来这儿都是偷偷钻狗洞出来。你永远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因为你根本看不见我的处境,只会按照你的臆测对我说三道四。
殷九清愣住了,略微蹙着的眉头又紧了几分,干巴巴道:我是为了你好。
谢谢,我不需要。我顿了顿:还是谢谢你,让我在他面前没有那么狼狈。
我低下头,飞速跑了出去。
第14章
月上柳梢时,我蒙着面纱从如意楼出来,没一会便觉察到,有人在我身后偷偷跟踪我。
这个笨蛋,蠢死了。
我仰着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月亮,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柳朝明,不要跟着我了,以后便当做从未认识过我吧。
他有他的光辉未来,我已经不值得了。
秋荷,不要这样。
我埋着头,声音闷闷地:不用你管,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嘴硬心软,远远不够你以为的那么铁石心肠,不要再继续了,这样下去,你会输,你会遍体鳞伤。
柳朝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回头去看,他双手握拳,站在昏暗的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比你想想象之中冷酷无情的多。
夜里,盈盈烛光闪动,我在铜镜前梳着头发走神,一个锦囊啪的一声砸倒了我的铜镜。
太子要你别再去那种地方了。
冷冰冰的女声同时响起来,分明是那次给我暴力喂药的女暗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抖,手里的梳子都掉在了地上,惊魂未定怒喝道:你有礼貌吗?你知不知道你特别吓人。
哦。
我打开锦囊,眼睛都直了,大大小小的银票加起来足有两千两,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答应了吗?那名梁上君子见我把银票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语气又不耐烦了。
这些银票更加坚定了我搞钱的心思,突然暴富原来是这种感觉,阳奉阴违的事情我也不是干不出来。
我清了清嗓子:好的,我答应了。
我将十几张银票分别藏在了书页里,床板下、棉靴里、收起来大氅的侧兜里。剩下的一千两,我足足包了四层,放进匣子里,连夜在桂花树下挖了个坑,埋了进去。
今日的不愉快全部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了,像是做梦一般,整个人飘飘忽忽,如在云端,一夜都没睡着。
天将明时,隐隐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院子里养猪,不知怎么,几十头肥硕的猪全都变成了金猪,我在梦里抱着金肥猪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早上,口水流了一枕巾。
正神游时,小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我:不好了,小姐,柳朝明谴媒婆来提亲了。
惊慌失措跑到前厅,柳朝明穿了一身簇新的浅灰色绸缎衣裳,垂着头站在廊下,连前厅都没能进去。
章锦灿厉声训斥道:别以为你中了举就能高攀上我家了,章秋荷再不济也是太傅府的庶女,你是什么家世,我爹怎么可能将章秋荷嫁给你。更何况,你之前还诱拐了她,你有什么脸面再上门求娶?章秋荷才看不上你这样的人呢,你死了这条心吧,赶紧带上媒婆走吧,真是不害臊呀。
灿灿,休要胡言乱语,回自己房间去。大娘子捏着帕子,带着丫鬟缓缓上前了。
本来就是嘛。他中了举又怎么样,之前还不是我们家的仆人,即便章秋荷除了皮囊一无是处,那也不是他能高攀得上的呀?
快给我下去,此番做派成何体统。大娘子锁着眉头呵斥,章锦灿跺着脚跑走了。
我隐在角落,看见大娘子沉着脸说了些什么,柳朝明垂着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