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只是灰尘进眼睛了!”
野口智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眼角却微微发红。
他突然向千叶晃伸出了手:“千叶老师, 请让我成为你的担当编辑吧。”
看着野口智伸出的手,千叶晃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掌心的汗。
“野口先生明明比我大那么多, 被你称呼老师实在是羞愧难当……”他握住了野口智的手, “从今天开始, 就请野口先生多指教了。”
等两人从约定碰头开会的咖啡厅里走出来时, 野口智的文件包里, 已经装上了千叶晃的《安洁莉卡》原稿。
经过街边反光的玻璃落地窗时, 野口智余光瞥到玻璃落地窗上倒映出来的影子,不由得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千叶晃察觉了野口智的动作,不由得一同停步,回头问他:“野口先生,忘记东西了吗?”
“不是,只是看到了我和你的影子。”野口智回答。
“是吗?”千叶晃也跟着站在玻璃落地窗前,看着自己的倒影。倒影是两个并肩站立的年轻人,虽然姿态都显得有些局促,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对未来的踌躇满志。
“……我很喜欢千叶老师的这本《安洁莉卡》。”野口智突然开口,“等发表之后,一定能触动不少人吧。文学女神一定会眷顾你的。”
“也要靠野口先生的帮助才行啊。”千叶晃不好意思地笑了。
停顿片刻,野口智指向了窗子里的倒影:“你看,现在的我们还这么年轻。”
“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到时候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野口智喃喃自语,“不过我那时候就算更老了,大概也已经结婚成家了,说不定儿子女儿都有了,但应该还在继续当编辑吧。上班族的大家都是这样的,毕业后就职,然后在同一家企业一直干到退休,领着退休金直到死为止。”
“千叶老师会不会想到年老后的问题?”他问。
“不会的。”千叶晃摸了摸后脑勺,笑了起来,“因为只要一直在写,就会一直年轻。作家永不老去!”
“‘Author never grows old’吗……”野口智喃喃念道。
那是进入白浪社工作还没几年的野口智与初次投稿的18岁少年千叶晃的,第一次见面。
……
“千叶老师,很抱歉。”
来汇报结果的野口智犹豫了一下,还是叹了一口气:“《安洁莉卡》的反响并不怎么理想,没能拿到刊载机会。”
“……是吗?”千叶晃愣了愣,表情有些失落,“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在看到《安洁莉卡》的时候,觉得这样的作品肯定会大受欢迎,也没想过无法通过刊载会议的情况。”野口智叹了一口气,又回忆起了会议上的情形。
作为纯文学,《安洁莉卡》的水平相当优秀。但其中的剧情构成,让编辑部下了这部吸引不了多少读者,商业价值不足的判断。
但很快,野口智又抬起手拍了拍千叶晃的肩膀:“别太在意了,毕竟只是第一篇嘛。”
“那也是。”千叶晃很快就露出了笑容。
“不想这些了,我们把目标放在下一作就好。”说到这里,野口智举起手里的一扎啤酒,“我带来了这个。”
“酒?”千叶晃睁大了眼睛,面颊微微发红,“但是我还没有到20岁,按理说不应该喝酒……”
“没关系啦。在我眼里,千叶老师已经是一人前的作家了。”野口智搭上他的肩膀,“而且啤酒度数又不高。等千叶老师真的过稿,我就请你喝高级葡萄酒。柏图斯怎么样?”
“呜……”千叶晃内心挣扎了一阵,想起自己没有通过的,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嗯!”
……
“抱歉,《风中芦苇》也没能通过……”
看着站在门口的野口智,千叶晃垂下了头:“谢谢,我知道了。”
“别垂头丧气的,前两次投稿被驳回是常事。”野口智提起手里的啤酒,“就算是为了这段时间的辛苦,也来喝一杯吧。”
……
在那之后,一直过了四年,千叶晃一共提出六次稿件,但每一次都被以相同的理由驳回。
在只有编辑长、副编辑长以及几名编辑组长才能参加的会议途中,身为普通编辑的野口智突然闯入了会议室。
“请让千叶老师的作品刊登一次吧!短篇也行!”他大声说道,“千叶老师是个天才!不给他一次机会,又怎么知道他的作品就不会成功呢?”
会议室里的人惊讶地看着野口智。过了一会儿,编辑长愕然说:“还真是热血啊,野口君。”
“但是千叶老师的都是晦涩的纯文学吧。”他说,“比注重商业化,紧跟流行风潮的商业相比,读者会更喜欢哪一方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寂静持续了片刻,野口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但是销量的数字并不是一切吧?这个是……文学。”
话音落下后,野口智缓缓弯腰,双膝触地,跪了下来。他并拢手掌按着地面,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垂了下来,直到额头碰到冰凉的地板。
“请相信我一次,给千叶老师一个机会。”他头抵着地板,闭上了眼睛,喃喃说道,“拜托你们了。”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一双双眼睛都投向了跪在地上的野口智。编辑长的一声叹息响起。
“……啊呀。”
最终,编辑长走到野口智面前,蹲了下来。
“野口君,我们也有必须考虑的事情。”他说,“就是你认为并不是一切的数字。杂志和作家也都是要存活下去啊。”
“你如果哪天成为了编辑长,应该就会懂了。”
……
投稿结果出来之后,野口智惯例拜访了千叶晃。
“对不起。”
那天,例行的啤酒会也从千叶晃租下的小房子到了居酒屋。
握着手里的生啤,千叶晃的神情有些恍惚:“现在的我已经到了能够光明正大进居酒屋的年纪了呢。”
“……嗯。”野口智灌下满满一口冰啤酒。
回忆起被驳回时的评价,野口智犹豫着问道:“千叶老师,如果说你的作品按照读者的喜好加以修改,就有刊载的机会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自己都已经土下座了,稍微问作家一下也没关系吧。
他硬着头皮说道:“对于你来说,只要学着现在市面上流行的风格稍微写一下,就一定能过稿,甚至能大卖……”
千叶晃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了。
“我的被驳回的理由……是这个吗?”他问。
野口智沉默着没有回答,但他的反应让千叶晃得到了答案。
“我……不想改。”千叶晃小声说,“我会写得更好,好得让其他编辑都拒绝不了我的作品。”
“我会更努力,更拼命的。所以,野口先生,拜托你别让我改。”他嗫嚅般说道。
那一瞬间,浓重的羞愧感涌上了野口智的大脑,和酒精一同在他的脑浆里冲撞,最后又化作液体从他的眼中流淌出来。
他竟然对千叶晃说了这样的话。
没能得到回答的千叶晃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野口智,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扭曲的哭脸:“噫!野口先生!?脸好丑!”
“对不起。”野口智深深地反复呼吸几次,最后终于说道,“我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野口智朝着千叶晃伸出了手。
“接下来,就由我们一起,创造出绝对无法让他们拒绝的吧!”
千叶晃愣愣地看着野口智,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握住了那只手:“好!”
“但是我一时半会恐怕交不出新作了。”松开手后,千叶晃又说,“近期内我不想赶着去写什么。我想好好钻研,写出能够和流传至今的杰作相比的作品……”
在那之后,千叶晃一整年都没有再拿来任何新作。
……
为什么千叶晃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拿来新作呢?要说钻研,他也花了太多时间了。
那一年里,野口智时常想起这件事。或许是在居酒屋的时候,他提出的修改意图伤了千叶晃的心,导致他身为一介编辑,却失去了作家的信任。那时候千叶晃说的好好钻研,或许也只是随口敷衍他罢了。
或许千叶晃因为无法信任他,已经写不下去了。也或许千叶晃已经去了其他杂志,找到了别的编辑……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试探着让千叶晃修改作品就好了。
……
“这个,请野口先生看一下。”
一年后,11月的某一天,千叶晃突然带着一本笔记拜访了野口智。
接过笔记之后,野口智带着惊愕翻开了封面。
为什么时隔一年,千叶晃突然拿来了新作?
但这些疑惑,很快就随着内容烟消云散了。看着千叶晃拿来的新作《旅行者》,野口智只觉得一阵恍惚,口干舌燥,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看到欢快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感动处,他不由得潸然泪下,难以自抑。
就算依旧是纯文学,《旅行者》的趣味也丝毫不输于商业!
太好了,千叶晃并没有不信任自己。这一年来,千叶晃真的在潜心钻研,最后写出了这么好的!
一口气看到最后,野口智还意犹未尽:“这个还没写完吧。接下来没有了吗?”
“嗯。”千叶晃回答,“这是我努力了一年的成果。原本是打算全部写完再和野口先生说的。但想到野口先生照料了我这么久,所以还是想早点通知你为好。”
千叶晃的脸没有改变。但不知为何,他的神态却让野口智觉得有些异样。
好像除了野口智自己以外,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在吸引着千叶晃的视线。
只是错觉吧。
野口智挥散脑中的杂念,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上。
“和过去的几作不同……啊,我的意思是说,虽然过去的几篇也十分优秀,虽然落选,但说实话我认为刊登在杂志上绰绰有余,不过这篇《旅行者》是不一样的。”他捧着笔记本,就像是捧着珍宝,“《旅行者》已初具杰作之貌,但最终还是要看完篇之后的全貌。如果千叶老师觉得没有问题的话,我会把它提交到会议上……”
“啊,长翼蛱蝶!”
野口智的话还没说完,千叶晃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野口先生,你看到了吗?是长翼蛱蝶!”
长翼蛱蝶不是《旅行者》里的虚构生物吗?千叶晃怎么会看见它呢?
野口智愣了愣,跟着千叶晃一起站起身来,朝着窗外看去。但除了街道、机动车与行人外别无其它,他看不到任何蝴蝶的踪影。
“我没有看到长翼蛱蝶。”野口智迟疑一下,问千叶晃,“千叶老师是看错了吧?”
“……是吗?或许吧。”
千叶晃回过头来。因为作品苦恼的他头一次看上去像个快乐的孩子:“但是如果我能看到自己里的世界,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这样我就能写得更好了。”
“唯独这一篇……”他说,“我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一篇上。付出一切,不惜一切。”
“啊……”野口智愣了愣,直觉有些抗拒。但下一秒,过去一年里的反思、怀疑重新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绝对不会再消磨千叶晃对他的信任了。
想到这里,野口智大幅度点了点头:“不愧是千叶老师!在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文章,绝对会成为杰作!”
作家都会这样的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们眼中的景色,和普通人眼中的景色,是不一样的。
“既然这样,千叶老师就深深地、更深地潜入的国度吧!”野口智握紧拳头,意气风发地大声说道,“让《旅行者》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作!”
仿佛受到鼓励般,千叶晃冲着他笑了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