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现场一片混乱。
反应最慢的学子还沉浸在韩峥那段诛心发言中,后知后觉呢喃:“都有了夫妻之实,颜乔乔还能见异思迁吗?”
旁边的人道:“这倒也不能怪颜师妹吧,好看成这样,让人家守活寡未免也太不人道了。”
“没想到韩师兄竟是个外强中干的,难怪任何事都非得争第一,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自卑吧。”这一位的语气可谓人间清醒,“为了在大伙面前出风头,疯狂压着俞师兄打,看着风光无限吧,其实剑都断了自己还不知道,啧,虚荣成这样,也是世间罕有。”
“难怪韩师兄一直不肯说句敞亮话,整得云里雾里让人猜。原来是有难言之隐,那就不足为奇了。”
“啊这,这个换我也忍不了。我说呢,韩师兄这么好的男子,怎么就扒着一个颜乔乔不放——敢情他就是赖上她了,像牛皮癣般糊着她。”
“……”
红擂台之上,韩峥正要发作,忽然浑身重重一震,只见手中寒剑断去,摧心剖肝!
修剑道全力施为之时,一身灵气化为剑意,人与剑共鸣合一。在这种时候,剑,便是自己一往无前的道心。
俞白松甘愿承受严重震荡内伤也要拼死保住手中的剑,为的正是护持自己的道心与道意。
而此刻,韩峥自负自傲、咄咄逼人的一腔剑意,尽数凝聚于手中剑上。
剑断,道心道意俱遭重创!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韩峥瞳仁震荡,惊与怒如山呼海啸,冲上眼眸与发冠。
颜乔乔静静看着韩峥。
四目相对,火红的空气中仿佛荡过一道惊雷。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忽然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说是地动山摇也不太准确,震荡太过细密,就像……周遭的一切皆是琉璃砂,它们破碎一瞬,顷刻恢复如初。
韩峥眼眸充血,变得赤红。
“你……”
开口,再一次喷出涟漪鲜血。
颜乔乔敏锐地察觉到,他伤得极深。受创的似乎不单是身躯与道意,还有深藏的神魂。
赤红花瓣一般的祝福纸屑缓缓飘落,一枚接一枚,轻轻覆在擂台表面,像一场雪。
一场雪,恍若隔世。
何时……何地……也曾下过一场雪?
“咳,噗。”韩峥缓缓咧唇,吐着血道,“你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周遭的世界,再度一震。颜乔乔有些眩晕,梦境般的不真实感更加浓重。
只见韩峥猛地反手将断剑拄在地上,似是稳了稳神。
“好,好得很。”唇畔淌过血痕,狠笑犹如厉鬼,“你早就算计好了,是么!好你个心机深沉颜乔乔!”
颜乔乔还未说话,忽然就见一道纤细人影爬上红擂台,站在距离韩峥一丈远的地方。
这名女子十分紧张,手指和小腿都在明显地发颤,声音也像是憋了一半在喉腔,隐隐有点不连贯,颤抖得厉害。
但她仍是鼓起勇气,坚定地当众大声说道:“是你不顾乔乔意愿,终日缠着她,不让我们和她说话!是你四处败坏乔乔名声,从前说她善妒巴着你不放,如今又编造她见异思迁的谎话!是你欺负人家老老实实的俞师兄,还想甩锅给乔乔!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还赖到别人头上!”
颜乔乔心尖微震:“阿晴……”
向来最温吞胆小的孟安晴,替她道出了心中所有的话。
孟安晴抖得更厉害,快要站立不稳,却倔强地挺住了小身板,与韩峥对峙。
台下,一片哗然。
韩峥曾借舆论之势胁迫颜乔乔,此刻,他自己亦尝到了千夫所指的滋味。
“说起来,已有许久不曾见到颜乔乔气跑夫子了。自从与韩峥在一起,她就像个木头傀儡,话也不说一句,笑也不笑一下——真是反常必有妖。”
“韩峥自己不行,就要拖着人家、折腾人家,把好好的姑娘弄得不人不鬼的,才好配他。果然天阉多变态,古人诚不欺我!”
“这也太毒了吧,银样镴枪头说的可不就是这种人!方才打俞师兄的时候多威风啊,哪知自己打断了自己的剑都不知道,真是活该!”
这世间,最无害的是人言,最可怕的也是人言。
倘若自身不在意,人言便如那过耳的风,不会造成一丝伤害。但若是在意了,人言便是一座座山,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韩峥显然是在意的。
他的脚步微微踉跄,又一次吐了血,神情更显阴鸷。
“无所谓。”他死死盯住颜乔乔,一字一顿,“无所谓。”
颜乔乔观他神色,心中隐隐警觉。
这个人,似乎还有阴谋。
韩峥以断剑拄地,缓缓踏前两步,呲开带血的白牙,道:“颜乔乔,你与我的事情,我已如实上奏,向金殿请罪,并请旨赐婚!你是我的人,今日离院,我就要带你走,我看谁能拦!这是两州联姻之事,圣谕将至,昆山院也管不着!”
颜乔乔心脏微沉。
她敏锐地发现,附近出现了数名目光不善的人,正在不动声色向她靠近——都是韩峥平日笼络的好手。
韩峥行事狠绝,除了动用舆论逼迫她之外,还打算边斩边奏,强行将她绑去大西州。
他递交金殿的奏折必定会编排她与少皇殿下。储君与诸侯女乃是天家大忌,殿下恐怕已被限制了行动。
“你敢!”颜乔乔怒极而笑,“今日之事,我父兄很快便会知悉,你以为他们能够坐视不理?!”
韩峥身躯微晃,勾着头,吐着血,阴冷温柔地笑:“无所谓。回到大西州,你我朝夕相伴,外头便慢慢交涉吧,或者青州要冒天下之大不讳,发兵大西州抢人?那就打吧!”
颜乔乔心下一片冰冷,指尖寒冽银芒闪烁,操纵擂台上的祝福纸屑结成生灭阵势。
攻击的灭位,对准了韩峥咽喉。
韩峥笑道:“此刻跟我走,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至少不用当着那个人的面,暴露你与我的……奸情。”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
数十名被他笼于麾下的心腹向着颜乔乔围拢过来。
就像一张蛛网,封住她的所有退路。
颜乔乔心跳加剧,身躯不自觉地颤抖,一阵阵发冷。运气好的话,她也许能够一击重创韩峥,但以韩峥的狠绝,极有可能命人对她下狠手,与她两败俱伤。
顾不得了……
颜乔乔眸光冰寒,硬下心肠正要动手,忽闻两声低弱的斥声响起。
“不许动乔乔!”“韩师兄你给我住手!”
一个是浑身颤如筛糠的孟安晴,另一个是艰难站起的俞白松。
这二人,一前一后扑向拄剑而立的韩峥。
“找死。”韩峥冷笑,握着断剑剑柄,反手便击向俞白松的太阳穴。
颜乔乔倒嘶一口凉气,变阵不及。
在她周围,韩峥的走狗已将旁人逼退,像一座座高山,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这些人,个个目光发狠,显然事先已得了韩峥的死命令。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猛烈撞击,怒火恨意冲上脑门。
就在这鱼死网破之际,耳畔忽然响起一道道利落至极的衣袂破风声。
佩有天家御印的暗卫疾掠而至,一把攥住韩峥逞凶的手腕,拧至背后,顺势将他摁跪在地!
颜乔乔还没回过神,围在她身侧的爪牙便被尽数制服,摁得满地都是。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旋即,人潮自觉分列左右。
黑甲铿锵作响,两列侍卫辟出一道笔直通道,如劈海分山。
场间顷刻寂静无声。
颜乔乔怔忡望去。
只见逆着光的远处,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大步行来。
广袖猎猎,携着清风。
他骨相极好,只看轮廓,便知俊美无俦。
更叫人心间震颤的是,他,竟着一身大红袍。
极正的红,像最纯最艳的朱砂记,落在眼眸,灼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肄业的问题是这样的,我查了一些古代资料,发现古代学府似乎没有很正式的毕业,学生考中科举做了官,还是称国子监肄业、太学肄业、某院肄业,大概就是虽然离开学校了但永远是学府门生这样的意思。(没找到很严谨很正统的说法)
这里用肄业……是因为它看起来和上下文比较浑然一体(?)
第89章 小人之心
颜乔乔忘了如何呼吸。
紧绷的手指一点点松开,擂台上飞舞的祝福纸屑纷纷扬扬向着台下洒落。
她立身之处,仿佛下了一场红蝶雨。
她怔怔望着那道身影大步行来。
他途经之处,天地万物失去了颜色,只余一袭艳极的红衣。
场间陆续传出轻微的抽气声。
这一位深居简出,除去当众讲道之外,见他一面已是难得,更遑论这灼人眼目的大红衣裳。
颜乔乔的身躯不自觉地震颤。
不知为何,这一幕竟是摧人心肝,吸入肺腑的空气如细密的刀,割得她痛极涩极。
他身后的一切成为了灰白黯淡的布景,他不疾不徐行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颜乔乔眼睫轻颤,怔怔抬眸。
一袭大红衣,衬得天人般的面庞更似苍白冷玉。
极清,极艳。
眉发极黑,肤色极白,撞色浓烈,灼伤了眼眸。
“抱歉迟到。”他垂眸看着她,清澈幽黑的眸中映出一个红艳艳的人。
她的眼睫颤了颤,两滴泪珠滑过脸庞。
他抬起手,赤红广袖拂过她的肩头,袖中探出修长如竹的手指,一下,一下,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带着薄茧的触感烙进了她的心底,抚触到藏得极深的、触摸不到的旧日伤痕。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浓墨重彩的情绪从何而来,如此悲怆,竟叫她难以呼吸。
“殿下……”声线似风中颤抖的蝶翼。
“哭什么,”他无奈道,“方才不是挺威风。”
颜乔乔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在这双清冷深黑的眼眸中,她并未找到与她一样痛彻心扉的似曾相识感。
她怔了怔,轻轻呼出一口气。
“您,”她小心谨慎地问,“不难过么?”
“为何难过?”
她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只是觉得您会难过。”
公良瑾:“……你感知有误。”
她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微笑:“那我也不难过了。”
“甚好。”
身旁,暗卫们手中摁着韩峥麾下的爪牙,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这二人机关暗语般的废话。
“少皇殿下!”擂台上方,传来一声嘶哑的厉喝。
颜乔乔与公良瑾齐齐抬眸望去。
是被暗卫拧住胳膊的韩峥。
“韩世子。”公良瑾语声缓而冷,“今日之事,你该如何向我解释。”
韩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没什么好解释啊殿下。颜乔乔早在去年便与我有了夫妻之实,我要对她负责,将她娶回家,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极阴冷,带着丝毫也不加以掩饰的炫耀、挑衅之意。
他死死盯着公良瑾的眼睛,仿佛想要从这个男人脸上找到痛苦、挫败或是嫌弃。
韩峥很自信,这种自信源于男人对男人的了解。他不相信世上有男人会不在意这件事,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唇角勾起了傲慢嘲讽的笑容。
颜乔乔的心脏微微发紧,肩膀不自觉地收缩了少许。
即便今日她已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自己与韩峥的脸面彻底撕开,但当着清风明月的面,难免有些自惭难堪。
身畔有风拂过。
大红广袖环过她的身躯,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肩头。
他揽住她的肩,瘦高挺拔的身躯定定站在她的身旁,像一座令人可以安心倚靠的大山。
“她不需要你。”公良瑾语气平淡,“莫要自作多情。”
颜乔乔抬眸望去,见他的神色与往昔一般无二,极温和,唇角噙着浅浅的笑。
酸涩涌上眼眸,男人俊美无双的容颜模糊在一片泪光中。
韩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瞳仁在眼眶中狠狠一颤。
便是这一霎,颜乔乔清晰地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极违和的破碎感。世界,仿佛要碎了。
她下意识地望向韩峥。
便见他满目不信,死死盯着公良瑾,似是想要钻进对方脑海中,挖出像他自身那样阴暗的念头来。
片刻之后,韩峥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少皇殿下,您可知春日宴上,她是如何向我投怀送抱,如何温柔多情。如今攀上您这高枝,她便将我弃如敝履……呵,您不惜为她犯禁,可您就不担心她哪日又为了旁人弃您而去?毕竟,有我这个前车之鉴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