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辛四娘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纤细。眼下她身披缟素,泪眼盈盈,更显得温婉娇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案发当晚你不在家中,原因为何?”
林捕头声如洪钟地一开口,就吓得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
“夫君平日在运河上做工,一连两三日不回也是常有的事。奴家一人在家害怕得很,晚上常去村口吴婶那里与她同住,前个晚上也是如此。哪知道一早回家,就看到夫君……”
她想起那可怖的场景,眼泪止不住,哭得抽噎了起来。
阮秋色一向怜香惜玉,不忍见姑娘流眼泪,正想上前递个帕子,就听见林捕头重重咳嗽一声,极有威严。辛四娘听了也强忍住哭声,等着他继续问话。
“也就是说,你丈夫原本说了前日晚上不会归家,却不知为何又回到家里,还被悬上了房梁,横死家中?”
“不是我夫君说的,是和他一起做工的尤二,前……前日下午放工回来告诉我的。”辛四娘回忆着那日发生的事,却微微有些迟疑。
林捕头对尤二这名字有点印象:“这尤二,就是那日前来报官的人?”
“正是的。尤二是我家邻居,那天奴家骇得大叫一声,身子便吓软了,瘫在地上足有个一时半刻。醒来时已经有村里人围在身边,他们说尤二听见喊声过来看过,已经去报官了。”
她犹豫了片刻,又怯怯地说:“夫君离家前说过,尤二去年年关欠了我家几贯钱,已经拖了一年多,这几日他便要找个时间讨回钱财的,却不知造化弄人……”
阮秋色和林捕头对视一眼,心里暗想:美人说这案子容易,果不其然,才审问几句便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嫌疑人。林捕头招呼门口的小捕快进来,让他去提那尤二过来。
又问了辛四娘几句,她那日下午便去了吴寡妇家帮着纳鞋底子,直到次日早上才回到家中。刚一开门便吓得晕了过去,说不出什么其他的线索。这一番盘问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说着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吴寡妇原本等在门外,听到哭声,便端了热茶上来,为林捕头和阮秋色各盛了一杯,又给辛四娘递了一杯在手里。
林捕头摆摆手,正要谢绝吴寡妇的好意,就见阮秋色已经捧起了茶碗,吹吹热气,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
“吴婶子,您是个讲究人。”阮秋色满意地咂咂嘴,“这茶叶看着像是蜀地的秀芽,尝起来气性温平,应当是寒露之后的晚秋茶,正适合这寒冷冬日。”
吴寡妇被她夸得一愣一愣:“我们乡里人哪懂这个,这茶是年前我儿子的同乡托人捎回来的,本来都舍不得喝,今天正好用来招待贵客。”
林捕头咳嗽一声,对阮秋色在查案过程中还不忘风花雪月表达了不满。这一咳嗽也打断了她们的寒暄,让盘查进入了正题。
吴寡妇的说法同尤四娘没什么两样,案发那日傍晚,尤四姐来她家里与她作伴,两人纳了半晌鞋底,拉了拉家常就睡下了。她家里同辛四娘家隔了半个村子,是邻里喊着死人了她才一起过去,正看到辛四娘昏迷不醒,于是就照顾了她一阵。
说话间,那尤二已经被带到了吴寡妇家门前。他似乎是被人从床上刚揪起来,一脸惺忪的睡意还没褪去,衣服也穿得歪七扭八,此刻松松垮垮地走过来,没个正经。
“青天大老爷,昨日报官的时候,我知道的都说了,你们再要问什么,我也不知道啊!”他两手揣在袖笼里,声音油腔滑调的,听得阮秋色不太舒服。
林捕头瞪起眼睛呵斥道:“官府办案,问你就问你,你啰嗦个什么?”
尤二被他的威严镇住,方才收起了流里流气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立在一边候他问话。
“前日是你告诉陈夫人,陈平在运河做工,当晚不回家了?”
尤二愣了一下,才赶忙答道:“哎呀……草民那天走得早,听见工头吩咐陈平再去挑几担石料填一填河堤,料想他干到天黑就会在工地住下了……要说是草民说的,那也算是的……”
林捕头眉毛一横,重重拍了下桌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吞吞吐吐做什么!”
尤二身子一震,忙不迭地应声:“草民倒不是说陈平今日指定不回家,只是看见陈娘子一人在家,便……便开了一两句玩笑话。”
辛四娘面色通红,满脸羞愤道:“是你说我夫君今晚回不来了,还说……还说……我晚上一个人寂寞,你要过来……”那尤二定是说了些污言秽语,辛四娘说不出口,只恨恨地瞪着他。
尤二斜着眼小声嘟囔着:“装什么正经,晚上还不是被陈平弄得那么浪,你叫的时候倒是不怕人听见……”
看着辛四娘羞愤欲死的模样,阮秋色才算明白她说自己一个人不敢在家,非要去与吴寡妇作伴是为了什么缘故。
阮秋色最看不起满嘴浑话,轻薄女人的混混,便也学着林捕头重重一拍桌子:“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
尤二挠挠头,站在一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听林捕头又问:“你住在陈平家隔壁,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尤二想了一想:“那晚我回家之后,吃了点剩饭,喝了几口酒,早早便睡下了,什么也没听到啊。”
“那你家可还有别人?你早早睡下可有人作证?”
尤二讪讪地笑了一下:“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草民是个混日子的,哪个肯把女儿嫁给我哟……我爹妈也死得早,一直是一个人住的。作证嘛……自然是没人作证的。”
他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大人难道是疑心草民杀了陈平?大人明鉴啊!我与陈平一起长大,感情好得穿一条裤子,我就算再不是东西也不会杀他呀!”
林捕头听他在那里干嚎,也不多说什么:“陈夫人说你欠了他们家不少银两未还,陈平正打算向你讨债。你又说不清楚前晚到底发生了何事,我们只能去你家里搜一搜了。”
尤二一听要搜他家里,顿时变了脸色:“不是说是那‘吊死鬼’干的吗?怎么疑心到我头上?”
林捕头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你还知道那悬尸杀人魔的事迹,不光有杀人动机,更有伪装现场的嫌疑。”
尤二郎吓得软倒在地,跪着膝行到林捕头和阮秋色面前,连连磕头:“大人明察啊!真不是草民杀的人啊!”
林捕头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脸色都没变一下。他令左右的捕快架起尤二郎,带着阮秋色直奔尤家去了。
第8章 唐突美人 “王爷你放心,我在莳花阁好……
“哈哈!我果然是有点断案的天分,初次登场就旗开得胜,把案子给破了!”
阮秋色说得眉飞色舞,手里的茶都忘了喝,“我一眼就看出那尤二郎有问题,果然在他炕头翻出了他给陈平打的欠条。人要不是他杀的,那欠条是自己跑到他手里的不成?”
虽然查案都是靠林捕头审问,但她也在后头瞧得明明白白。现在把功劳揽在自己头上吹一吹牛,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大理寺后堂的梅花厅里,卫珩正端坐在桌案后批着公文。桌前横陈着一展屏风,将他的身影挡了个严严实实。
任阮秋色在屏风外面说得唾沫横飞,他也只是垂首看着眼前的卷帙,不予置评。
倒是时青立在一旁,一边替他将公文分类,一边问上阮秋色几句和青云村案有关的细节,就像说书先生身边总有个捧场的,一来二去两人才能将故事说圆了。
阮秋色说完,见美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觉得有几分没意思,便悻悻地说了句:“王爷,好歹我头一次帮大理寺办案,就顺顺利利地把案子给破了,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卫珩的视线仍然胶着在公文上,只是抬起了一边眉毛,声音淡淡的:“要是真把案子破了,我自然要嘉赏你。但你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就来邀功,我还能说什么?”
阮秋色被他兜头泼来一盆冷水,也顾不上他许多规矩,绕过屏风便冲到了案前:“王爷是说那尤二不是凶手?”
没料到阮秋色会直冲过来,卫珩怔忡了一秒。
阮秋色也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戴着面具。此刻他挑着一边眉毛,微微睁大了的眼里带着点方才的嘲弄戏谑,又分明有一丝惶然。他嘴唇微张,连着下颌优美的弧线,轻而易举就将人的目光勾了去。
于是她也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的神。
“我让你进来了吗?”卫珩飞快地敛住表情,声音里是明明白白的不悦,冷得阮秋色浑身一颤。
可她胆大皮厚惯了,也不怕卫珩生气,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凑上前:“王爷你放心,我在莳花阁好歹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您的美色我承受的住!”
卫珩的目光要是能化作刀剑,指定能将阮秋色戳出几个窟窿。
“我看你是没把本王的话放在眼里,”他冷笑一声,“时青,点了她的哑穴,让她安静思过。”
时青神色虽有几分为难,也只好抱歉地笑笑,走向阮秋色:“阮姑娘,得罪了。”
“等等等一下!”阮秋色没想到卫珩真要整治她,赶紧跳出一丈远,“您要惩罚我可以,但是咱俩的私人恩怨也不能耽搁公务啊!您先告诉我尤二为什么就不是犯人了?”
卫珩看着她一蹦三尺高的样子觉得滑稽,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第一,尤二一个运河边普通的工人,就算听过悬尸杀人案,如何能将案发现场处理得和前几起案子一般无二?
第二,本王与你没什么私人恩怨。你以下犯上,唐突朝廷官员,本王依律治你,也是公务。”
他停了停,没听见阮秋色应声,抬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被时青点了哑穴,脸憋得红红的,八成正在心里骂人。
不知为何,卫珩心情突然大好。看看时间差不多,他站起身来,让时青传了晚膳。在外等候了许久的侍从端着饭菜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将外间的桌子摆满了。
待到侍从们退出梅花厅,卫珩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阮秋色望着桌上的饭菜眼睛发直,他心念一动:“阮画师的舌头厉害得很,只是不让说话恐怕还是学不会安分。”
卫珩嘴角甚至扬起了一分笑意:“今日的晚饭也一并罚没了吧。”
看着阮秋色灰败的脸色,他心情舒畅地想,果然鱼肉百姓使人快乐,历代暴君诚不我欺。
等到第二天早上时青来解了阮秋色的穴道,她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憋了一晚上不能说话也就罢了,还被书肆里的人取笑了半天,纷纷问她为什么出门踏青回来,把自己弄成个哑巴。阮秋色有口难言,牙都要咬碎了。
这一日时青把她送去了京兆府,魏谦再见到阮秋色,乐不可支,全然没有父母官的架子:“没想到阮画师不但没受责罚,还得了大理寺一个小小职位,真是因祸得福呀。”
阮秋色知道他与美人是一丘之貉,也不想理,只从鼻孔里“哼”地出了口气。
魏谦不但不脑,反而一脸关切地凑上来瞧她的嘴:“莫不是叫那铁面阎王拔了舌头?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
阮秋色被他夸张的音调逗得笑了起来:“得了魏大人,要不是您,我何至于落到那阎王手里?”
魏谦也笑眯眯道:“那阎王虽是凶恶,却也好看得很,本官也是叫你一饱眼福嘛。”
阮秋色瞄了一眼时青,冲魏谦挤挤眼睛,随即做出一脸正色:“大人,我今日奉宁王之命,是为了那尤二的官司而来,昨日虽然从他家里搜出证据,王爷却认为他兴许并非凶手。”
魏谦也点点头:“昨日审了半晚,他一口咬定那借条是他趁着陈平妻子晕倒在门口时,偷偷进去拿的,那时陈平已经悬尸梁上。但在案发时他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又与陈平有利害冲突,所以凶嫌仍不能洗脱。”
时青见他们聊起案子,便又像昨日一般告退了。魏谦带着阮秋色来到衙门的后堂,林捕头正等在那里,想来也是刚到。
“听街坊邻居说,陈平和夫人感情甚好,二人成婚两年多,从来没在人面前吵过架。”阮秋色回忆着昨日打听出的信息,试图从中找到突破口,“平日里也没听说陈平与谁结仇,他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连尤二这样的混子问他借钱他也借了,谁会跟他过不去呢?”
林捕头点点头,道:“这么说来,最有嫌疑的还是那尤二了。”
阮秋色摆了摆手:“昨个美人……啊不,宁王殿下说了一个疑点,那尤二一介普通工人,如何得知悬尸杀人案的细节?据说那现场与前几起案子几乎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