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眸光颤了颤,急急垂下眼睫。
“抱歉,殿下。不曾。”
那个时候她早已和韩峥翻脸,被囚禁在后院,哪能做得了什么。
他轻轻叹息,抬起拇指,蹭了蹭她的脸颊:“别哭。”
颜乔乔眸中刚有湿意,生生被他弄得憋了回去,抬眸看他:“我没哭。”
他微微地笑,带一点咳喘道:“未雨绸缪。”
颜乔乔:“……”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这样的殿下,又陌生,又熟悉。伤重的他,看着是前世的模样,可是他此刻的温柔,却又像那位她打从心眼里认可的唯一夫君,赵玉堇。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悸颤,就像那棵被春生催动的赤霞株,大团大团地开出小花苞。
眼睫一动,泪水终究还是扑簌落下,划过笑意绽放的唇角。
他温声对她说:“那时,当有一个重要转机,与你相关。”
颜乔乔怔怔动了动唇,蹙眉思忖良久,仍是轻轻摇头。
大婚之后,韩峥便停了那些宁神镇静的食补,她不再神思混沌,却被清醒地剪掉了翅膀,束在阁中。
她哪里能为殿下做什么呢?
“想不出,无事。”他微笑道,“幻阵破灭之际,我已堪透其中原理。迟些,你我投桃报李,还那二人一次诛心之局,届时便能看到他们所知的内情。”
颜乔乔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实不相瞒,她本以为接下来一段日子,殿下该是个卧床不起的病美人。
没想到这个病美人凶残得很,竟已准备反将一军。
“我其实也十分好奇,京陵被困,为何无人发兵。”公良瑾唇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
颜乔乔轻轻点头。这也是她想了两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忽然,她身躯微微一震,惊奇抬眸:“……难道殿下已知道韩峥二人藏身何处?”
他浑不在意地随口道:“皇陵。”
颜乔乔恍然点头。
当初,装神弄鬼的无间珠华曾炫耀地掷出许多与公良家相关的物件。如今,这二人又在皇陵设局狙击殿下,十有八、九,便是因为某种机缘而藏身于阵中了。
难怪一直抓不到人,也难怪那个阵总是出问题。
她郑重其事地点头:“那殿下,我们上哪里去找圣阶之力来布阵?”
他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摁在她的脑袋上。
“你来想。”他轻笑着道,“多少有点参与感。”
颜乔乔:“……”
“不着急,慢慢想。”说了会话,他精神明显不济,低低地咳嗽起来。
颜乔乔心中疼痛:“抱歉,殿下……”
是她令他道心受损。
他抬手,掩住她的唇。
清冷黑眸缓缓抬起,静静注视着她。
“是我迟到。”他道,“那一日,因为喜欢的姑娘或许会来问我讨一幅字,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挑衣饰,耽误了时辰。”
他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眸光温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不要难过。再不会了。”
第91章 草长莺飞
颜乔乔的心神飞回那个春夜。
她在竹廊上狼狈奔逃,遇见了殿下。她以为他是韩峥,斥他一声少皇无礼,然后翻过竹扶栏,落入莲池,溅起漫天翡翠流光。
那天,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此刻回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记下了每一处细节。
雪绒大氅被他反手摘下,披在她的身上。
里面是一袭极清朗的月白袍,广袖镶着月华般的银白暗纹,腰环同色的硬挺束封,垂一缕竖佩,尾端小小地嵌着一枚精致纹刻,图案是,赤霞花。
那是,他特意为喜欢的姑娘戴上的佩饰。
她的心脏轻轻一颤,眼眶涌满酸甜。
她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
“您没有迟到。”蕴着水汽的声线又低又软,带着那么一丝丝微妙,“那不是正好赶上捞我了么,我还没向您道谢。”
她可不会忘记自己是被一张渔网打捞上岸的。正常来说,被网捞起来的人应该都不会记得道谢……吧?
公良瑾神色微滞,然后若无其事地笑开,一副理所应当的坦然模样:“小事,不必言谢。”
颜乔乔:“……?”
她把眼睛稍微睁大了一些,认真地打量这个人。
谦谦君子,温润若玉,脸上一丝心虚也无。
看了他片刻,她不禁有点怀疑人生,感觉……用渔网捞人好像、大概、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那,”她感觉自己的脸颊腾起热意,转了转眼珠,望着别处轻飘飘地问,“那天,您喜欢的姑娘,问您讨字了吗?”
心脏跳得飞快,泛红的耳尖竖起来。
分明已经知道答案,却仍是怀揣着难言的忐忑,要问他确认。
心下兵荒马乱,草长莺飞。
听她提起这个,公良瑾抬手摁了下眉心,语气意味不明:“她没讨,老师倒讨了。”顿了下,“三千字。”
颜乔乔:“……”
自省书的惨祸她可不敢忘记。
“于是。”他顿了顿,语气平缓,认认真真道,“我只能让她与我,有难同当。”
“!”
这就是他罚她写自省书的原因?!
颜乔乔感觉自己怀中揣了只兔子,狠狠一蹦,踹得她胸口震荡。
“……哦。哦。”声线颤颤,她镇定地起身,“那殿下,医师说您要早睡,我便,先不打扰了。”
他低低地笑,嗓音轻哑温和:“去吧。”
颜乔乔端端正正施礼告退,姿势标准,神色平静,一举一动毫无瑕疵。
她……她才不会得意忘形,也绝不是落荒而逃。
她镇定自若,淡然守礼,留给他一个完美的背影。
一步,一步,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公良瑾目送颜乔乔同手同脚离开他的寝殿,垂眸,轻轻笑出声。
颜乔乔一踏出高槛,便有两名侍女迎上前来,引她前往东侧厢房。
进入厢房,颜乔乔不禁恍惚了片刻,一时回不过神。
这间位于东宫侧殿的卧房,竟被布置成昆山院的制式。
她怔怔环视一圈,望向线条古朴简易的窗棂——只见窗外种着一棵赤霞株花苗,与清凉台的那一株差不多高。
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向殿下提起,前世她被韩峥带回大西州,从此再也做不了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天之后,殿下把苦茶换成了甜茶,将他名下所有宅邸卧房更置为昆山院制式。他还对她说,她不喜之事,再不会发生。
“殿下,”她怔怔望向那张与昆山院一模一样的床榻,“虽不认床,但今晚注定要失眠了。”
她脱掉外袍,钻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吃过太多苦头的人被幸福砸中脑袋时,总会心神恍惚,呼吸也小心翼翼,连想都不敢想太多,只怕一个不小心,就惊走了美梦。
片刻之后,她把右手探出被褥。
睡不着,就修炼。
她惊奇地发现,在幻阵中彻底掌握了生灭阵的要义之后,她对灵气的掌控能力也得到了同步提升。
灵气好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心念一动,沉甸甸的金秋灵气便溢出指尖,跟随她的心意在眼前蜿蜒游走。
她可以随心让它凝成各种形状。
那些……难以割舍的渴望……
颜乔乔抿紧双唇,眸中恍惚浮起了向往。
时间点滴流逝。
终于,金色灵气在她眼前凝成一个栩栩如生的物件。
大金砖。
天未亮,颜乔乔自然醒过来。
她起身洗漱,静悄悄顺着长廊摸到主殿外面,准备等医师到来,然后随他们一块儿进殿。
没想到刚一站定,就听见里面传出清冷微哑的嗓音:“进来。”
进入殿中,见公良瑾穿一件宽松简易的黑袍,坐在檀木案后方,研读一卷黑底、暗金纹路的厚重书目,一看便知道是艰深晦涩的典籍。
“坐。稍等。”
颜乔乔老老实实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抬眸看他。
他的神态十分专注,手中执着笔,时不时在空白处写下批注。
颜乔乔从未见过读书读得这么清正、庄严又认真的男子。
她知道,他在前世便是这样拖着病躯伏案辛劳。经历了那么多世幻境,他已不会觉得这样的身体状况需要休息。
片刻之后,他那边告一段落。
他挽袖,在盛满清水的白玉盆中涮了笔,轻轻将其搁入笔架,然后合拢书卷,抬眸,与她对上视线。
“又没睡好。”他问,“还认床?”
他的黑眸与平日一样清冷温和,她却像被小小地烫了一下,心脏“扑通”一跳。
“是担忧您的身体。”她强作镇定,马后炮道,“我就知道您不会待在床榻上好好歇息。即便公务再紧急,那也没有您的身体要紧啊。”
公良瑾失笑:“怎么更生分了。”
颜乔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一双手藏在案桌下面,攥得发白。
视线一转,落向他手旁的那卷厚重的黑底烫金书。
“您在读什么?”她果断转移话题。
公良瑾淡声道:“春宫。”
“嗯。”颜乔乔道,“虽然它很重要,但您也要量力而行,目前以休养身体为重……嗯?!”
她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殿下方才说什么?她没听错吧?
她睁大眼睛望向他,只见他依旧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唇畔噙着浅淡的笑意,清清正正的目光直视她,神色镇定坦然,仿佛在和她聊《经义》、《治学》。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
正在怀疑人生时,御医来到了仁和殿。
颜乔乔晕乎乎退到一旁,让老御医替公良瑾诊脉、调灵。随后,御医将一只青玉药盅放在公良瑾面前。
看着这位老者的手腕两次擦过那一卷黑底烫金书,颜乔乔莫名就红了耳朵,大气也不敢出。
老御医说话缓声缓气,一字一顿地向公良瑾介绍他面前的药物。边说边比划,活像个卖药的江湖郎中,右手一直在黑书上方挥来舞去,看得颜乔乔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捱到老御医离开,她不觉松了长长一口气,精疲力竭地望向公良瑾。
他倒像无事人一般,广袖拂过那卷书,冷白手指落到青玉药盅上,对待这二者的态度没有丝毫不同。
服过药,他便去榻上歇息——带着那卷书。
他的姿态过于清正坦然,让她不禁怀疑有问题的人是自己。
皇城与清凉台不同,公良瑾不常住,殿中侍候的便都是宫中的老人。
此次少皇受伤,帝君与君后派了专门侍疾的宫人,时不时也会亲自过来探望。
于是颜乔乔不好总往他面前凑。
接下来几日,她大部分时间便留在东侧厢房修炼,只偶尔过去一趟。
自从知道那卷黑书,她每次到正殿,便总会留意到它。
他时而认真地读,批注、笔记,黑眸清澈坦荡,态度端正认真。
颜乔乔心中如猫在抓,却又不好意思多问一遍。
一定是她听错了吧?
就这么捱了几日,漠北那边,忽然递来一个绝密消息。
林霄扶假棺回漠北之后,钓出了鱼。事态严重,不宜在信中说明,只按照约定的暗号,送来一幅暴雪纷飞图。雪大,屋舍都压垮了。
这意味着阴谋的参与者身份极高。
公良瑾轻易说服了帝后,漠北之事交由他处理。
略养了两日,公良瑾与颜乔乔秘密出行,乘上勉强适合养伤的宽敞大马车,一路向北行去。
离开皇城,颜乔乔倒是放松了许多,眉眼重新鲜活起来。
她悄然盯上了书架上那卷黑底烫金的厚书。天知道这些日子她有多想把它扒拉过来,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今日总算是寻到了机会。
趁公良瑾下车交待旁人出行事项时,颜乔乔飞快地伸手将它拽出来,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得头皮发麻,疾疾翻开了它。
一眼扫过,发现它当真是春宫。
只是……极为艰深晦涩,探究的是天、地、人与阴阳之道。
空白处,一行行批注极为学术、极为正经,字迹端正漂亮,一望便是认真求学的态度。
颜乔乔正思绪凌乱,忽感车厢一沉,公良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