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泱却在一旁劝了劝,“此处人多,容易出事。属下还是先护表小姐回府罢。”
星檀本也不喜太热闹,方应声下来,往国公府上回了。
夜里又一场秋雨落了下来,淅淅沥沥下了三日不曾停过。天气湿冷阴寒,星檀自在屋子里陪着祖母,便也不曾出过松柏院的大门。
手里那些丝线,看着一点点成了形,依着那日桑淮坊老板娘教会的款样儿,是枚半边的方菱结子。
那只平安扣本是一对,那年出宫之前,另一只被她留在了承乾宫。皇帝却未与她提起过。待改日问问邢姑姑,若寻见了,将另外半边的络子也换上,方才真是一对儿了。
这日清早,雨终是停了。水汽散去,松柏院门前的老桂花树,又隐隐散出丝丝香气。
还曦便已等不及来寻她了。只是未带着她的小将军,反倒是要拉着她去宫中围场,看看赤鑫新来的贡马。
星檀想起上回在北疆骑马,还颇有些心有余悸。只听得公主说,程家小将军这几日总在宫中忙着,多数时候不见回府。她方明白其中意思。
还曦哪儿是去看马的?是去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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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正是风和日丽。
还曦身上带着御赐的令牌,出入宫闱便无人阻拦。只从宫门到小围场还有小段的路,阳光璀璨,落在那些金瓦红墙上,更添了几分肃穆之美。
马车在小围场边将将停下,便有马倌笑盈盈迎了上来。
“公主又是来练马术的?奴才这便让他们带银雪来。”
还曦却问起,“驰风可回了么?”
马倌笑道,“回了。跟着程将军一道儿回的。”
还曦的坐骑本是银雪,四年前生了匹小马驹,还是星檀与他取的名字,唤作驰风。不想如今,已能上战场了。
“那他人呢?”
马倌几分恍惚,却不知公主这问的是将军,还是马。
星檀方替她解释了声儿,“若寻不见程将军,便先带驰风来与公主看看罢。”
围场内侍换得勤,那马倌不认得星檀,却也不敢得罪。既是公主身边的人的话,他只乖乖从了令。不多时,一匹银色高马被牵了过来。
还曦一见,目光便有些盈盈。直小跑过去,抚起它的鬃毛来。“又长高了,还长壮了。他可待你好?”
星檀见她一时又笑着,不知是喜是悲。方跟了过去问起,“我记得公主说,不愿驰风上战场的。怎没如公主所愿。”
还曦转眸过来,睫角晶莹在阳光下闪着:“将军说驰风是好马,他属于战场,不属于皇宫。”
见她还抽着鼻子,星檀方去抚了抚她的手背,“他们都回来了,还哭什么?”
还曦这才拿袖口蹭了蹭眼睛,嘴角方重新露出几分笑意,“嗯。该都回来了。”
话还说着,身后却传来人声:“一年多不见,公主马术可有精进?得让我这个表兄看看。”
“松哥儿!”还曦只听得声音,便将人认了出来,回眸已是笑面盈盈,“你回来几日,早出晚归,总也不见人?”
虽是埋怨的话,却被公主说得全是喜气。星檀方也跟着,再打量了一番从北疆归来的小将军。原在沈越军营,也只是见过几回,此下经得一路跋涉,皮肤黝黑,面容俊朗,那笑容迎着阳光在还曦面前,格外耀眼。
星檀这才见他与自己一拜,“表小姐。将军夫人让带了好些东西来,改日末将还得上国公府上拜访,都给表小姐送过去。”
方不见不过两月,清茴便就念想着了。星檀只微微颔首,道了句多谢。又听二人要骑马,她方寻去一旁凉棚底下,不便再做打搅。
方那马倌伺候着茶水过来,星檀将将接过了,却见远处一抹明黄的身影,高冠肃严,正缓缓靠近过来。身后跟着的仪仗,多有几分阵势。
那马倌见了,方撂下了手中的活儿,“奴才得过去迎驾了。”
星檀只微微颔首,那行人走近了些,她方另见得一个女子随皇帝一同负手走着,二人步调倒是颇为一致。
那女子一身蔚蓝的骑服,白靴皎洁,身形高挑,正是那日她在东街上见过的赤鑫使臣了。
方还候着一旁的马倌儿们,这时也警醒来几分。
“是陛下和赤鑫明泽公主来了,快去迎驾。”
第111章 秋实(5) 轻贱?
虽是第一回 听得这个名讳, 星檀却想起在西凉时,清茴与她提过一嘴。
赤鑫有意与大周和亲,上回大王子来沈越军中献马, 便是图着这个去的。只是皇帝不受人家好意, 因她所骑的那匹白马狂躁之事,便连人带马将人遣回了赤鑫。
赤鑫这回换做这位明泽公主再来,许仍是不想两国结仇。只远远看去皇帝的面色, 尚是一片平和。想来暂且相处得不错的。
星檀思忖之间, 二人已行来凉棚旁。那明泽公主正与皇帝说着话,听来汉文修得好, 却是说道起了赤鑫的事儿。
皇帝依旧负手望着远处, 只是听着。见得那边程青松正与还曦牵着马的身影,他方反应过来什么, 侧眸来了凉棚下,方与她的目光正巧撞上。
星檀忙与他一福,却见他已快步过来。
近了,她方见他眼底深重的乌青颜色。手臂已被他拉了过去, “怎入了宫也不让人与朕通传?”
方他行来那处人多,她自收了收手,只轻回了话道, “只是陪公主来看马的,不便打扰陛下。”
皇帝只在看了看那边的还曦,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看马?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妹在将军府上那些事儿,凌烨了如指掌。只那程青松年岁虽浅,却是个硬皮性的。不愿受老太君束缚,说要随父亲和叔父一般, 上战场杀敌,方对得起骠骑将军府之名。
去年的时候,他方许了程青松去了北疆,寻沈越为师,先行历练几年。年少但凡有志,确不该困于穷笼,不莫到头来年岁悄逝,徒留一腔憾事。
只因此事,小妹对他,又更怨恨得几分。兄妹之间虽是无话,心思却容易相同,只几个眼眸之间,他便能意会少许。
此下却见小妹骑在马上,望着程青松眼中的笑意温存,他方收回些许记忆,看了看身边的人,“阿檀你呢?也只是来看马?”
“……”不是来看马,是来看他?星檀却见那赤鑫公主正望着过来,“陛下呢?是来与赤鑫公主议和亲之事的?”
皇帝声线却陡然沉了下来,“两国议事,不过尔尔。并未有过什么和亲之事。”
话落之间,那边的明泽公主已走近过来,身后跟着两名马倌,牵着两匹骏马。见得星檀,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方笑了笑道,“这便该是我兄长在北疆得罪的那位表小姐。明泽该替兄长与表小姐道声歉。”
说是道歉,话却是对着皇帝说的,星檀并未感受到什么诚意。明泽如此一说,倒像是个交代,将大周与赤鑫之间的过节归结与上回沙场试马一事,如今便就一句道歉,一笔带过罢了。
只当着皇帝身后还有两员朝官,星檀方与之客套两句:“公主言重。白马之事不过意外,不必因此坏了两国交情。”
皇帝却冷道:“若只一场意外便也罢了。只那黑马白马相继出事,朕方让大王子提马回赤鑫重新选过。如今公主再来,选的可真是好马?”
明泽试探及皇帝话中寒意,方忙解释起来:“赤鑫人多以牧马为生。上回许只是马匹水土不服,此回一路东行,马匹早该已适应了中原气候水土。”
说罢了,她方看向身后两匹牵来的骏马。“陛下年少入赤鑫求盟,明泽还曾与陛下共骑试马,不知今日可否能再次有幸?”
她此回来京,一来是作赤鑫使臣,与大周皇帝献马;而来,则是为了自己,年少那段小情分,若能开花结果,便是最好。
星檀听得他这档子风流旧事,此下被人寻着回来叙旧情了,便干脆将自己往后头隐了隐。果听得皇帝应声下来,“那便试试这一回的新马。”
只是话方落,星檀腕子上一疼,便被他拉着往那棕马身边行了过去。她上回骑马,将自己摔得惨烈,如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我今日不打算骑马。陛下与公主去便是。”
皇帝只垂眸下来,细声与她道,“有朕在,你不必惊着。”他说罢已翻身上马,又俯身伸手来她面前,“来。”
明泽还立在凉棚里,见皇帝如此动作,心想兄长说的果真没错。只是早前在北疆,听兄长所言,皇帝待那个汉人女子尚还只是暗中牵念;如今到了京城,不想已成了明目张胆了。
家中姐姐早嫁,唯剩得她被父王捧在手心,本就目光奇高,十余岁那年见得大周的宣王殿下,眼里便再难容下其他。只后来听他登上帝位,封后纳妃,她本也就死了心了。
可三年前温惠皇后仙逝,她听闻他遣散后宫,后位虚空,方重新动了那念想。
只如今,望着眼前那被他亲手接上马的女子,明泽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是他真不记得年少的事,还是她来晚了一步?
思绪正是深沉,却见皇帝看了过来,“公主,不是要共骑?”
明泽这才恍神回来,忙重新挂上笑容,迎了过去。接马鞭,踏马镫,翻身上马,动作接连行云流水,英姿飒爽用在她这般一个女子身上,实已不为过了。
只将将坐稳,皇帝已带着人,先行骑去了前头。她本还想跟上,却又觉不妥。此下,却是她有些摸不准自己的身份了,到底是赤鑫使臣?还是多此一人?
星檀亦觉得不大妥当,挨着他胸前,又见得一旁两员文臣正在看着,面上顿时有些滚热。
她方提点了声儿:“今日这情形要再传出去,京城中许又是另一番说法儿了。”
“那便让他们多少说说,待礼部拟好册封大旨,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什么册封大旨。明泽公主还等着与陛下和亲,重修两国旧好。”
皇帝方还勾着笑意的嘴角,顷刻便已沉了下来。他手中缰绳一紧,身下马匹的脚步更加快了几分。临到围场门前,却未再扰着圈行,马被他一拉缰绳,直奔出了围场去。
马行得急,星檀也被他拥得紧,两侧黄叶飘落,耳旁是疾风劲草之声。
马停下来的时候,皇帝竟已将她带上来了小岚山。眼下阳光明媚,皇城一览无余。观星台就在身后,秋风一过,八角风铃叮咚直响,清脆怡人。
皇帝束好马缰,方行来她身旁。许是还记着方才她那番话,却问着:“可是吃了味儿?”他话中慵散,几分戏谑。星檀只望向眼前那些金瓦红墙,微微叹了声气。
“还以为陛下年少只挂记着幺妹,原来风流外账一并不少。”
却听他话中顿了一顿,方问着她道。
“所以,你以为的,是什么情分?”
“……我怎知道,陛下是不是又拿了别人什么东西,定了什么情,一直戴着身边,从来不忘呢?”她说着,只从袖口里摸出那枚平安扣来,自有几分替这几日来的功夫抱不平了,“那这个,不要也罢了。”
话落之间,那扣子已被她扔了出去。
“你?”皇帝眉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便直追着那方向去了。
堂堂九五之尊,平日里的威严都不顾了,那明黄的身影沉在那枯黄的草丛之间,紧张得四处寻找。
只等他从那枯草丛里将东西捡了起来,面色方闪过一丝笑意。
可山下的仪仗也已随了过来。
星檀远远望见那明泽公主骑马走在最前,皇帝的身影却一把挡住了她的视线。他眉间怒意为平,那平安扣只是在她眼前一晃,很快被他紧紧捏着掌心里,“这东西,对你来说,便就如此轻贱?”
她只被他那话逼得几分冤屈,“轻贱的,不知是谁呢?”
凌烨却见她眼中晶莹闪躲,心中早已不堪一击,只好缓了缓语气与她解释。
“那年父皇的万寿节后,朕将将回到北疆,便替骠骑大将军往赤鑫谈判,联军抗辽。赤鑫君主那时还是明泽的叔父,只赤鑫宴席,多与围猎一起。不过与她讨教了番骑射功夫罢了。”
星檀听他语气缓转,这方敢转眸看他,却见他目色落在她面上时,颤动着如湖面波光。她方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
“络子已替陛下重做好了。”
“陛下是君王,若还念着别人的情分,不戴也罢。只也别和祖母说什么君子一言九鼎的鬼话。图落人口柄罢了。”
他只再凑近了些,寻着她手臂拉了拉:“你不信朕?”
“……”她没答话,却将他的目光躲了躲。
“朕只记得在还曦的百日宴上见过的那个小丫头,从始至终都是。那年万寿节在围场,不过将月悠认作是你,方受了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