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泽自不想皇帝会这么快来,只方那番话被他听到,却也觉得几分无地自容,只好起了身,与人拜了一拜。
“是陛下来了。”
星檀方起身打算福礼,却被皇帝一手拉过去了身后。却只听皇帝与明泽道,“宴席便要开始了,那边引路的内侍已候着公主了。公主,请。”
明泽看了看那边江总管身边候着的内侍,方依着皇帝意思,先行了过去。
凌烨这才拉着身后的人,也预备一道儿了。掌心里的那只手,却似有些不大满意,回眸却见她嘟了嘟嘴。
“陛下还与人家一道儿并肩作战过,上回怎就不提?分明是避重就轻。”
他只笑笑,抬手与她捋了捋方被风吹乱的鬓发:“吃了味儿?”
却听她理直气壮反问道:“不该?”
“该。”见前头明泽已与自己拉开些许距离,他方继续拉着人往江蒙恩身边去了。这才开口解释。
“战场之上,全是生死之事。朕那时只记得大周将帅兵士,担着他们的生死,便已是够重了。无暇顾及其他。”
他说罢了,却见她垂眸不语,方再问了问,“如此,你可满意?”
她起先没答话,只一双手循着他袖口上扶了上来,方抬眸望着他笑道,“都迟了,便不说这些了。”
宴上人已坐满,见皇帝驾来,百官携家眷行了跪礼。只皇帝手中牵着的那红衣女子,众人只抬眸一眼,便已暗忖起来。
顾氏在席间,却见皇帝直与自家孙女儿同席而坐,这还未说得明白名分之事,便已开始明目张胆了。起初顾氏还暗自气涌。却见开席之后,皇帝先让人撤了孙女儿的酒杯,又亲自与人添菜,方觉,好似也不无不可。
隔着两席之外,钱思琪本还不耻于此,正与一旁贵女说道着女儿家声名云云,明嘲暗讽。却被一旁王希儿搭了话,“人家夫妻相亲,不过是举案齐眉罢了。思琪的话,未免有些过分了。”
多日来,京中虽有传闻,却对国公府表小姐的身份,说法不一。也不知是谁放出去的风声,道只是也温惠皇后样貌相似。可唯有那几个曾与温惠皇后相熟的,方知表小姐举止行径,与当年温惠皇后基本无异。
听得王希儿此言,贵女们便也理会不得什么钱思琪了。表小姐到底是不是温惠皇后,反倒成了她们此下最热心的事儿。
王希儿的话,却未全数道明。毕竟皇家都未曾宣称,她怎好在背后嚼舌根子。只寻得个借口,自罚了一杯,便就做了罢。
华庭轩献上歌舞,是请得北疆艺人,新排演的胡旋舞。声声马琴入耳,侧座的明泽却听得格外心烦。
“公主看到的陛下,许也只是依着公主心中喜好,描绘的一面影子罢了。”方那表小姐的话,一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她念着人家数年,怎就只是个影子了?只再抬眸看向皇帝坐席之时,却见他正吩咐人,与旁边的女子取披风来。她方有几分恍然。
她喜欢的,许真只是年少时候见到的少将军,或是猎场中心慈放生的宣王,再或者,是战场上那个坚实可靠的身影。
然而那些都早已是过往。
她不曾陪他走过多少时日,又何曾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只如今上座那个汉人女子,被他护着如珍如宝,便更让人有些生妒罢了。
“公主…”随从的声音,直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曲胡旋舞舞毕,可要与陛下献上国主的求亲信?”
从赤鑫出来之时,她本带着父王的亲笔书信,若与皇帝相处水到渠成,本想在万寿节上,方将两国和亲之事道明。可此下,她却只与随从挥了挥手,“不必了,就此作罢吧。”
襄王无意,她又何必自寻难堪?便就此收手,亦为时不晚。
星檀全然不察殿下之事,只席间甜点,便叫她看得眼花缭乱。原那些江南小食,今日全换了副模样。各式雕花作面儿,内馅儿亦是花样百出。
只一旁坐着的小祈王,亦吃得饱饱的,又笑着望了过来,冲她打了个饱嗝儿。
小祈王今年已满八岁,三年前圆滚滚的身子,已渐渐修长起来。只这爱吃甜食的小习性,却总也改不了。今日借着皇婶的脸面,得来这顿大餐,着实心怀感激。
三年来,皇叔面上不曾见过笑意,今日晚宴上,却似全数找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与那边的皇叔皇婶敬酒。却见皇叔颔首回了,方继续挑着满桌的甜点果子来。
星檀方以茶代酒,却远远看到那枚相熟的白玉扳指。原本该在皇帝手上的,只自从在北疆与他重遇,她便不自觉地留意到了。
皇帝并未再戴着那枚白玉扳指。
只是不想,如今扳指却在小祈王手上戴着。也不知皇帝是如何作想。
几杯酒落,席间多有醉意。华庭轩歌舞升平,不曾停歇。星檀却吃得腻乏了,只问着侍奉的内侍要了碗茶水来。
皇帝却垂眸过来,温声问着:“累了?”
“甜食吃多了,容易倦。饮杯浓茶便该好了。”
“不必强撑着,歇着去吧。”他说罢,方让江蒙恩将那端茶去的小内侍唤了回来。又吩咐着江蒙恩,“先送阿檀回养心殿歇息。”
“……”星檀只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人家温声细语,又有些难以推脱。被江蒙恩请着起身之间,她只无意看了看座下的祖母,见祖母抿着唇似无奈摇了摇头,她方行到一侧与人一福,才随着江蒙恩去了。
一路秋风微凉,好在方皇帝与她寻了件斗篷,方将凉风挡在了外头。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唯独寝殿内,只剩烛火三盏。
与上回来不同,寝殿内重新续起了龙涎香,可仔细品闻,却还有那果木香氛的味道。许是经年累月,香味儿已渗入木头,一时间消散不去罢。
“娘娘若觉着乏,可去后头温泉泡一泡。奴才让邢姑姑,去芳宜轩与娘娘取些衣物来。”
她只顺势吩咐:“再冰一杯果酒来。”
方在席间,她便闻见那果酒浓香。这几年来养着身子,阿兄不让她碰酒。方皇帝也直将她的酒杯收走了去,道是寒凉。只若泡着那温泉,用上些许,该是无碍。
江蒙恩却也未听主子有不许娘娘喝酒的指示,方依着吩咐去办了。只出来寻着邢姑姑,方将娘娘交代的都与她交代了一遍。
见那人记下,缓缓行开,回芳宜轩去办差事儿了。他方又有些感叹,这夜里花好月圆,却可惜了这心思细致沉稳的好姑娘。
第114章 秋实(8) 贪杯
宴席将毕, 浮华散场。
凌烨行回来养心殿,便在寝殿门前见着候着的江蒙恩。他自问起里头情形:“可是乏了,睡下了?”
“娘娘方去浴池泡了回浴, 饮、饮了些酒, 似有些醉了。”江蒙恩话方落,便见龙颜不悦。
“你与她拿什么酒?”主子斥得一句,便已急着往寝殿里去。
江蒙恩与人开着门, 自小声解释着, “是方才宴上的果酒,娘娘说起泡浴想尝一尝。”话未落, 却见主子侧眸过来, 眼里几分怒意。他方忙认了句错儿,“是奴才未照看好娘娘。”
房门被从外头轻合上, 凌烨只行过屏风,果见得她软软靠在暖榻旁,一手持着画卷,另一手中还贪着一杯酒。他只三步并做两步行了过去, 从她手中夺过酒杯,“是谁许你喝的酒?”
星檀自问不是贪酒的人,只方泡浴神识松散, 这果酒入口甘甜,多喝了几杯便就停不下来了。
那温泉水热, 酒意散得快。只临回到寝殿,江公公又命人升起了炭火,不知怎的,便就又想起那果酒来。贪多了几杯。
眼前皇帝的轮廓已有些恍惚,她还想去拿被他夺去的酒杯, 酒杯被他一把晃开,腰身却只被他一卷,人便落入了他怀里。
酒意正浓,她方有些飘忽,指了指方还落在膝上的画卷,“陛下从哪儿弄来的这些,以前怎没见着?”
她方从温泉回来,见那花窗下的几个雕着四君子的檀木小匣,便觉精巧可爱。只打开来一个,方见得全是画卷。有前朝遗物,也有民间孤本。声名在外,却不知其宗的,如今却都被收纳在了这小小的木匣子里。
皇帝眸色垂落在她面上,嘴角却勾着一丝笑意:“那三年等着你回来,想你会喜欢这些,便让慎国公那边帮着寻的。”
“都是我的?”她嬉笑几分,那么多的好画,要都落了她的口袋,可得一遍遍地好好赏赏。
“是。”
她发丝松散着,并未梳髻,只入瀑一般垂在背后。花瓣儿清香混着水汽,直往人心头里钻。凌烨只轻轻抚了好一会儿,方去寻着她的手,放来自己领口,“夜了。该休息了。”
怀中的人却不大情愿:“陛下还得陪我看画儿!”
“听话,明日朕再陪你看。”那张小脸上飘着两朵绯红的酒晕,直挑着人的心思不能放下,哪里还看得了什么画。他只循着那薄唇吃咬了一番,怀里的人便似心领神会地,直了直身子,与他解起龙袍上的扣子来。
“阿檀?”他唤了唤她的名字。
“嗯?”她抬眸之间,带着些许迷糊,却望着他痴笑。
“从今日起,便不回国公府了,在这儿陪朕,可好?”
她面上踟蹰了些,似想起来什么,“可是祖母…祖母她可回去了?”
他微微颔首,“朕让华澜护送,你不必担心。”
“阿檀还得多陪陪祖母才好。”她垂眸落下,似有些亏欠与他,声音也细细着。
“明日,朕让静太妃接祖母入宫来住住。这般便能两全了?”
“那,也好。”被那酒意醺着,她方如此好说话。“阿檀其实也想陪着陛下。”
龙袍由得她退下,他方将人拥了过来,抱去了床榻上。只那枕边落着的虎头小鞋,还未被收走。好在她并未看到。
他忧心着她见到伤心,不着痕迹地将东西挪去了一旁的小案上。
“陛下,去做什么了?”她声音温软,只唤着他回去。
他只抬手挥去了烛火,方贴去了她身旁…
因喝了那些酒,星檀次日早晨醒得迟。皇帝早早上了朝,已然不在身旁了。门外却有银絮正候着,与她准备了热水盥洗。
她只唤着人进来,梳洗过了,余光却在一旁小案上一扫而过。
起初,且只是觉着有些眼熟。只再看去了一眼,方知道那是什么。
虎头虎脑的小鞋子,孤零零摆在小案上,似被人遗弃了。
银絮也见得了那东西,忙就过去拾了起来,“娘娘又该想起不好的事儿了。便就不看了罢。”
她只循着银絮的手掌,将东西拿了回来,羊绒的面儿,棉布作的里,柔软,又可惜。那避子丸的苦涩,一时间似又涌上了喉咙,磕着她心口也跟着一阵阵发疼。
“娘娘莫多想了。这小鞋子邢姑姑交给了陛下,便被陛下扣在养心殿了。”银絮虽劝着,听来却也无用。
她只吩咐着,“该得让邢姑姑去备马车了。我得回去。”
银絮脚下踌躇,“娘娘好不容易回来了…”只话未落,却见星檀目色几分冰冷,亦只好随了主子的意思,往外去寻邢姑姑了。
金銮殿上,早朝将将结束。几员内臣便跟着皇帝身后,下了朝来。本还有些事要往养心殿商议,却被皇帝支开了回去,道是改日再议。
凌烨从方才起,便有几分心神不宁。许是担心她昨夜里喝了酒,身子不好;又许是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只让人隐隐觉着不祥。
连着江蒙恩都看出来主子面上的仓促,引路的时候,都格外加紧了几分。
临回到养心殿门前,果见得内务府备了马车,却是邢姑姑候着车旁的。江蒙恩方忙上去打探,“邢姑姑,这内务府的马车是何来意?”
邢倩看了看江蒙恩,又见皇帝跟上前来,方一道儿做了礼数道,“娘娘一早起来,便说要回国公府了,让奴婢备了马车。”
“……”凌烨没将话听完,已大步往养心殿内去寻人了。昨夜里说得好好的,她怎就又变了主意?
只还未入朱门,便见她已打扮妥当,行了出来。
“怎又要走?”他忙拉着人的衣袖,却被她抬手甩开了去。他方忙补救:“朕正要让人去国公府上接祖母入宫,你昨夜宿醉,还是叫太医来请个脉象。”
“民女福薄,陛下的好意许是受不起了。国公府,陛下也请不必再来了。”
“什么意思?”他仍有些一头雾水,见她已要绕开自己,方忙拉住人腕子来,“什么叫不必再来了?”
“民女再陪着祖母些时候,便会回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