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未经世事的天真,而是不染半分尘埃的纯粹。
而这份纯粹,他几乎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就在他愣神的间隙,花清染指着旁边的廊凳对他说:“我刚见你躺在这儿,似乎很高兴,能不能也借我躺一会儿啊,小宴?”
“啊?”
南宫别宴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小宴”,舌头像是打了结,半晌才蹦出几个字,“我、这……这不太好吧?”
“为何?”
花清染低头看看廊凳,恍然道:“哦,这地方是小了些,我还是坐着吧。”
她又抬眸看看少年,“只坐着,可以吗?”
“啊?哦,行。”南宫说罢,忙往旁边让了让,腾出一块地儿,“姑娘请。”
花清染见他答应,欢快地笑起来,挨着廊柱坐下,又朝南宫招呼道:“你也坐啊。”
看她模样似是毫不在意,南宫别宴也不再推辞,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坐下,举止规矩了不少。
只有些纳闷儿——
没想到在条律森严的幽明界,竟还有如花清染这般不受约束的妙人。
而他隐约觉得,自己与眼前的这个女子,似乎并不是第一次相见。
她的声音轻快泠然,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期待,使人听之难忘。
他十分确信,自己曾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就在不久之前。
可令他惊疑的是,眼前女子的长相,与先前的那个人全然不同,少了些灵动,多了些不相匹配的温婉。
就如同纯净鲜活的灵魂误入深池,生生被遏制住天性,
这在她身上形成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看来,应该不是那人。
想至此处,南宫不禁叹了口气。
花清染闻声,转头看向他,余光瞥见放在他手旁的红玉瓜,好奇心便又开始作祟。
“你方才说的这红玉翡翠瓜,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花清染说着,肩膀耷拉下来,小声嘟囔道:“怎么连吃的也要挑着给我呀……”
南宫没听清她的后半句话,只奇道:“你之前,从没见过这瓜?”
“没有。”花清染摇摇头,“流霜送去我那儿的莲子比较多,但我觉着莲心太苦,剥起来麻烦,才又换成水晶葡萄。倒还有些别的几样东西,但她没说,我也不知叫什么,反正没有这红玉瓜。”
她说这话的语气有些委屈。
南宫侧首看向她,目光复杂,试着安慰,“这红玉翡翠瓜,你们幽明界虽然也有专人借灵气培植,但毕竟这里条件不比凡世,品相上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儿,多半是上不得台面的。要我说,这吃瓜,还是得吃凡世养的瓜。”
花清染问:“凡世……和这里差别很大吗?”
“那当然了。”
南宫习惯性往身后的美人靠上一仰,一只脚就要搭到廊凳上来。好在及时收住势,才没又在姑娘面前失了礼数。
他轻咳一声,说道:“你们幽明界是一处永夜之地,凡世与这里相比,不仅多了昼夜之分,还有四季轮转。”
“那是什么?”
“就是……”南宫思索片刻,反问她,“你知道,日月星辰吗?”
花清染点点头,“大概知道。流霜说,大祭司推演命轮,借的就是星辰之象。但这里没有星辰,能窥天时的,也只大祭司一人。”
“这便是不同之一。在凡世,人们不论是何身份,都可窥见星辰。”
南宫仰起脸,望向漆黑无物的天幕,“白昼借日光之力扫尽黑暗,夜幕有如水明月倾泻银辉,若天气清朗,即便是夜间也无需挑灯,就可看清前路。比这乌漆嘛黑的幽明界,不知好了多少。”
此话一出,他当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我随口说说,你不要介意。”
“我为何要介意啊?”花清染双手撑在身侧的廊凳上,对他轻轻一笑,“你怎么会对凡世如此了解?”
“因为我本就是凡世之人。”
花清染一怔,“难怪,听你说得,我都想去凡世看看了,也不知,郁轩何时才能放我出去。”
南宫别宴见她神情低落,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是他们说的花主吧?”
花清染抬头,“你知道我?”
南宫别宴道:“听说净魂池那边出了些意外,这几日,整个幽明界的人都传开了。虽然没人提过你的名字,但也并不难猜。”
眼前女子对外物似乎一无所知,除了新降生的花灵,还有谁会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花主提前苏醒,众人无不手忙脚乱。
这便也让南宫别宴这个异世之人,得了不少空闲。
“原来是这样。”花清染笑了笑,“看来我还挺出名的。”
南宫抬眸,“那是,花主之名,谁人不晓?不过,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也没个女官跟着。”
“哦,我在寝殿里实在无聊,也没人能说说话,就跑出来了。”
花清染撇撇嘴,“我真的,很不喜欢做选择,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南宫自然明白她说的选择是什么,但自己身为外人,也不好多言,一时竟沉默下去。
“那个瓜……能让我尝尝吗?”
南宫别宴蓦地回神,轻咳了一声,正打算委婉地告诉她,何谓“男女有别”。
还未开口,却见她绕过自己,挽着衣裙蹲在那半个瓜旁边,抓着玉匙就挖了一勺瓜瓤送进口里。
南宫惊得蹦起来,后退两步指着她,压低声音道:“你你你……这瓜是我吃过的!”
花清染不明所以,蹲在地上懵然仰起脸,“你吃过的,我不能吃吗?”
话毕,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也连忙站起来,“对不起,你还没有同意,我的确不该吃你的东西,你别生气……”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南宫面对这位不曾涉世的花主,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想了半晌,才道:“花主尚未结契,与我在这里见面,已是坏了幽明界的规矩,若再不避嫌,怕是会惹城主不悦。”
听到这话,花清染垂下眼睫,“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吗?”
“什、什么?”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在想,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在意郁轩城主的喜恶,无论做什么事,必是要先得到他的首肯才行。可是,却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花清染仰起脸,迎上南宫有些错愕的目光,“他们都在夸我聪慧,可所做的事,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任由摆布的傻子。不需要思考,只需乖乖接受他们给予的一切。除了选择所谓的结契者。”
说到这里,她微微愣了一瞬,随即自嘲一笑,“不,这也并不是什么选择。”
她这几日憋在心里的话,竟对着南宫一股脑倾诉出来。
许是情绪积攒得太久,悉数化成了委屈,此刻发泄完了,心中顿时畅快许多。
她轻轻舒了口气,便听南宫开口:“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早说啊。”
花清染疑惑看向他,却见他笑了笑,“我原先以为你什么也不懂,还怕自己不守规矩将你带偏了,谁知你也是个不喜这些教条的,害我端着规矩,别扭了半晌。”
花清染将他的这些话,前后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自己大致是明白了,认真道:“我知你在顾忌什么,但是他们应该不会介意,我与你私下见面。”
“流霜说,花灵苏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才会是自己的命定之人。这是花灵无法摆脱的宿命,所以也不会因为和你的相遇,而改变什么。”
南宫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难看。
她却抿了抿唇,抬眸坦然一笑,“不过还是谢谢你,你是这些天以来,和我说过最多话的人了。”
“欸,小宴,我一直想问,你说你是凡世的人,那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少年被这一问晃回了神,琥珀色的眸子重新焕发光彩,也不再端着规矩,大喇喇地在廊凳另一侧坐下,挑眉道:
“你就当我,是被墨宗主从凡世捡来的吧。”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端午安康~
第5章 选择
“墨宗主?”花清染看了他一眼,揽裙坐在他身旁,“是西南墨家的那位吗?”
“不然还能有哪个‘墨宗主’?”
南宫别宴搭起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支着头看她,“在幽明界,除了他们墨家的人,想去凡世,难如登天啊。”
花清染奇道:“为何?”
“这是你们幽明界的规矩,我哪知道。”
南宫瞥她一眼,“不过我猜,多半是因为墨家人有什么特殊之能。通往凡世的那条河,鸿毛不浮,只有他们能渡。旁人一旦落水,任他修为再高,也会立刻沉溺下去。”
他笑了笑,“也难怪墨先生离家百年,他手下的生意还能只增不减,原是这渡河跨界的活计,全给他墨家垄断了。”
“哦……”
花清染这几日一直居于琼芳殿,没有见过他所说的那条河,只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转而问道:“那……你是怎么被他捡回来的?你在凡世也和我一样,没有父母亲人吗?”
“这个嘛……”南宫别宴随口答道,“家中只有母亲还在,但我现下回去,只会给她添麻烦,索性就跟着墨先生,来这儿见见世面。”
“真好。”花清染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虽然我不大明白你说的麻烦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出来,你活得一定很自在吧。”
闻言,南宫别宴微微一愣,随即笑道:“都说花灵降世,如幼童初生,常怀赤子之心。但我怎么觉着,你这至纯灵骨,还挺会感时伤怀的。”
“若我没记错,你来到这世上,应该也才第三日吧?”他说着,往前凑近了几分,“哎,怎么着,他们欺负你了?”
花清染摇摇头,“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虽然态度不算热络,但流霜说,我醒来的时候出了些意外。我想,他们或许和我一样,都需要些时间适应吧。毕竟,我跟他们还谈不上熟悉呢。”
“所以你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对吗?”
“嗯。”花清染叹了口气,“流霜说,明日祭典就是最后期限。可我到现在,还是拿不定主意。我不喜欢这个期限,总让人心里慌慌的。但流霜好像生我气了,那日之后就没再见过她,也没有机会再问一问,能不能再宽限几日。”
“哈……”
听到这话,南宫轻笑了一声。
花清染转头看向他,却听他道:“你是幽明界的花主,身份仅次于幽明城主。流霜不过是个司花圣女,你的想法何须她来点头?我看,她是欺你现下什么也不懂,故意刁难吧。”
花清染微微蹙眉,“你不要这么说,流霜只是奉命行事,没有理由刁难……”
她的话突然顿住。
“你看,你这不是也明白么。”
南宫别宴屈着腿,笑着将旁边那半个瓜抱在膝上,顺手拿起玉匙挖了一块,又忽地顿住动作,偷偷瞧了花清染一眼。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瓜。
只听花清染道:“是我想岔了,这原本就是郁轩的意思。”
“那……要不你去跟他商量商量?”南宫试探着道,“这毕竟关乎你的人生大事,就算城主一手遮天,他既有求于你,也该考虑你的意见。”
花清染再次摇头,声音沉闷,“还是算了。我一见到他,心里就有些害怕,该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嘿。”
南宫笑了一声,“你这不就排除了一个人选?”
“哪有那么简单啊。”
花清染轻嗔道:“郁轩是城主,旁人都惧怕他,他的喜怒看在旁人眼里,远比我的选择更重要。”
她抿了抿唇,低下头,“这几日观察下来,我觉得,他们的意思,应是希望我和郁轩结契,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不,我觉着,他们三人应该都不在意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