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种境况下,她莫名觉得有些紧张。
她现下就如同一张白纸,所有展示在眼前的人与事,都各自留下或浓或淡的一笔描绘。
既然此前的一切认知皆为空白,面临选择的时候便失了先机,只能按照既定的规矩做事。
花清染想明白这一点,很快便接受了侍女们无声的侍候。
她褪去衣衫,泡在白玉池中沐洗,温热的水漫过肩头,不由舒服地喟叹出声。
或许是她魂魄初醒,暂时还无法同这具身体完美契合,也或许被人伺候的感觉当真舒适。
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竟歪在一旁昏睡过去。
再睁眼时,她已躺在铺着柔软锦褥的床帐里。
乌黑的长发已被烘干,身上也换了新的里衣,连周围浅熏过的淡淡花香都恰到好处。
从始至终,她都像个白瓷娃娃一般被人精心照料。
不需出一分力,也没机会说上一句话。
整座琼芳殿都死气沉沉的。
初入这方小世界时的好奇,也不足以维持她的喜悦。
如今已是花清染苏醒后的第三日,距离郁轩所说的祭典,只余不到六个时辰。
她需要在这六个时辰里,给出最终的结契人选。
寝殿内已不见使女的踪影,她们忙完便出去候着了。
花清染手肘撑在面前的条案上,看着上面摆放的三件小物,轻轻叹了口气。
案头上立着一只金狻猊香炉,这是第一日,郁轩城主来看她的时候,一并带来的。
郁轩生得一副帝王相,剑眉星目,周身寒凛,单往那里一站,便让人深感威慑。
花清染初见他时,被他冷厉的眼风一扫,竟本能地生出些惧意来,所以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跟他离得太近。
好在郁轩看起来和她也无话可说,只冷淡丢下一句:“花主且在此安歇,有何需要,只管吩咐流霜便是。”
她面上虽乖乖点头应下,心里却不免犯了嘀咕。
以流霜的性子,她哪里还敢吩咐什么,只求不再无故点火,便谢天谢地了。
但正如先前流霜所说,整个幽明界都为郁轩所有。
既然处在别人的地盘上,她的想法如何,似乎也并不重要。
更不会有人在意。
花清染心中的这个念头很快被证实。
譬如这满箱满柜、早已备好的衣裙,制式还算多样,只颜色十分统一,皆是一水的碧色。
也譬如面前案上的这只金狻猊香炉。
这香炉无论是工艺还是形制,都精致得不似凡物。
添在其中的熏香,据说名为鹅梨香。其味婉约风雅,闻之使人舒心静气,当为上品。
可问题便出在这里。
此香本质是为安神之用,但以花清染现下的状态,这香燃得越久,她越发觉得头脑昏涨。
郁轩在的时候她不敢多说什么,待人一走,便立刻熄了那香炉。
可她还没来得及呼一口新鲜气,候在殿外的使女例行进来添新茶和果盘,却顺带又将那香炉重新点燃了。
花清染只道她们是好心,特地表明自己并不需要这香,或者可否换成清淡些的。
然而她刚开了这个口,使女们竟齐齐跪地,在她愕然无措的眼神里,垂首答道:“花主饶命,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见到这等场面,花清染便大致看懂了自己的处境。
在这座宫殿里,她所能做的只有接受,故而也不打算再为难那些使女。
实在不行,等下次郁轩再来,自己亲口跟他提一提便是。
幸而,这香除了助眠,也没有其余不妥之处。
花清染索性让自己慢慢适应下来,乏了便睡,醒了便在殿内四处看看。
相比于栖身净魂池时,所面对的混沌黑暗,这里明亮的色彩如同恩赐,更显得弥足珍贵。
自己当该知足。
第二日,来的却并不是郁轩,而是那位一身玄衣的墨希微。
相比于郁轩,她与这位墨家宗主,还算能说得上话。
他面上太过苍白,显出些许病态,也少了几分人气。
好在他的唇角总是噙着淡淡笑意,谈吐举止温柔内敛,远不似郁轩那般,锋锐得令人不敢近前。
花清染同他在一起,紧绷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于是在闲谈之际,便随口提了一嘴,“你能不能和郁轩说说,这鹅梨香,我实在有些受不住。”
墨希微不置可否,只道:“花主初醒,魂体之间尚未完全契合,身子乏累也属正常。此香可调息养气,有益无害。花主为了自己的身子,也该再适应些时日,莫辜负了城主的一片心意。”
这人拒绝得十分委婉,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她着想,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垂下眼睫点了点头。
见她不语,墨希微轻轻一笑:“比之昨日,花主今日似乎心情不大好。”
“墨宗主看出来啦?”
花清染没有否认,双手托着下巴支在案几上,恹恹道:“还不是因为结契之事。”
“此事交由你来决定,的确有些为难。”
听他此言,花清染眼神一亮,忙道:“墨宗主也这么认为?我就说嘛,这种事情干脆你们来定就是了,何必让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来左右为难。”
墨希微不由失笑:“话也不能这么说。结契毕竟是大事,更是你自己的事,你有权利按自己的想法来定。只是这次突生意外,的确仓促了些,倒叫你犯难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可以按我的想法来定?”
墨希微点头道:“自然。花主可是有了决断?”
花清染忽然将手撑在案几上,睁大眼睛笑起来,“那这么说,流霜昨日说的,不是气话?”
墨希微愕然,问:“她说了什么?”
“哦,我昨日问她,可否同你们三人一起结契,她说……”花清染学着流霜的样子,摆出一副端庄冰冷的姿态,“也不是不可以。”
说罢,不由将自己逗笑,立时又没了坐相。
面前人闻此微微一怔,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若按以往花灵的宿命一说,此法的确可行。”墨希微轻声说道,“不过,城主大概会不高兴。”
听到这后半句话,花清染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上扬的唇角也撇了下去。
她垂着眸子,颇有些懊恼,“他不高兴,是不是这宫里的人,都要跟着倒霉啊?”
墨希微摇了摇头,“阿轩的确是有些严肃,他身为幽明城主,所辖者众,有时不得不如此行事。但他心性不坏,若说迁怒,倒也不至于。”
花清染闻言抬眸,认真想了想他的话,道:“你和他,是朋友吗?”
这句话却像刺伤了墨希微,他有意避开花清染明澈的眼神,微微侧着脸,语气淡淡,“现在,应该不是了。”
花清染几乎是习惯性地想问“为什么”,但在看到面前人略微黯淡的神情时,又识趣地将那句尚未出口的话咽进肚里。
她现下对这些人的了解只流于表面,尚无法对他们之间的联系,产生更深层次的认知,所以也不必急于一时。
此时此刻,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尚有大把的时间去熟悉他们。
即便他们给她定下了选择的时限,而这个时限,转眼就会临到尽头。
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墨希微略抱歉意地冲她笑笑,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碧色蟠螭纹玉玦,递到她面前。
“此玦乃我墨家信物,执此玦者,墨家之人无敢不从。”
花清染愣住,一时忘了接,无措道:“墨宗主,这是何意?”
“既然在下亦在花主的候选之列,自然也该聊表诚意才是。”
墨希微坦然一笑,“在下不才,于权势而言定是不比城主。但若论起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墨家执掌幽明界商道多年,这些底气,总还是有的。”
他说着,将玉珏轻放在花清染手边,对上她的目光,“花主且放宽心,不论日后如何抉择,都请将此物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花清染回想起当时与墨希微的对话,再次叹了口气。
她现下待在这琼芳殿里,明面上虽没有限制她的行动,但使女们都候在外面,多少便有了一丝监视的意味。
虽然她也不甚在意这些,但心中总归觉得别扭。
至于这墨家信物,又如何能用得上呢?
听墨希微的语气,似乎对自己是否能成为她的结契之人,并不在意。
这便奇怪了。
而这些时日里,除了这二人,那位冰容雪质的孤阙祭司,却一直没有出现。
今时已是她苏醒后的第三日,既然前两日里,结契候选人中的两位都已来过。
按理来说,那位大祭司无论如何也该在今日露个面。
可他却并没有出现在琼芳殿里。
只托一位女官带给花清染一张符箓,说是危难之时,可保性命。
这便更奇怪了。
她成日待在琼芳殿里被人伺候着,何来危险一说?
这些人说话总是不清不楚,对她的态度也是不咸不淡。嘴上虽说着表诚意的话,可她却分毫感受不到被重视的滋味。
她思来想去,实在想不明白,索性站起身来走向窗边。
隔着一层薄纸,只能看到外面楼宇模糊的轮廓。
花清染尝试推开轩窗,那木质的窗框却纹丝不动。
正疑惑时,殿外几个使女的低声交谈忽然入耳。
她处在内殿,与殿门尚有些距离,听不真切,一时好奇,便提步向外走去。
殿门虚掩着,并没有落锁。
她轻手轻脚将门推开一道缝,探了半个脑袋出去,却见殿外竟空无一人,方才那些使女已不知去了何处。
花清染定了定神,终归没能忍下好奇心,悄悄从门缝溜了出去。
这附近的使女似乎都被支走了,她不敢走得太远,只沿着殿前回廊一路往前。行至岔口便不敢再迈出步子,生怕待会儿忘了回去的路。
就在她打算折返时,却瞥见右前方的转角处躺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劲装,大咧咧翘着腿靠坐在廊凳上,手里抱着半个红瓤翠皮的物什,正哼着小调,拿一只小玉匙舀着吃。
她没见过这人,只觉他跟自己这两日见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在他身上,似乎没有那些沉重的“规矩”,反倒多了几分鲜活。
花清染被这分鲜活吸引去了目光,不由走上前去,出声问道:
“你在吃什么呀?好吃吗?”
少年被她的声音惊得坐直了身,回过头看向她时,眼里的惊讶比之郁轩三人初见她时,只多不少。
花清染见状,歪了歪头,又将方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瓜往前递了递。
“红玉翡翠瓜,凡世特产,你要吃吗?”
作者有话说:
想不到吧,我们男主是个货真价实的吃瓜少年(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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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吃瓜
周边的亭台楼宇,都笼罩在一片无尽的浓墨中。
廊檐下,宫灯映出明黄的光影,在少年愕意未消的瞳仁里,洒下浓淡适宜的琥珀色。
花清染看着递到面前的瓜,一时怔住。
半插在瓜瓤里的玉匙没立住,轻轻一晃,眼看要掉落下去,少年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顺势将红玉瓜也收回到自己身前。
他方才说完那句话,便自觉有些唐突。
好在花清染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盯着看那小半个被挖得七零八落的瓜,眼里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反倒像在研究什么新奇物件儿,专注又认真。
见此,他讪讪笑了笑,急忙找补,“这瓜被我糟践得不成样了,回头差人给姑娘送个新的。方才没留神,一时失言,若有冒犯姑娘之处,还请见谅。”
花清染没有说话,少年又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吗?我叫花清染。”
她这才抬眸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
这少年眉深目俊,乌黑的长发高束在脑后,一双琥珀眸里闪动光彩,有着不属于这里的意气风发。
少年听到花清染开口,复又愣在原地。
花清染觉得奇怪,问:“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少年将手里的瓜放在一边,对着她一拱手,“在下南宫别宴,姑娘叫我南宫即可。”
“哦……南宫、别宴。”
花清染点点头,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这个名字,似是在认真将这几个字记在脑海里,片刻后,对少年展颜笑道:“好,我记住啦。”
她这一笑,南宫别宴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怪讶。
这世上做事认真的人不在少数,但花清染尤为特别。她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颇为好奇,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也会用心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