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京:“等等。”
他取下那件斗篷,为她披在身上,修长的手指伸到她面前,给她系着结。容凤笙呼吸骤然放轻,垂眼看着他修长的指尖,不知为何有些失神。
“以后少喝点酒。”他手下继续动作,雪白的狐狸毛扫过她的下巴,愈发显得脸蛋小巧、眉眼清纯。
他顿了顿,不是很放心地叮嘱,“就算要喝,也不要喝那种太烈的,也不要喝的太急,知道了么。”
容凤笙迟疑地点点头。见他松开了手去,心里徒然升起淡淡的失落,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生辰,在宫里过吧,”见他脸色古怪,她眨了眨眼,补充道,“毕竟我,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过过生辰了……”
谢玉京呼吸一轻。
若是容凤笙仔细一瞧,便会发现,谢玉京的眼神有多冰冷可怖。只是她的心乱了,根本不敢直视他,只慌张地瞟向了别处。
谢玉京去牵她的手,唇边笑意隐隐,一派纯良柔软。
“生辰的时候,会给我生辰礼吗?”眸底湿润,像诱人沦陷的沼泽。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话已出口,“那是自然,遗奴要什么都可以。”
“真的?”
他似笑非笑。
容凤笙有些不自在,匆匆点了点头,拢紧衣襟便向门外走去。
脸上滚烫非常,直疑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她将手放在额头上探了探,却试不出什么名堂。被迎面的风一吹,才缓解些许,想来,是屋子里太闷的缘故。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谢玉京眼底的光泽才尽数褪去,变得沉黑一片。
他低下头,一枚碧色的耳坠赫然躺在掌心。
端详了半晌,他举步走向角落里的佛龛,一尊观音像正端坐其中。
眉如小月,眼似双星。
脚踏莲台,手捻柳枝,普度众生,慈悲玉润。
他面无表情地,与那尊观音对视。
“砰!!!”
巨响炸在耳边,无巳一个激灵,立刻冲进屋里。
修长高挑的身影缓缓走来,脚下咯吱作响,踩过满地的残肢碎片。
骨碌骨碌,有什么滚了过来,无巳低头一看,竟是一尊观音像的头颅……
咔。
又被一脚踩得粉碎。
一只苍白的手递来一张纸笺,“速去,将这封信送进清秋殿。”
*
容凤笙静静坐着。
马车行驶平稳,期间谢絮没有抬过头。
他持着一本书卷,眼睛停在上面,仿佛当她是空气,容凤笙也不焦躁,垂眼静静思索之后的计划。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顾仙菱带出宫去,唯有的办法便是易容成自己身边的人,与她一起前往大菩提寺。
而阖宫之中,有这项手艺的,唯有她生母手下的一位女官。
“……你就不怨朕?”
容凤笙回神,有些不解地循声看去,谢絮放下书卷,眼神带着探究和有怀疑,“事到如今,你难道一点都不怨恨?”
毁她的凭依、折她的傲骨、夺她的自由。
“陛下想要听凤笙说什么呢。”容凤笙微微一笑,像一朵冉冉开放的莲花,“您希望我是怨,还是不怨呢,若是前者,温仪怕触怒陛下;后者,未免也太过虚伪,陛下定然是不信的。”
谢絮凝视着她,却是有些出神。
果然,还是这样的装扮适合她,那些荆钗素裙,根本就令明珠蒙尘。
如今江山基业尽在他手,美人,自然也是最美的美人,放在身边赏玩,自是不胜快意。
仁她清高凉薄也好,金枝玉叶也罢,最后还不是要落进他的手里,插翅难逃?
想到这,他长臂一展,猛地将她拉进怀中。
大手抚上娇嫩的面庞,感受着娇躯在手下微微颤栗。
男人闷闷的低笑传入耳廓,“不是说从未忘记么?卿卿此刻,又在害怕什么?”
抚过耳垂的时候,却是一顿。
他面色一变,徒然将她推开。
额头撞到车壁,容凤笙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头发有些散乱,遮住眼中的情绪。抬手轻轻抚过耳垂,那里光滑无一物。立刻明白,他的怒意从何而来。她垂下眼睫,毫不在意地一笑。
“耳坠么,许是方才掉了吧。”
“陛下御赐之物,温仪却没有好好保管,还请陛下责罚。”
谢絮冷冷看她。
想起她那日从宫中回来,也是这样对他微笑,然后将和离书送到他手里。
“你在骗朕?”
他几乎是咬牙说道。
当初,他娶回这位公主,首先是将她当成一样新奇的玩具,其次便是掩人耳目。
只是世上女子,到底都是朝秦暮楚之辈,皆不可信。
连她也不例外。
男人英俊的面容上写满阴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容凤笙将发丝别到耳后,转移话题道:
“陛下的头疾还时时发作么?”
“陛下有什么烦心的,可以与温仪说说,”她笑道,“我们夫妻,很久没有这样促膝长谈过了。”
“夫妻?”谢絮盯着她冷道,“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现在,是君与臣,上对下。
容凤笙柔顺低头,“是温仪僭越了。”
这毫无棱角的样子,不仅没有让谢絮心情好转,反而升起莫名的烦躁。
谢絮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微微闭眸,脸色冷肃。
容凤笙瞧着他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不禁叹了口气,“若是静妃还在,就好了。”
谢絮寒声道,“她早就死了。”
“红颜薄命。”哪怕说着旁的女子,她面上也是一点愠色也无。
谢絮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什么都可以捧到她的面前,但若是他感到厌倦,只消一刻就能一脚踢开。静妃死在他最喜欢她的时候,注定要成为他心口的朱砂痣。
容凤笙感到惋惜,“她是个可怜的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性情温柔小意,是男人都爱的解语花。
不知为何,谢絮有些不悦,他喜欢静妃,喜欢她的柔弱与依附,可听闻她死讯的时候,他心里并没有多么痛苦难过,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容凤笙却是微微出神,想起一件旧事来。
还在侯府的时候,谢絮这位新纳的侧室,就曾来找过自己。
静妃原名俞静婉,不仅名字很好听,人也生得千娇百媚。
彼时容凤笙正在锦园里修剪花枝,俞静婉挺着个肚子上门来的时候,她还十分惊讶。
俞静婉也没有多绕圈子。盯着容凤笙的眼睛,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
她说,“我知道一个秘密。”
她的神情,就好像将这个秘密抖落出来,容凤笙就会大难临头一般。
容凤笙放下剪刀,将手浸泡在木盆里。
“洗耳恭听。”
俞静婉眼中腾地燃起怒火,她张了张口,又好像有什么顾忌,只是紧拧着眉,干瞪着她。
好好一张美人面,却有些扭曲,像是轻蔑又像是嫉恨,嫉恨?
容凤笙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嫉恨的,大概是身份?
不过,更令她在意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秘事,值得俞静婉这样兴冲冲地过来,要找她这个主母说道。
于是,她端出几碟点心,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后笑眯眯地等她开口。
俞静婉却是脸色一变,只说身子不舒服匆匆离开了。容凤笙想起,是因为那个时候,有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是遗奴。
少年刚刚练剑回来,面上有着微微薄汗,肤色白净,额心朱砂鲜红如血。
看到她们时,脸色还有些吃惊。
容凤笙轻叱他没有规矩,让他过来问安。少年却是一动不动。
等等——她细细回忆了一下,就是在那个瞬间,俞静婉变得坐立难安。
——难不成,那个秘密,还与遗奴有关?
容凤笙皱眉。
总觉得,这个秘密,与静妃的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12章 012 朕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考虑。……
012
可,俞静婉已死。
那个秘密,也被带进了黄泉之中,再也不见天日。
容凤笙并不打算与谢絮说这件事,以免他们父子之间再有龃龉,她总是不愿意见到遗奴陷入危难的。
遂不再执着于此。
她与谢絮二人如今身份转变,想来都有些适应不过来,气氛便彻底沉寂了下去。谢絮撑着额头继续看书,容凤笙则是闭目养神。
宫门很快便到了,容凤笙撩开车帘,看着近在眼前的朱红漆门。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刚从马车上走下,远处便款款行来一宫装女子,身后跟着一众宫女太监。她是南阳侯府的妾室之一,谢絮原配江氏的表妹,谢玉京的表姨。
如今被册封为云妃,住在清秋殿。
触及容凤笙的视线时,云妃微微一怔,脱口而出:
“公主。”
谢絮却是不悦:“哪来的什么公主?唤夫人。”
他咬字极重,惹得云妃诧异不已,夫人,什么夫人?哪家的夫人?不是妃也不是嫔,却给一个夫人的名头,这般欲盖弥彰。
容凤笙瞧着云妃还有些认不出来。
她满头珠翠、华服丽妆,眼下的青黑却是遮盖不住,反倒显得人憔悴了几分。
几人寒暄几句后,云妃对谢絮说道,“芝芝想念父皇得紧,怎么也不肯安寝呢,臣妾劝了许久都不管用,陛下不如随臣妾去看看?”
话题拐得生硬,容凤笙觉得她是有意这样说的,难道云妃特地等在宫门,就是为了截胡?她印象中的云姨娘,可不像是这样的性子。
不过,云妃说完那句话,便小心翼翼地看了容凤笙一眼,似乎怕她发怒。
容凤笙有些奇怪,颔首冲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云妃这才松了口气,笑着与谢絮说些宫里的趣闻。
容凤笙在后面缓步跟着,直到走了好一段路,谢絮才像是忽然想起她一般,回头道:
“你先下去吧。”
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容凤笙却没有半点恼色,微笑一礼:
“是。”
“温仪。”
被他沉声叫住,容凤笙回眸,男人月光下的神情瞧不分明,玄色龙袍衬得五官威冷非常。
“朕只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考虑。”
考虑,是否忘掉那些尊贵与体面,从此一心一意,侍奉与他。
没有第二个选择。
若是有,只有死路。
“温仪记下了。”
容凤笙又是一礼。斗篷下的身姿纤弱窈窕,雪袂飘扬。她的教养规矩出自宫中,样样都是顶尖的,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也要像父皇的妃妾那般,对一个男人行这样的礼仪。
真是人世无常。
她长睫低垂,让人探不清其中的情绪。
谢絮忽然想,是自己错了。
当年那朵牡丹花,并没有因为故园的倾颓而败亡,反而愈发遗世独立、寒霜履雪。
让人想要肆意采撷、彻底地将那片纯白玷污。
*
风雨急来,雷鸣殷殷,长生殿中掌着宫灯。
迢迢见了她,是又哭又笑,笑他们主仆终于相聚,哭她贵为金枝玉叶,竟然进了后宫的囚笼。
迢迢是她在大菩提寺外捡到的孤女,也是当初那个,被她差去向谢絮索要重弓的婢女。
容凤笙身边的宫女,在那次宫变后都流散的差不多了。一眼望去,长生殿中,唯有迢迢这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是个圆脸杏核眼的姑娘,抱着容凤笙的腰,死活就是不肯松开。
容凤笙点她鼻尖,笑她是个蠢丫头。
迢迢忽地沉默下来,她转身,哒哒哒小跑着将殿门关得严实,而后屈膝,重重跪在容凤笙脚边。
“公主,魏华公主都说与奴婢了,陛下……陛下是被人害死的!”
她抬起脸来,咬牙切齿。
容凤笙抬起袖子,将她眼泪细细擦去,轻声道:“我知。”
她怎么不知?
她与繁衣乃是孪生姊弟,从出生起,便存在一些心灵上的牵系。
当初繁衣殁的时候,她被关在地牢之中,抓着栏杆,嘶声让人放她出去。
下一刻,便感到了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意,痛得她大汗淋漓、满地打滚。
清醒的时候,哀帝已然殡天,而谢絮称帝。
后来她从狱卒的闲聊之中得知,繁衣是在禅让大典上,穿着帝王衣冠,于众目睽睽之下,从九十九层台阶滚摔下去,七窍流血、尸身破败。
迢迢抬头看着公主,公主面色柔美,眼底却是一片幽深。
她抽噎着起身,去布置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