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容凤笙淡淡道,她方才根本没有睡着,怎么可能喊人的名字。
“无趣。”谢玉京将脸别到一边,坐到榻边,手指在膝盖上叩动。
见她似乎要起身,谢玉京按住她肩上的被子。
“你别起来,朕就是来找你说说话。”
他的眼尾抹上桃花绯色,似乎是饮酒醉了,一嗅,果然有淡淡的酒气。
“说话?”容凤笙皱眉。谢玉京却忽然侧目看来,他眼睫纤长,在眼睑投出淡淡阴影。
“我们别闹了。来对弈一局,若是你胜了我,我就放了你,从此再不纠缠。若是你败给我,随我回宫,如何?”
谢玉京俯身过来,对她轻呼出一口酒气,笑眼迷醉,额心朱砂愈发鲜红,一望无际的雪白中只缀一点鲜红。而后起身离开。
她尤在愣神,棋盘已然铺开。
容凤笙只得披衣下榻,坐在他对面。谢玉京敲着棋子,“咦?”
忽然倾身过来,他的脸贴得她极近。
“这是什么?”
他从她肩头,挑出了一根银色的发丝。他凝目看着,似乎在辨认这是谁的,眼底的暗色逐渐凝聚。银发,唯有郗鉴雪是银发。为何会出现在她这里。
“郗鉴雪没有死吗?”
谢玉京声音听起来很冷静。
但容凤笙可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真的冷静。她看了看他指间的银丝,勾了勾唇。
“陛下在宫里与妃嫔们欢好,我不过是闲得慌,寻人聊聊天罢了。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什么样的聊天,会在身上留下发丝?
谢玉京的神色徒然变得可怕。他指骨攥紧,一枚棋子,在他的掌心碎成了齑粉。
他冲着她抓来,却被容凤笙侧身避开了,顺便一个掌风劈了过去,被他抬臂格挡住。
“谁教你的?”这一招若非他躲得快,怕是着了道,谢玉京有些惊诧。
“没有人教我,”容凤笙理了理衣襟,床上她打扫过没想到竟然还是漏掉了一根头发,她有点懊恼,这副模样自然被谢玉京尽收眼底。
他不在的时候,她跟另一个人,该是何等亲密的模样,光是在脑海中勾勒那副场景他的心脏就要爆裂开来。谢玉京额角青筋隐隐,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容凤笙轻声细语道,“陛下不必动怒。不过一根发丝而已,证明不了什么。等捉奸在床的时候,陛下再动怒也不迟啊。”
风水轮流转,当初他硬要拉着她荒唐,却被谢絮捉奸在床。如今换成主角是他,不知心里又是何等滋味,容凤笙冷冷看着他。
谢玉京下颚紧绷,脸色有些白。却忽然莞尔,缓缓坐了回去,声音亦是斯斯文文的,“阿笙,我们都冷静一点,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若你是故意气我,我可以澄清,那些女人,朕一个都没有碰,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不信可以随朕回宫,你不喜欢谁,朕就杀了谁。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他笑起来的样子确实很有欺骗性,让人不自觉就相信他的话:
“乖,郗鉴雪在哪里,告诉朕?”
即便,得知自己可能与人有染,他就是这个态度?容凤笙都惊讶极了,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再杀郗鉴雪一次?”
“那我能怎么办呢?”谢玉京露出无奈的神色,他的笑容挂在脸上很是勉强,
“阿笙都不爱我了,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甚至拿旁人气我。没关系,你护着他,我可以不杀他。我知道,以前是我任性,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我保证再也不会那样逼你了,不要再闹脾气了,”
“我最近,真的很难受,没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杀人。”
谢玉京说着倒了下来,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她的身上,眸光有些戚戚然,“你要是一直不回宫,那我决定住在这里了。”
他这么大一个人,挂在她身上像是布袋熊,容凤笙被他的重量压得有些吃力,推他却是推不动,不禁微恼,这人是见自己软硬都不成,开始耍无赖了?
“不行,你给我回去。”
“我不要。”
她深吸了口气,“行,那你在这里待着。我走。”说着把他狠狠推开,就要往外走。
谢玉京却一把拽住她胳膊,“今晚我要同你睡”
“睡?”容凤笙看了看床榻,至多只容纳一个人。
谢玉京垂着眼眸低声道,“我睡你脚边也可以的。”
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谢玉京的忽然出现,打乱了她今晚跑路的计划。
谢玉京自己愿意打地铺,她也不拦着,转身便去倒茶,打开药包,将迷.药放进了茶杯之中。
“你渴吗?”
谢玉京盘腿坐在地铺之上。他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嗯。”他的眼神令她觉得,他是知道一点什么的。但容凤笙握着茶杯的手一点也不慌。她泰然自若地将茶杯递到他面前。
“要阿笙喂我。”
谢玉京支着下颌,笑眯眯地说。他的头发都散落下来,披在两肩,愈发显得肤色白净,眉眼俊秀。
容凤笙皱眉,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陛下就不怕,我下毒弑君?”
“阿笙舍得这样待朕?”
谢玉京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将茶杯送到唇边。
他忽然抬眼,直直看着她。
“若是毒药,朕也心甘情愿地饮了。”
他眼神中的认真,看得她心中一阵别扭。
只是过了很久,谢玉京看上去还是一副十分清醒的模样。
难道谢清莺给的迷药有假?容凤笙不解,却也不好轻举妄动,合衣躺在了榻上。片刻之后,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一看床下,谢玉京睫毛紧阖,似乎睡得正香。
容凤笙翻身下榻,蹑手蹑脚地跨过他,忽然听见一声低低呢喃。
“阿笙。”
她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谢清莺正在外头接应,看向一片漆黑的屋内,“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擒贼先擒王,将之一刀咔嚓,”她比划了一个动作,明显恨得牙痒痒。
“别忘了,谢玉京死了,还有一个谢星澜。”
谢清莺低笑道,“也是。还不如让他坐在这位置上,继续作孽,于我们有利,这小子前几日不知发了什么疯,杀了好些个人,宫里人人噤若寒蝉。那个刚册封的妃子也被他迁怒,差点毁容跳井。我看是真疯了。”
容凤笙却想起谢玉京刚才那模样,也还算正常嘛。他在宫里竟是大开杀戒,这人前人后,还有两副面孔?
骤然回神,他们如今立场不同,她不必再关心他的死活。
到了马车边,一人紫衣银发,静静等候在一边。
“郗大人可要同行。”
郗鉴雪道,“我去救师兄。”
容凤笙颔首,“那有缘再见。”
“公主,我有一个东西想要给你。”郗鉴雪忽然伸出手来,掌心赫然躺着一枚蓝玉髓,镂空处用红绳串起,雕刻成须弥胜境,色泽通透,里面似乎流转着什么,拿来仔细一看,竟是一抹烟尘般的白色。
容凤笙抬眼,那紫色的身影却是没了踪迹。她将帘子拉上,身边传来谢清莺的声音,“阿姊不要紫香了?”
“紫香之说太过缥缈。取走心头血,等同于要人的命,而且,你说要令郗鉴雪动心才能有效,可我看,这位神官大人心思通透干净,根本不懂情之一字。”
看着谢清莺的脸色,容凤笙又添一句。
“你想取我不会拦你。但是我也不会帮你。”
谢清莺握了握拳,脸上有几分不甘,她起身就要让车夫停下。
整个人却又骤然跌坐回去。是马车急停,容凤笙心里有不详的预感升起。
果不其然刀剑铿锵之声响起。
“我等奉命捉拿逆贼。”
“尔等叛逆,速速束手就擒!”
有人厉喝声传来。
容凤笙沉下眸子,“你快跑。”
谢清莺有武功傍身,若是来的人不多,完全有可能突破重围。
谢清莺咬牙。
容凤笙急急推了她一把,“谢玉京要抓的是我,只要我现身,他不会为难于你,但若你被抓,我们的计划就全完了。”
谢清莺摇头,“不行!阿姊,我们一起走。”她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这次再落进他手中,你便再也逃不出来了!你就不怕,再次被他抹去记忆,成为他手中任其摆布的傀儡?”
容凤笙忽然一笑。
“他绝抓不住我。”
马车停在了一条河流边上。谢清莺先下,容凤笙随后。她扫了一眼,不过是转瞬间,这里已被团团围住,无数羽林卫犹如鬼魅般出现,有人举着火把,顷刻间便将此处照亮。
谢玉京则站在这些人之间。
果然,他根本没有中药,而是故意将计就计,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母妃,跟朕回去吧。”
谢玉京游刃有余,冲她伸出手。
容凤笙一步一步后退。
谢清莺看准机会,往一个缺口处跑去,谢玉京眸色一暗,下令:“放箭。”
他竟是要令谢清莺万箭穿心!
“慢着!”容凤笙却厉声喝止,她手里的刀抵住了自己的喉咙,“放她走,否则你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谢玉京脸色僵硬。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分明知道这不过是她威胁自己的把戏,但看见那白皙脖颈上透出的血线,红得刺目,他的心还是止不住地错漏了一拍,生生停顿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足够令谢清莺逃离出去。
容凤笙笑了,她扔掉匕首,风撩过她耳边的鬓发,夜色中那双眼融融如春水,谢玉京步步逼近,他蓦地伸手捂住了唇,轻声咳嗽。
其实,那杯茶,明知里面加了东西,他亦是饮了。掌心一抹刺眼的红,正是强逼出药性的反噬,谢玉京混不在乎地垂下手掌,勾唇笑着。
那笑容说不出的阴鸷,在火光的映照下,整个人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终你一生,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容凤笙倏地抬眼。
“那就试试。”
她身子往后仰。
狂风骤起,衣角与乌发飘舞纷飞,哗啦的水声震耳欲聋。她后面漆黑一片,水草丛生,其下便是湍急的河水。
众人只见青衣一晃,转瞬间,女子身影便被汹涌的波涛淹没。
而一道红色的身影疾步冲了过去。
谢玉京双目厉睁,哪里还有方才半点的运筹帷幄,早已是理智全无。这河水急流,顷刻间便能将人冲得七零八散。
为了摆脱他,竟是不惜以命相搏?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看清了她的心。
喉咙像是堵着一团被血浸湿的棉花,呼吸之间,都是浓浓的血腥气。
他的步子僵滞不前,这才感觉到身体正被人死死地抱住。
一掌击开无巳,他双目赤红。
“给我搜!”
无巳强忍着疼痛,低声道,“陛下!属下已经派人前去下游寻找!”
“但此处河水湍急,又多有礁石,怕是……凶多吉少。”
好久没有听见回话,无巳抬眼,见青年脸色惨白若鬼,眸里没有什么温度。
“活要见人,死……”
说了一半,他又抿唇,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下手清脆狠辣,“一寸一寸找,快去!”
……
容凤笙坐在梳妆镜前,叹了口气。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够再醒来。
跳河是抱着九死一生的想法,也许是对自己水性的自信,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容凤笙知道谢清莺说得没错,若是被谢玉京带回去,一定会被抹去记忆,任由摆布,魏宣烨那个混账,不知什么时候背叛了她,站到了谢玉京那边。
与其命运尽在旁人之手,倒不如,博上一博。
只是,没有想到那河水,竟然将她冲到护城河那边。
刚醒来的时候,除了头脸被护着,浑身都是被礁石撞出来的伤。她勉强往脸上弄了张人.皮面具,强撑着走了一段路,便体力不支,晕倒了过去。之后,被人救下,躺了大半个月才养好。
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是在一处青楼里头醒来。
想到这,便又叹了口气。
老鸨数落她的画面历历在目。
“为了一个负心汉寻死觅活,温酒酒,妈妈真是白养你了!”
温酒酒。
是的,就是这么巧,谢清莺为她做的□□,竟是与另一个女子的容貌,像了九成,这女子的名字便是温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