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青没忍住,笑出了声。
卫珩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对阮秋色道:“皇上朝会时,没有喝茶的习惯。”
许是阮秋色脸上的失望太明显,卫珩突然生出了一点气闷:“时青,送阮画师回去。”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阮画师喜欢强身健体,今日你骑马,让她跑着回。”
时青拱手领命,听到阮秋色磨牙的声音清晰可闻。
***
到了案发第七日,青云村案依然没什么进展。阮秋色跟着魏谦细细审了此案的相关人等,却没再问出更多有用的线索。
说起来也奇怪,她原是被美人赶鸭子上架,不得不接了这查案的差事,但这几日辛苦下来,竟也生出几分责任感,对此案的真相越发上心。
她也去寻过卫珩几回,可无论她怎么缠磨,卫珩都是冷着一张脸并不搭腔,打定主意让她自食其力。
“哼,什么铁面阎王,我看你也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跟我装腔拿调罢了。”阮秋色又一次碰壁出来,觉得美人真是分外小气,连点提示也不肯给。按说以他传说中断案的功力,早就该找出凶手是谁了,何必让她在原地打转。
眼见着皇上给的期限将至,不仅吊死鬼杳无踪影,小小的青云村案也没个着落,她每次看见卫珩气定神闲的样子,都觉得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服:“凭我自己就破不了这个案子吗?”
阮秋色心里生出许多韧劲,便又去了京兆府,一见魏谦便说要去案牍库里查阅历年案卷。没吃过猪肉总要多看看猪跑,没准就能速成出一套断案的方法了。
“你确定?”魏谦的神色充满怀疑,“那卷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阮秋色点点头。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毕竟作画这样磨人的事情,她已经画了十五年。只是看看卷宗又有何难?
两个时辰过去,阮秋色苦着脸承认,难,真难。这卷宗干干巴巴,竟比《论语》还无趣许多。
经史子集什么的,她从小看了就头大,就连女儿家必读的《女诫》,她也是看一行忘一行。
所幸阮清池对她是自由放养,读不进的书便也罢了。她虽然对古板的经典著作无甚兴致,却最喜欢那些小说画本,诗词歌赋也是读了不少。书画相通,她写得一手娟秀好字,自觉不比那些官家小姐差在哪里。
可她那两下风花雪月的文字功夫,应付枯燥乏味的卷宗就力不从心了。只看了一会儿上下眼皮就止不住地打架,非得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睡过去。
阮秋色是个有毅力的人,她效率不高,便拿时间弥补。吃饭是京兆府送来的公餐,睡觉也只是在案牍库里打个地铺。看到第三日中午,她正努力分开两片黏糊糊的眼皮,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步入了京兆尹的案牍库,不是时青是谁?
“阮姑娘,王爷叫我来寻你,”时青在阮秋色面前站定,“听说你看了两三日卷宗,当心别伤了眼睛。”
是魏谦差人去找了卫珩几次。卷宗字小,夜间灯光暗,难免费眼。魏谦觉得,如果卫珩已然对凶手心中有数,没必要让阮秋色再白费功夫。
阮秋色才不相信卫珩会如此好心:“他是怕我看坏了眼睛没法再给他画画吧。”
时青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阮秋色对卫珩很有几分了解。
阮秋色鼓了鼓腮帮子,又对时青笑笑:“时大哥,我这个人做事情讲一个有始有终。这两日我看卷宗颇有些心得,没准再看两天就能破案了。”
时青似是早料到她要拒绝,只温和地劝道:“阮姑娘,要不你去跟王爷交流一下看案卷的心得?他眼下就在京兆府的议事厅,就等着你过去呢。”
阮秋色只好跟着时青去了议事厅,看到卫珩正与魏谦对坐着喝茶闲谈。阮秋色没见过他与别人闲谈,一时竟觉得他多了几分人情味。
“阮画师来了,”魏谦待她一向热情得不像堂堂京兆尹大人,此刻也是满面愉悦,指着她对卫珩道,“你派来阮画师帮忙查案,她可上心啦,这几日不是在案牍库就是去青云村,比林捕头还认真几分。”
阮秋色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摸了摸鼻尖,又状若无意地看了卫珩一眼,明明没期待他夸奖,心里却又分明生出了些隐隐的盼望。
“我大理寺的人总不至于是混吃等死的草包,”卫珩喝了口茶,语气平淡,“看来阮画师颇懂得勤能补拙的道理。”
阮秋色料到他也不会说什么好话,压下心头一点四处乱窜的失望,她眯起眼狡黠地笑了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再好看的美人,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魏谦大吃一惊,对阮秋色激怒卫珩的本事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暗暗觑了时青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就像阮秋色说的只是平常话语。
更让他吃惊的是,卫珩也只是拂了拂茶叶,冷哼一声道:“难不成阮画师这几日一事无成,我还要褒奖你?”
阮秋色噎了噎,气哼哼道:“草民不如王爷睿智,只好多努力些。王爷若是无事,草民就回去继续看卷宗了。”
她拱手一揖,转身欲走,却被卫珩叫住:“等等。”
“阮画师对本王给的差事如此上心,倒叫本王过意不去了。”卫珩纤长的五指轻轻扣在梨花木的几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你这几日衣不解带,回去洗漱休整一番吧。”
他的目光在阮秋色眼下的青黑处停了片刻,到底咽回了那句:我大理寺的人,没有你这么邋遢的。
卫珩这一番话落在旁人耳里,勉强算得上关心了。阮秋色不由得愣了愣:“那案子怎么办?”
“你当我是来与你闲话家常的?”卫珩扬眉道,“你磨磨蹭蹭破不了案,我才来收拾这烂摊子。”
阮秋色一惊:“王爷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那为何一点提示都不给我?倒叫我白白浪费许多时日……”
卫珩好整以暇地看她:“这是你经手的第一桩案子,本王想让你亲力亲为地破案,才更快意。况且本王早就给了你提示,你悟不出来,倒成了本王的罪过?”
他什么时候给过提示了?阮秋色在脑海里搜刮了半晌,也找不出可以被称作“提示”的一言半句。
卫珩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微微一哂道:“还不快去?此案申时在大理寺开堂审理,你若迟了,我可不放你进来。”
阮秋色连忙回神:“我去去就回,王爷你一定要给我个交代的!”
魏谦见她出门,才悻悻地表达了自己的同情:“做你手下人真可怜,辛辛苦苦不说,还要被你这样挖苦。我们阮画师脾气也是真好啊。”
卫珩斜睨他一眼:“本王的人,你多嘴什么?”
第11章 告破 听卫珩的语气,不像是青天大老爷……
阮秋色回二酉书肆的路上,看到京兆府的差役分成几路,持着锣鼓沿街通传“吊死鬼”一案即将开审的消息。
往年大理寺的重案审理不对民众开放。听说去年宁王向圣上进谏,对于危害民众的刑案,应允许百姓前来旁听,更能安抚人心。
今上准奏后,大理寺兴建了可容纳三百余人的刑堂,而这“吊死鬼”案,是新法施行后的头一桩公案。
新修的刑堂高大巍峨,气势森然。阮秋色拾阶而上,一进大门,就看到宽阔的走道两旁,已有不少百姓落座。阮秋色觉得新奇,细细看过去,有几人眼熟得很,原来都是青云村的村民。
距离申时还有一刻钟的工夫,阮秋色正想找个空位坐下,一位身着官服,蓄着胡须的中年人已然上前对她说道:“您就是阮画师吧?我是大理寺主簿杨钦。王爷给您安排了座位。”
阮秋色随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却是在高堂之上,大理寺卿的主位右下,另设了一方桌案,正与主簿的位置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她头皮一紧,心里有些发憷:“我也没个一官半职,这样不好吧?”
杨主簿笑笑:“王爷的安排自有其道理,您若不落座,王爷会怪罪于我的。”
阮秋色迎着众人的目光,在堂上尴尬地捱了一刻钟,终于等到狱吏击响了登闻鼓,嘈杂的大厅立时安静下来。
卫珩与魏谦一前一后,缓缓走上了高堂。
魏谦的神色一改往日的悠闲自在,而是像那日与阮秋色初见时一般庄重肃穆。他经过阮秋色身侧,突然偏过头,冲她挤了挤眼睛,惹得她有些失笑。
卫珩的脸隐匿在面具之后,只是一道凉凉的眼神扫过来,阮秋色突然就笑不出了。
她第一次见到公堂之上的美人,身着绛紫色大科官服,目光森然,周身笼罩着凛冽的气场。他落座于她左首,两人的距离不足一丈,却像隔着千里万里,高不可攀。
“将此案相关人等,带上堂来。”
平日里只觉得卫珩说话的声音像霜雪般冰冰凉凉,此刻又加入了几分低沉,如同风雪来前层层压下的乌云,有种慑人的威严。
先进来的是辛四娘和吴寡妇,两个妇人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站在大堂中央有些惶然。紧接着,狱卒押进了一个披枷带锁的老头,形容邋遢,身上滚得一身尘泥。他不像寻常犯人那样呼天抢地,只是踉踉跄跄地被狱卒推着,跪在堂下,讷讷不言。
辛四娘的瞳孔骤然放大,一个“爹”字卡在喉间,竟是怎么也叫不出来。
围观的百姓一头雾水,青云村的村民却纷纷议论了起来,这老头不就是三十两银钱就把女儿卖给了陈平的那个势利鬼,辛槐吗?
卫珩肃然道:“辛槐,你于正月二十一晚上在青云村杀害陈平,并将尸体悬于房梁,企图干扰办案,你可认罪?”
阮秋色心里一阵奇怪。他们查案时也曾走访过辛四娘的母家彤云村,都说这辛槐早就跟辛四娘断了来往,怎么会成了此案的凶手?
那辛老头仍低头跪着,不言不语。倒是辛四娘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案子不是尤二郎做的吗?又与我……”她顿了顿,似是对着辛槐叫不出一个爹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卫珩呵斥道:“本官问的是犯人,旁人不得喧哗!”
他又等了一等,见辛槐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朗声道:“将凶器呈上来。”
林捕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托盘上赫然是一把银亮的匕首,把手上的缠布被染成褐色,应当是血迹无误。
“启禀大人,这把匕首就埋在辛槐家后院,是被猎犬搜出的。”林捕头说罢,将这匕首呈上了卫珩面前的桌案。
“辛槐,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
他声音威严十足,辛四娘像是刚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老大,泪水却倏地涌了满脸。她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压低了声音,对着地上跪着的辛老头问道:“人真是你杀的?”
辛槐仍不答话。在场的村民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大堂里顿时有些喧闹。
魏谦正想喝令全场肃静,却听卫珩慢悠悠开了口:“辛槐,本王只有一点不解。你先是为了区区三十两卖了女儿,眼见女儿日子安稳,又跑去杀了她丈夫。你和你女儿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吗?”
辛槐僵硬地摇了摇头,神色一瞬间变得无比凄苦。他突然躬身向下,对着堂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小人认罪,无话可说,但凭大人处置。”
卫珩却摇了摇头:“本王查案,一向是要明明白白。你无缘无故为何杀人?又是谁指使你伪饰现场?这一桩一件都要明明白白,才不叫陈平无辜枉死啊。”
“无辜?他还无辜?”辛槐猛然抬头直视卫珩,额角的青筋爆出,咬牙切齿道:“他就是个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
闻听此言,辛四娘身子颤了一颤。她眼里噙着泪,望着一向与自己形同陌路的父亲:“他禽兽不禽兽,又与你有什么相干?我自己的日子自己受着,要你来逞英雄?你早干嘛去了?”
她话语虽是冷硬,神色却甚是凄苦,语气也带了哭腔。辛槐低下头,避过了她的目光:“我毕竟是你爹。当年你哥哥欠了赌坊五十两银子,赌坊的人找上门来要砍他的手。爹也是没办法……”
“你当然没办法!哥哥混账欠下来的银子要卖女儿来还!”
辛槐的头深深埋下去,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半句来。
卫珩冷眼瞧着他们父女争执完,才又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么说来,你是得知了陈平暴虐,愤而起意杀人,也是合情合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指使你伪饰凶案现场的人是谁?能将“吊死鬼”的手段还原得一般无二,可不就该是吊死鬼本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