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微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着,冷着脸,大步往外走去,却在经过谢絮身旁的时候,顿了顿。
就在容凤笙一颗心提起来的时候,他又垂下眼睫,快步走了出去。
止喜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掩上,正要走远一些,那少年却是伫立着一动不动,宛如脚上生根。
“哎哟殿下,您还在这里做什么哟。”
止喜瞧了一眼门内的人影,连忙劝道。
“她给父皇送去了什么?”
止喜面露犹豫,“这个,奴才可不敢说。”
少年不说话,只是睨他一眼,那如同柏油一般漆黑的眼神,让止喜双腿一软,头上登时冒出了冷汗。
心里暗暗唏嘘,阖宫都赞这位殿下性情温和,怎么今日瞧起来,竟是比陛下还要可怕。
“回殿下,是,是一幅画。”
“画?”
谢玉京语调有些低沉,他从不知道,她竟还会丹青。
在锦园的时候,她也只对厨艺与刺绣,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不过……一幅画,就能让谢絮前来?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止喜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温仪长公主的丹青妙笔,当年可是名震上京,千金难求的。”
止喜是哀帝三年入的宫,那个时候,长公主殿下还是皇室名门的典范。一切,都是在她嫁给南阳侯之后,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仅名声一落千丈,更是传出了与哀帝乱.伦的丑闻。
据说当时,正值深夜,宫禁已过,很多人都看见,温仪公主衣衫不整,从哀帝的寝宫中走出……
这些,止喜自然不敢在谢玉京面前说。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对那位继母的维护。
于是只说了一些旧事。
“当年,陛下还是南阳侯,”
“奴才就听过,那位眼高于顶的状元爷,为公主亲笔题了一句,称赞公主的墨宝,”止喜摇头晃脑道,“散玉轴于缥帙,悬镜惭明;耀银书于彩笺,春葩掩丽。”
当展开公主所作的画卷时,悬挂的明镜就显得黯淡无光;当展示公主所写的书法时,就连春天的花朵也被掩去丽色。
“更别说,公主还精通音律与舞技。”
原本,贵为金枝玉叶,是不必学这些供人消遣的技艺的,但,因为大兴朝的老皇帝昏庸无能,连年征战,为了巩固边疆安宁,常常将公主送出去和亲,是以学会这些也不稀奇。
幸而,温仪长公主八岁那年,落水生了一场重病,被送去大菩提寺休养。
养病这几年,老皇帝驾鹤西去,哀帝登基,她便被册为长公主,回宫不到一个月,就嫁给了当时权势煊赫的南阳侯,谢絮,也就是如今大成的开国帝王。
据说,当初还是,公主亲自向哀帝求的旨意。
“她亲自求的赐婚?”
少年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止喜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初,谁都说陛下与长公主,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古往今来,少有公主做这么大胆的事情,何况是当时在世人眼中,堪称贤良淑德代名词的,温仪长公主。
“这些都是旧事了,除了宫里的老人,基本没有人知晓的。”
久久不闻回音,止喜再看,少年的脸上却是血色全无,不禁吓了一跳,
“殿下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玉京垂眸,长睫垂落一片阴影,轻声道:
“无妨。”
只是眸底,却结满了寒霜。
第9章 009 我从未忘记。
009
谢玉京回过头,看向门上投出的两道人影。
一道高大,一道纤细,似乎正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究竟都说了什么。
夜风浮动,卷过他额边乌发,还有那双漆黑的眼。
屋内。
"陛下请用,"容凤笙倒了一杯酒,递到谢絮的手边,笑意温婉。“记得陛下好酒,这是陈年的佳酿,想来陛下应该会喜欢。”
谢絮却是不接,径直端坐,似是而非地来了一句,
“他倒是听你的话。”
这个他指的是何人,自然不言而喻,容凤笙莞尔,将杯盏放下,“毕竟,从前在侯府的时候,陛下也没怎么管过他,不是么。”
谢絮没有反驳,拿起杯盏,浅浅酌了一口。
她说的不错。
谢琼自幼丧母,一直由他的表姨教养。是她入府之后,向他请求,亲自教导世子。养在温仪长公主的膝下,任他是一根朽木,也该成精了。
容凤笙缓缓起身,拈起银签。
烛火拉长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分外窈窕纤细。
听见谢絮冷哼,“长在妇人深闺之手,能成什么大器。若不是有个出身云寰的师父,他不一定能爬到今天的位置,朕,也不会让他做大成的太子。”
对这个儿子谢絮一向不喜,不仅是性格还是相貌,从头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是像他的。
倒是像那个疯女人多一些。
烛火爆开,容凤笙不动声色,轻声道:
“还没多谢陛下屈尊,如此深夜前来,见我一面,温仪感念不尽。”
“温仪?”
像是听见了什么新奇的词,谢絮眼底闪动着微光,勾着嘴角,缓声道,“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温仪?公主殿下,大兴已经亡了,不是么。”他撑手看她,金珠折射出刺目的光,眼底兴致盎然。
想要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痛苦、憎恨、无力、愤怒的神色。那会让他感到快意,比在战场上厮杀还要畅快。
……谢絮啊,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容凤笙歪头,有些五无关紧要地想着,她将烛火拨亮了一些,暖光照得肤色瓷白,精致绝伦。
她轻声道,“妾还未死,大兴又怎会亡?”
妾。
用这么卑贱的自谦,却说出这样狂妄的话语。
谢絮心头一震,面色骤冷,缓缓地站起身来,“……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他在她面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尾一滴泪痣凉薄勾人,“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眼前一暗,容凤笙下巴被轻轻挑起,感受到男人指腹微微的薄茧,被迫迎上他的视线。
谢絮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看清她的心思。
容凤笙毫不回避,眯眼看着他。
谢絮的瞳色如琉璃浅淡,给人一种疏离淡漠之感。昔日的枕边之人,如今看着,竟是有些陌生。
她忽然好没来由的,想起谢玉京来。
他们初看,是不像。
但这样纤长的睫毛,还有下颌骨的收角,形状优美的薄唇,都是极为相似。只是遗奴的瞳仁,比他要漆黑得多,且更清澈剔透。
好像空无一物,又好像,一眼就能望得见底。
“在想什么?”
谢絮皱眉,忽然凑近她耳边,低声道,
“让朕猜猜,莫非是……别的男人?”
如果你的儿子也算……那倒也没错。
容凤笙抿了抿唇,不语。
他们的鼻梁,几乎要碰到一处,仿佛谢絮下一刻就会低下头亲吻她一般。
容凤笙脸上微微泛红,赧然而笑,她偏头道:
“陛下说笑了,有陛下在,妾怎会有心思想别的男人呢?”
谢絮也笑道,“公主果真半分未变哪。”
他骤然松手,还扯起衣角擦了擦。
对于他这具有侮辱性的举动,容凤笙笑意不减,她眼珠子在谢絮身上逡巡了一周,悠悠一叹,
“驸马却是变了很多。”
谢絮轻哼一声。缓缓踱步到窗边,那里正对着池塘,风带着凉意扑到面上。
“这段时日你就住在这里?”
男人语气很是平缓,却难免.流露了一些刻薄。
容凤笙微微笑道,“遗奴待我很是尽心,他是个纯孝的好孩子,还望陛下不要苛责于他。”
谢絮听她这样维护的语气,便觉得刺耳,“身为储君知法犯法,他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容凤笙摇头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遗奴本性纯善,”她思量着说,“到底是年轻,做事冲动一些,也在所难免。”
冲动?那些事情,可不像是一时冲动能做出来的。
必是百般筹谋、精心算计。
不过,谢絮今天来,并不是跟她讨论怎么处置谢玉京的,“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要跟朕说的?”
容凤笙默默与他对视。其实从很早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夫妻情分走到终点,也是难免。
如今他贵为天子,她就像他砧板上的鱼肉。
但是她手中的筹码,足以令她立于不败之地。女子弯眼一笑,“陛下看到那幅画了吗。”
是一双燕子,旁边题诗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她极富感染力的语声,瞬间,就让谢絮回到了那一年,春光中的初见。
幂篱被风吹起,露出一张举世无双的容颜。
重温那一刻的惊艳,仍有密密的惊栗爬满心脏,叫人铭记终身。
谢絮回神,重新看向她。
当初的骄傲明艳,好像已经被时光洗去,现在的她,更像是古老画卷中,温柔哀婉的美人。
眼底徒然升起烦躁,谢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修长的指抵住太阳穴,他抿住唇,忽地起身。
他有些后悔来见她了。
谢絮往门口走去,却忽地,被人轻轻牵住袖子。
“陛下。”
一双纤柔的手臂,从背后环抱过来。女子柔软的面颊贴上他的后背,“可我从未忘记。”
*
谢玉京负手而立,静静望着两道身影。
他们相拥着,好像整个天地间只剩二人一般。
止喜还在滔滔不绝,“当初,陛下在大菩提寺附近的围场狩猎,陛下骁勇,收获颇丰。这时候,天上飞过一只青鸟,极为稀有,陛下二话不说挽起重弓,只消一箭,青鸟便被射落在地。”
与此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只燕子纸鸢。
止喜描述得活灵活现,就好像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谢絮差人前去查看,一个少女忽然钻了出来,指着一群大老粗说,你们射落了我主人的纸鸢,要赔。
“赔什么。”
谢絮饶有兴致地问。
青年端坐马上,一袭玄衣,宽肩窄腰,容貌英俊。
那小丫头脆生生道,“自然是,赔一条性命了。”
副将程如晦怒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
侍女撅起嘴,继续说道,“只是,我家主人心善,不欲害人性命。便只需你赔——你手中的东西。”
副将冷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这可是先帝御赐,一品军侯的象征。”
“想要本侯的弓,让你主人亲自来取。”
谢絮勒紧缰绳,口吻调笑道。
侍女跺了跺脚,转过头去,不知如何是好。
而她身后,一位戴着幂篱的白衣女子莲步轻移,款款走来。大家都等着看她笑话,这女子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面对这么多大男人,怕是吓得都要哭了吧。
女子在谢絮马前站定,轻扬起脸,伸出细白的手心。她声音轻柔,像是荷花上淌过的露水。
“谢侯爷,若是本宫想要,你给不给?”
凤笙,后来谢絮总会想起这两个字。
真是人如其名。
*
容凤笙坐在梳妆镜前,侍女为她缓缓地梳着头。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一件事。
那件牡丹裙是迢迢送到她的手上,可,地牢是什么地方,迢迢如何能够那般畅通无阻。
若是没有谢絮的授意……
容凤笙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脸。
那侍女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夸赞:
“娘娘真是奴婢生平见过最美的女子。”
在宫里见过那位妙美人,深受陛下恩宠,却不及这位的万分之一。容凤笙垂眼,盯着桌上那些华美的饰物,她从前,从来没有缺过这些东西。
谢絮却赏赐给她,是天子对妃嫔的恩赐。
他要的,是征服。
也不过是征服。
她眼底疲色乍现,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忽然间,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倏地睁眼。
对上镜中一双漆黑的眸。少年月白襕衫,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里执着一把月牙梳。
而那名侍女,则倒地昏迷不醒。
他袖子滑下,露出修长清隽的手腕。抬手,将那把梳子插.入她乌发,缓缓梳拢而下,过程细致无声。容凤笙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了下来,“是你。你怎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