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没有想哭的,眼睛就是不听使唤。
世事无常,人生离合,原来如此。
隐隐有一种预感,那些快乐的日子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袖子,晃了一下。
透过朦胧的泪眼,恨玉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轻轻扯动嘴角:珠珠,别哭了。
我捂着嘴,眼泪愈发汹涌,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恨玉抓住了我的手,声音缥缈:我知道你一个人支撑家里很难,我不该这么任性。珠珠,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寻死的,我不是不洒脱的人。只是今日,我好好打扮了一番,忽然想她了。当时那刺客的剑捅进了她肚子里,她目送我们离开,就只是蹙了下眉头。我就是想试试,到底疼不疼。我不敢拿剑试,只好用匕首试一试。割一下手腕就这么疼,你说,她该有多疼啊。
我想你也挺累了,照顾表哥的同时还要兼顾我,我不想添乱。我告诉自己,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有什么可难过的,我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我还是想她,发了疯地想,每晚每晚的梦里全是她的影子。
我不累,一点也不累,你一点也没有添乱,我在等着你好起来,还给我画兔子灯。你不要死,你死了就没人疼我了。
她抱着我放声痛哭,流了数不清的眼泪,最后她流着眼泪睡着了。
我给她盖好锦被,拖着沉重的身躯出了屋,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出神。
没一会儿,方才的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蔽,狂风吹得树叶都翻了面,云越来越低,天越来越灰,乌云中轰隆轰隆的声音传来。
鹅卵石大小的雨点迅疾地落下来,地上落叶四处狂舞。
我在石凳上坐着,外界的一切都打扰不了我。我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坐着。
一把伞罩在了我的头顶,我抬头去看,殷九清地举着被风差点吹烂的油纸伞说:进屋吧,下雨了。
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威严,更加肃穆。
方侧妃好些了吗?殷九清解释道:王府请了太医,是以——
皇上纡尊降贵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来看看皇兄。雨滴啪啪落在伞面上,殷九清抿了抿唇。
王爷午觉未醒,皇上还是请回吧。
我向他施了一礼,从伞下走了出去。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我回头去看殷九清,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悲不喜的表情,举着油纸伞走了上来,微微将伞往我这边倾斜:去屋里。
到了屋里,殷九清喝了两口茶,目光望着门外的雨,顾左右而言他:今夏雨水多了些。
我有些不耐烦:真相是什么?
你真的要听吗?殷九清盯着茶盏里的浮沫说:非要知道不可吗?
是你说要告诉我的,你又问我非知道不可吗?你若不想告诉我,大可不必提起。语容死了,王爷傻了,恨玉要自戕,你问我非要知道真相不可吗?你觉得呢?
殷九清直直盯着我看,压低了声音说:多番搜寻后,武安侯在东山猎场的树林发现了几颗木头做成的珠子。后来父皇病着,他入宫觐见,偶然发现了父皇手上戴着的『鬼见愁』手串,所以——
心好像被拴上了石头直直沉下去,我呆住了,茫然失措喃喃:是我的那串珠子?是我当时在找的那些珠子?
殷九清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他扫了我一眼:若非如此,他不可能下手,那些珠子是关键证据。
我一直偏执地揣测,是殷九清走漏了风声,抑或是他故意叫武安侯得知了李荣川的死因。
到头来,殷九清却告诉我,祸端的缘由不是他,而是我。
要不是我遗失了那串珠子,要不我非要杀了李荣川,一切都可以好好的,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为什么,为什么不将我也一起杀了,明明是我杀的李荣川,为什么要冲着他们来?
手握成拳头攥得死紧,我恨得咬牙切齿,身子直发抖:你既然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杀了李恒?他不过一个将军,竟敢刺杀当朝王爷?是谁给他的胆子?为什么你知道了真相却不惩治他?
这是你的国家,王爷都能遇害,你就打算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吗?你既知道真相,为什么不杀了李恒?殷九逸是你的哥哥啊?
章秋荷,若是灿灿死了,你会替她报仇吗?殷九清竟然缓缓笑了:为什么要费心?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朕不会做。
我呆住了,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好像从未认识过殷九清。
他好适合做皇帝,他真聪明,权衡利弊后抓大放小,捡西瓜丢芝麻,真可谓是有的放矢。
他们本就是一伙的,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李荣川想要欺辱我,我才杀了他。是他先不好的,是他爹派人行刺的,你为什么包庇他们。为什么到头来,我变成了造成一切祸端的罪魁祸首?你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
殷九清抬起头看我:我可以杀了李恒,但是秋荷,你又能带给我什么?
殷九清目光幽深:秋荷,回到我身边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第59章
你有一盏茶的时间考虑。殷九清说。
不必了。
我不能走,我要是离开了,殷九逸怎么办,恨玉怎么办,王府怎么办,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
我会遍寻天下医士来给皇兄看病,也会对王府多加照料,皇兄是皇室中人,该有的尊荣一样也不会少。殷九清摩挲着茶杯边沿,轻轻吐字:一盏茶的时间任你考虑。
我在长久长久的静默中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九清起身说:朕该回去了。
我唤住了他,头埋得很低,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答应你。
好。他的脚步顿住了,挺直的脊背正对着我,并未回过头来,只是说:我会安排。
外面的雨还在滴滴答答下着,我在廊下看了许久的落雨。
娘娘,王爷醒了。
我跟着丫鬟到了殷九逸的院子,他正伏在案上对着元宝画画,一只黑漆漆的猫跃然纸上。
你怎么来了?殷九逸执着笔说:你怎么又来我的院子,这不太好吧。
我对着他笑了笑:再来几次,以后都不来了。
他撇撇嘴:那好吧。
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出了屋子。
没过几日,殷九清来了,他交给我一瓶药水:喝下此药,七日内,你会呈毒发假死之像。这两日你便喝下此药,其余的我来安排。
我哼笑了一声:没想到你是真的喜欢我,三月国丧期都没过,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殷九清默不作声,许久才沉沉道:这本就是你自己的选择。
陛下。恨玉冲进来,向殷九清施了一礼,怒意在心中翻腾,胸腔起起伏伏:臣妇不知陛下今日前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恨玉怎么会在出现,外面都是殷九清带来的侍卫,她如何能进来。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中越来越虚。
她是不是听到了我们的交谈,否则她的视线为什么那么冰冷,几乎看得我无所遁形。
无妨。殷九清摆了摆手:朕先行回宫了。
你们说了什么?殷九清走后,恨玉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诘问:皇上和你说了什么?
心脏怦怦乱跳,呼吸都凝滞了。
我捏着袖口里的小玉瓶紧张地说不出话,尽量稳着声音说:没什么。
你还骗我。恨玉起身擒住了我的手腕,从手掌里抠出小玉瓶狠狠甩在地上,碎瓷片朝着四面八方崩裂:他是不是威胁你了,你为什么收他的药?毒发假死?王府是牢笼吗?你要逃离?你要金蝉脱壳进宫去当皇帝的宠妃?
我被她攥着手腕连连摇头,就是说不出不是两字。
珠珠,你告诉我,你说出来我就信,你是不是有苦衷你说呀。
我能说什么,我难道能告诉恨玉他们的遭遇全是因为我?
语容的死,殷九逸的痴傻,她被划花的脸,我怎么能告诉她,这一切一切的不幸全是因为我,偏偏我却安然无恙。
她的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我怎能说得出口?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恨玉这时才颓然后退,坐进椅子里看着我: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潋滟湖的不系舟上,表哥带你泛舟游于荷花间,后来太子接走了酒至微醺的你。原是当时就有预兆,那你何必纡尊降贵嫁给王爷?王府遇难才过了多久,你就要抛弃王府?
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恨玉眼眶红了:你嫌我们拖累了你,所以要另谋出路是吗?表哥傻了你就不要他了是吗?章秋荷,你还有心吗?
我又变成了章秋荷,我本就是章秋荷啊。
你刚入王府的时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人也不讨人喜欢,你以为我和语容就愿意巴巴上去讨好你吗?要不是表哥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我们好好待你,要不是他说,你吃了很多苦,要我们多陪你玩玩,你以为我们就愿意理你吗?
她捂住了脸,哭得几近崩溃,肩膀一耸一耸的:他不过是变痴傻了,你就不要他了,他不是还活着吗?若是语容能活着,不管怎样我都会照顾她。你这个女人,你还有良心吗?你怎么能这样。
恨玉明显是气急了,激动地身体颤动,连珠炮似的连嚷带吼,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你要滚早些滚,你竟然还想假死让王府举行你的丧事,你休想。我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你流,你直接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滚,你滚呀。
第60章
恨玉不跟我说话了。
她好像一夜之间打起了精神,她开始亲自照顾殷九逸,连他的院子都不让我进。
其实这也算是好事。
我抱着元宝想去看看殷九逸,她将我堵在院门口,语气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意:你不是要走吗?你怎么还不走?
我能去看看王爷吗?
他傻了,你还有什么可看的,你这般虚情假意,不看也罢。
我轻轻抿着嘴唇,转过身抱着猫离开。
章秋荷,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你说了我就信你。她在我身后唤我。
我没回应,她若是知道是我害死了语容,我会比现在更难过。
殷九清又来了王府,看着我满面泪痕,他背着手站在原地:秋荷,跟我走吧。
是不是你故意让恨玉听到我们说话的,否则那么多侍卫,她怎能闯进来,你就非要如此吗?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不想你活得这么辛苦。
殷九清深邃的眉目间带着说不出的倔强:你到底想我怎么样?我一直恪守着君子之礼,把自己的情谊藏在心里,远远望着你却不敢靠近,我努力控制自己,不敢做出过分的举动。若你真能幸福,我远远望着又何妨?可是你现在过得不幸福,他傻了,他已经傻了,他不能保护你了。你照顾完他照顾方侧妃,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以为我就忍心看着你痛苦不堪、伤心不已的模样吗?我也有心,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我的时候,我不会痛吗?
是你要我帮你报仇,是你答应回到我的身边来,是你自己选的。殷九清走近两步,眼尾飞红:你忘了吗?我们之间也是有过好时候的。以前万般,都是我不好,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将我当作人看了吗?我是一个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怎么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怎么重新开始?我可以回到你身边,我永远不会爱你。
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那便够了。
你说你会杀了李恒,你说你会找遍天下的医士给他看病,你不要再骗我了。
好,皇兄会成为最富贵显赫的王爷,王府绝不会任人欺凌。
殷九清小心翼翼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我怀里抱着的猫,专注地注视着我,嘴边缓缓浮现出一个笑意:我们走吧。
跟着殷九清刚跨出府门,恨玉红着眼圈在我身后大吼:章秋荷,出了王府的门,你再也别想回来。
我没敢回头。
我走的时候,仅仅带走了我的猫,小桃都没带走。
宫苑深深,我一个人,不需要人陪。
殷九清并未将我带进宫,他送我去了静安寺:此处环境清幽雅致,你且在这安心住下,等国丧期一过,我来接你进宫。
你什么时候能杀了李恒?
你入宫前,我会解决好此事。
静安寺是一处香火并不旺盛的寺庙,主持给我找了一间干净舒适的厢房。
这间寺庙有一间侧殿,供奉着给我死去孩子的长明灯。
殷九清曾在上元节的灯会上同我说起过,如今当我真的看到这盏灯时,心中不免有些怅然。
我不忍再看那盏长明灯,跪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虔诚地叩拜,求他保佑殷九逸一切平安。
我没能同他好好道别,轻而易举地离开了他。
早知道如此的话,我不要他娶我了,早知道如此,我一开始就嫁给殷九清好了。
假如我当时凭借着殷九清和皇后对我死去孩子的愧疚,用尽手段扶摇直上,我想,我会活得很好。
可是,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不够理智,不够坚定,总是摇摆不定。
以前想着,有一个知心爱人,与他一生相伴,不要荣华富贵,我们清贫一生也是极好。切切实实冲破世俗的禁锢去做了,差点误了柳朝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