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身——姜厌辞
姜厌辞  发于:2022年08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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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符合他“目中无人”的作风,叶淮无话可接。
  沉默没持续几秒,插进来两道争执声,有对情侣在吵架,用的方言,语速很快,听不清。
  温北砚懒懒抬眼,恰好这时看见男生拉住女生的手,不让她离开。
  他稍愣,嘴角无意识下沉。
  这个动作唤起了他的记忆,他想起曲懿那天在楼道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每一帧画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随后是离开前,穿着一身休闲服的年轻男人,精准地攫住她的手腕——宣示主权般的动作。
  他知道这男人是谁,也知道他们的过去。
  愤怒吗?说不上,可能更贴近于嫉妒。
  嫉妒延缓了他的反射神经,在电梯门合上前,他只顾盯住她和苏祈连接在一起的肢体看,忘了去看她表露在脸上的反应。
  其实用不着看,他也能推断出,她的种种情绪逃不开欣喜和激动。
  叶淮止步回头,在温北砚身上感受到了平时被他藏住的、只有在法庭上才会显露出的攻击性和敌意。
  “你在想什么?”
  温北砚收回目光,冷淡地说:“没什么。”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别人不了解你,我还能不知道?”
  从在咖啡馆见到他那刻开始,叶淮就觉得这人不对劲了,为了什么,他不说自己也没法知道。
  叶淮目光绕回到他身上,不经意瞥见他右耳的疤,像条蜈蚣,这个位置是大多数人的视觉盲区,不至于破坏美感。
  到嘴边的说教戛然而止,最后变成没什么力度的狠话,“我看你干脆全都憋在心里,憋死你算了。”
  曾经有段时间,叶淮和很多人一样没法把温北砚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
  他是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见到的温北砚,在他父亲叶斌开的小超市,温北砚是来打工的。
  那会温北砚很少开口说话,更多的是用点头和摇头回应别人抛出的问题,他就像生长在石头缝里的杂草,照不到阳光,看上去孱弱没有生气,但也能存活,只不过经受了风吹雨打,活得遍体鳞伤。
  叶斌很照顾温北砚,知道他从小没有母亲,父亲几年前去世,又被叔伯赶出家,就特意腾出一间空房给他住。
  温北砚在叶家从来不开灯,好像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房间原来是个储物间,面积很小,角落堆积着杂物,窗帘是棉布材质,老旧,褪了色,隐隐透着光。
  他就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在逼仄狭窄的过道里自由穿梭。
  那年叶淮和温北砚同岁,十八,成人的年纪,被家里保护得好,有着和年纪不相符合的幼稚。
  叶斌对温北砚越好,他就看温北砚越不舒服,私底下把这人当成闯入自己家的入侵者、试图夺走叶斌宠爱的心机婊。
  对敌人就得亮出爪牙,不分出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于是叶淮开始明里暗里地同温北砚作对,最初只是口头上的嘲讽,后来被人一挑拨,发展成一些暗戳戳的肢体冲突。
  有次,他在叶斌送给温北砚的球鞋里放了几枚图钉,只不过放完就后悔了——他对他的恨还没到非要见血的地步。
  等他原路折返,就看见温北砚拿起球鞋,顿了几秒,平静的目光扫过来。
  这一眼,让叶淮确信他看见了自己放在他鞋子的图钉。
  叶淮一阵心虚,绷直脊背等待彻底撕破脸后的疾风暴雨,可对方什么也没说,脚穿进鞋口,踩在地上,像个没有痛觉的机器人,在地上留下成串的血印子。
  事后叶斌问起来,温北砚也只说:“意外伤到的。”
  这救了叶淮一命,但他没有因此感激涕流,趁叶斌出门的时候,他找到温北砚,与道歉无关,只想警告对方把图钉的事彻底烂在肚子里。
  门开着,温北砚光着膀子站在窗前,指尖星火明暗交替,吐出的白雾浮在他消瘦的脸上,被风一吹,没了形状。
  楼道灯开着,薄薄的一层光,足够让叶淮看清他背上的伤,没到张牙舞爪的地步,但也称得上有碍观瞻。
  叶淮不明白他这年纪,哪来这么多的伤,其中几道看上去还是陈年旧伤。
  吐烟的动作有了几秒的迟疑,温北砚扭头。
  那双眼睛跟死水一样,不狠,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波澜,却看得叶淮直犯怵,自此之后,叶淮对温北砚的态度从哪哪不爽、到处找茬变成了敬而远之。
  这种疯子,惹不起,就该躲得远远的。
  直到有天,叶淮救了一个被霸凌的高中生,反被一帮混混堵在巷口。
  寡不敌众,绝望之余,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想起自己曾经干的蠢事后,更加心灰意冷。
  他没指望温北砚能伸出援助之手,等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将被单方面殴打的事实后,忽而听见咚的一声,是□□与地面的碰撞声。
  叶淮抬头,愣住。
  男生纯白衬衫上泼墨似的沾了几滴血,极致的白,妖冶的红,突兀地揉杂在一起,平时是进入冬眠期的蛇,只有在这一刻是卸下惫懒的狼,眼神里带着不死不休的的狠戾。
  ——操,太他妈带感了。
  这天之后,叶淮成了温北砚忠实的拥趸者。
  温北砚对叶淮突然转变的态度不以为意,只顾专心干着叶斌交代给自己的活。
  用温北砚自己独一套的标准来说,听话等于报恩,在叶家生活的那段时间,叶斌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做。
  叶斌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反反复复纠正叶淮不能把温北砚当成不正常的人看待,但他自己早就在潜移默化里形成了和叶淮相似的认知,然后在细枝末节中将“你得成为一个正常人”的价值观,以及“如何成为一个正常人”的途径一一传授给温北砚。
  在叶斌之前,温北砚还经历了两任人生导师,他的父亲温昭平,和曾经短暂资助过他的老师曲乔生。
  温昭平来不及教他就离开了人世,而曲乔生的教育理念与叶斌异曲同工。
  用约定俗成的标准去定义、约束一个人,逼他用千篇一律的行为模式生长,最后再把一个正常人硬生生塑造成能被大众接受的“正常人”。
  这就是温北砚的成长过程,听话地接过“恩人”亲手递过来的镰刀,一遍遍地将自己肌骨凿碎,然后拼凑重组,再用高质量粘土复合。
  他变得会笑,会配合似的表露自己的愤怒,也会说一些好听、别人爱听的体面话。
  他相貌清俊,仪态气度非凡,学识丰富,待人接物温文尔雅。
  看,多完美、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可只有叶淮知道,在叶斌教育下的温北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不正常的人。

  对别人和善,一面在心里划出一道分界线,将礼貌和疏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藏着深深的自我厌弃。
  以及不该有,也不可得的妄念。
  作者有话说:
  曲懿:?你对我什么时候礼貌过???
  叶淮:巧了,这狗也没对我礼貌过:)
 
 
第7章 
  ◎她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挤出来◎
  父债子偿这道理叶淮深谙于心,被叶斌扭曲的人格,得由他这个做儿子的亲自掰正。
  叶淮敛了敛神,又问:“你自己估算一下,现在情绪能有几分?”
  大二那年,他制定出了一套专门针对温北砚的情绪评断标准,按照打分机制,从负五到正五,正负代表情绪的好坏。
  大多数情况下,温北砚的情绪线是没有起伏的,稳稳停在零。
  “负三。”温北砚说。
  距离上次他情绪出现如此大的波动还是在十多天前,虽然他脸上没表现出来,但整个气场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像个即将开屏求偶的花孔雀。
  当时叶淮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答:“正四。”
  接近满分了。
  短短半个月,大喜大悲都让他尝过一遍。
  叶淮不知道这是不是好征兆,一方面他希望温北砚能自然地表露自己情绪,另一方面又怕他失控,失控的后果不堪设想。
  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温北砚说:“还能控制。”
  声音里带点闷不透气的低沉。
  叶淮松了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抓错了重点,比起知道他现在的状态,似乎找到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原因更为重要,“到底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没法得出确切的答案,温北砚保持沉默,清瘦的脸上笼着一层阴影,加深五官的立体感。
  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回答,叶淮投降:“算了,就当我没问,你自己调节好就行。”
  他相信他能做到,从始至终,没有缘由。
  快走到停车场,叶淮手机响了几声,是他女朋友发来的短信,开车门的动作顿住,脑袋一偏,用征询意见的口吻:“要不我给你送到路口,你自己打车回去?”
  温北砚没接话,薄薄的眼皮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叶淮笑眯眯地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女朋友要我去接她,还说我要是这次再抛下她不管,跟你待在一起,明天就到律所宣扬我是基,搞基的对象还是你,我脸皮厚不要紧,但不能败坏你的名声是不是?”
  -
  温北砚最后打车回的云澜水岸,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他的影子落在空旷的地面上,声控灯照亮前面的路。
  脑袋有撕裂般的疼痛,缺氧感一阵阵袭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
  他不是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唯独今天是个例外,从小区门口到楼下不过几百米的路程,成堆的画面往脑海里钻。
  盛华高中高一年级都会组织一次春季郊游,由班主任带队,温北砚那届去了附近的仓茗山野营。
  曲懿那天没有穿校服,而是套了件嫩黄色碎花连衣裙,她发色偏黄,梳成两股鱼骨辫,发尾系着纯白蕾丝飘带,花纹很精致。
  清透到毫无点缀的一张脸,唇色是天然的胭脂红。
  等温北砚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一班队伍,像个不见天日的偷窥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一段路。
  藏在潜意识里的警惕心和危机感,没让他离得太近,以至于她每个回头的动作,每个投射而来的探究目光,他都能及时低下头,避开,长长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
  她在溪流前停下,双手掬起一捧溪水,手腕又细又白,脉络血管清晰,好像轻轻一捏就会崩碎。
  这让温北砚想起很久以前养过的金鱼,咕噜噜冒着气泡,在水草中穿梭,它们自由,却没被赋予强大的力量,被他攥在手里,稍稍施力,脏器四分五裂。
  就像她细瘦的手腕,看上去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她停在原地,他只能踩着石头往前走,快到对岸,身后才传来脚步声,一下两下,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不到十秒,没了动静。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了眼,她身前那块石头离她脚下踩着的有一大段距离,她犹豫的模样,泄露了她的胆怯。
  他可以直接走开的,但他没有,破天荒地转身,抬起手,薄瘦的手掌正对着她。
  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懿懿!”
  她没来得及回应他的援助,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眼,迅速侧过身。
  那人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应了声好,原路返回。
  从温北砚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半截侧脸,眼睛弯得像月牙,明媚又澄净。
  脚上一双锃亮皮鞋,鞋跟敲击鹅卵石,哒哒的声响逐渐远去,鱼骨辫在后背扬起落下的节奏,和翩跹的裙裾拂在腿边的频率一致,细长的腿白到晃眼。
  温北砚悬在半空的右手僵住了,阳光穿过树叶罅隙,灼烧着,火辣辣的疼。
  紧接着,掌心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温北砚眼尾垂落,手上落着两片粉色花瓣,他收紧,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指甲嵌进皮肉,再摊开,黏糊的汁液衬得手心几条纹路更加清晰。
  正要离开,发现石缝里多出一颗糖,彩色糖纸勾着光,刺目。
  他弯腰捡起,手指捻开包装。
  很多人喜欢将糖含在嘴里,细细品味舌尖的甜腻。
  他不一样,他没什么耐心,喜欢用牙齿咬碎,两半,然后是四半,碎成渣后再咽下。
  糖很甜,留不下任何记忆点的那种甜,温北砚面无表情地抬眸,树荫中早就不见她的身影,却能听见声音,她喊的是:“苏祈。”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经常出现在学校通报批评栏里,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但从那刻开始,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学习有高低优劣之分,同样藏进她眼睛里的人也有轻重之别,没有人能成为永远的赢家。
  这种认知放大了身为偷窥者的他,心里的阴暗面,很长一段时间,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那天发生的一切,包括她雀跃的步伐、凝在脸上的笑容、张扬的裙摆。
  唯独记得能将他心脏反复拉扯的痛感——
  他主动朝她伸出手,可她连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挤出来。
  ……
  温北砚捏了捏眉心,电梯光滑的壁面模糊他的五官,宽厚的背抵在上面,像贴了层冰片,冻得他混沌的意识消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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