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阴毒的话,唇角却不断地渗出血。
就连颜乔乔都能感觉到,他的道心在动荡,神魂在不安。
“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颜乔乔斥道。
环在她肩膀上的那只大手安抚地握了握她。
公良瑾垂眸,对她说道:“当年之事,我已查到了真相。可能有些冒犯。你,可愿面对?”
颜乔乔呼吸微滞,怔怔点头。
今日,她已经无所畏惧。
公良瑾颔首,示意左右将人犯带上来。
林天罡。
林天罡三下五除二便交待了春日宴上给颜乔乔下毒之事。
“那是神啸弄来的宫廷秘药,会、会让颜乔乔把我错认成她的心上人。”林天罡坦白道,“否则以她那又臭又硬的脾气,即便是中了那春什么药,也绝不会乖乖就范。”
颜乔乔脚步微一踉跄。
肩膀上传来了镇定的力道,帮助她站稳。
“你是说,我那日并非醉酒,而是中了毒。”颜乔乔一字一顿。
“是、是啊。就是让你把面前的男人错认成心上人,好让你投怀送抱呗。”林天罡大约已吃了些苦头,眼神发虚,唯唯诺诺,“可惜我还没得手,就叫韩峥给打晕了,便宜了他!”
颜乔乔怔怔转头,与韩峥对上了视线。
她第一次,在韩峥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心虚和恼恨。
颜乔乔恍然。
“你,那日已发现我有问题!”她的心中翻涌着难言的情绪,“你打晕林天罡,又看出我状态不对,却佯装不知,趁人之危!韩峥,你卑鄙!”
周遭的一切再度震颤。
韩峥厚颜无耻道:“谁叫我心悦你多时。颜乔乔,心悦之人向自己投怀送抱,但凡是个男人,都绝对把持不住。不信你问问你身旁的大君子,换作他,他敢说一句坐怀不乱?”
颜乔乔本能地知道,韩峥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镇定。
她沉声道:“你终日忌惮殿下,处心积虑试探我,想方设法向殿下示威,莫不就是因为,那一日你已知道,我心悦之人并不是你!”
这一次,震荡愈烈。
“颜乔乔!”韩峥暴怒,口中鲜血狂涌,“住口!”
“你急了。”颜乔乔盯住他的眼睛,“所以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属……”
“我没有!”他的面容微微扭曲,“那一日我并未听清你念的是谁!若不是我在琉璃塔中看到你与他早有私情,我根本想不到,你口中含混的名字,竟是尊称!”
颜乔乔没懂什么琉璃塔,什么私情,但听到尊称二字,再想到自己那日眼中看到的人,心中自然知道了真相。
那一日,她将韩峥错认成了少皇殿下。她唤了殿下,韩峥未听清,直到某日机缘巧合,他忽然明白了她唤的是谁。
“不错。”颜乔乔勇敢地挺身而出,“我那日,确实将你错认成了,少皇殿下!”
“你们不可能,你们根本不可能!”韩峥眸光剧烈闪动,“你别痴心妄想了!”
颜乔乔刚启唇,便感觉到肩上传来了镇定安抚的力量。
“有何不可。”公良瑾淡声开口,“我与颜王女,两情相悦,自该在一起。至于你,便下狱待审罢。”
颜乔乔的心跳瞬间错乱。
韩峥陡然睁大了双眼,一句“我不信”脱口而出之际,大量的鲜血从口中涌出,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周遭的一切开始猛烈摇晃,广场、树木、人群、空间……一切,都好像即将崩溃,散成尘埃。
颜乔乔偏头望向公良瑾:“殿下?”
他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莫怕。”他微微俯身,精雕细琢的下颌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带笑的嗓音紧贴她的身躯,温声对她说,“我穿着红衣,大着胆子,来向喜欢的姑娘告白了。”
颜乔乔呼吸停滞,胸腔紧紧皱成一团。
不知是酸,是甜,是苦,还是悸。
“殿下……”
周遭响起了极密的破碎声。
如同万千琉璃同时从高空坠落,摔成最细碎的晶屑。
“咣……咣……咣!”
“哗……哗……哗!”
她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呼吸间,尽是清幽至极的寒香。
一片混乱之中,她隐隐听到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韩峥阴冷至极的声音,如同隔着水面,缥缈、恍惚。
他在对某个人说,“我不管那么多……我要公良瑾死……代价无所谓!”
一边说,一边还有呕血声。
先前失去的记忆涌入脑海,颜乔乔一时理不清思绪,只觉无比错乱。
“力量……我要力量……全部给我!”韩峥又对着某人喊道。
颜乔乔的心脏疯狂乱跳。周遭的场景已彻底破碎,她与公良瑾仿佛身处黑暗漩涡,磅礴恐怖的力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们碾成碎屑。
她紧紧地拥住公良瑾坚硬劲瘦的身躯。
忽有一霎,他扬手,掷出一道金光。
“哗——”
金光斩破黑暗漩涡,搅动乱流,带着他们直直掠向极远的地方。
再有一霎,身躯挣脱桎梏,仿佛突然探出水面。
颜乔乔眼前一亮、又一暗。
她恍恍惚惚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入阵之前的墓殿,正与苍白俊美的殿下紧紧相拥。
他身穿黑底暗金的华贵长袍,坐在墓殿的王座之上,身体瘦削得令人心惊,唇畔留有残血。
增添了战损感,憔悴的容颜更显绝美。
鸦长的眼睫微微一动,他睁开了清冷幽黑的双眸。
垂头,凝视她。
薄唇微启,他咳嗽着,哑声道:“试婚之事,且缓一缓。”
第90章 未雨绸缪
“三世”的记忆交织在颜乔乔脑海。
冲击太大,她一时缓不过神,根本无法正常思考。
她只知道,眼前的殿下好看得如同天人下凡,发哑的嗓音既令人心疼又叫人沉迷,他的气息沉沉降下,肆无忌惮地将她包围。
他说……试婚?
她艰难地从狂暴混乱的思绪乱流中,牵出与之相关的线索——男人、不行、试婚、不中用、退婚……
颜乔乔深吸一口气,眸光颤颤,回望他。
此刻的殿下,脸色苍白如鬼,唇角留有刺目的血,清俊至极也虚弱至极。
她身躯一震,下意识脱口向他剖白:“殿下,我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公良瑾气息消失了一瞬,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具华服艳尸。
片刻,他将身躯俯得更低,一双漆黑的眸定定盯着她,气笑出声,在她耳畔一字一顿,“可我介意。”
说罢,他坐直身体,抬眸,向周围颔首示意:“儿子受困,害父亲母亲担忧了。”
颜乔乔后知后觉想起墓殿中还有其他人物在场,心下有点慌,连忙撑着他削瘦坚硬的身躯爬站起来。
他也顺势起身,一条瘦而沉的胳膊很自然地压在她的肩膀上。
“扶我。回宫说。”惜字如金的模样。
车马驶入皇城。
颜乔乔与公良瑾同乘,这一路上,他微阖着眼帘,唇角略向下抿紧,神色不动,平静地整理思绪。
一只大手若无其事地覆在她右边手背上,将她的手摁在金丝软榻中。马车左右摇晃时,他的手指便微微发力,将她攥得更紧些。
颜乔乔感觉他似乎把她的手当成了一支扶手——他在那墓殿王位上端坐太久,都有了习惯动作。
她轻轻抿着唇,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属于男人的温度和力量,心跳很乱,乱得就像这三段纠葛的记忆。
她的脑海中不断晃动着那一袭灼人的大红衣。
“那位朋友”对颜青说,即将离院,兴许是最后一次见到喜欢的姑娘。他问颜青,像颜青妹妹这样年纪的姑娘,会喜欢男子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她清晰地记得,前世那一日,殿下穿着大红衣,在鹏程台举起酒,向她道别,赠她祝福。
他对她说,切莫勉强。
只遗憾她那时神思浑噩,根本不懂。
那时,他的身体已病重得厉害,一直在轻喘、咳嗽,饮酒之后更是用丝帕掩了唇,留下极淡的血痕。即便如此,那一身风度仍然无懈可击。
清俊绝艳的红衣。
一错,便错过一世的大红衣。
马车微微颠簸,颜乔乔的身躯轻轻晃动,她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比青梅更加酸涩的手揪住,扯过来、拽过去。
想哭,耳畔却回荡着他方才温和带笑的声线。他说,他穿着红衣,大着胆子,来向喜欢的姑娘告白了。
她竟不知那是破碎还是圆满,只知道腑内酸甜交织,心尖颤了又颤。
她轻轻咬住唇,将自己那花瓣般柔软的下唇噙在齿间,搓过来揉过去。
心绪散成满地落花,胸口悸得像簌簌出土的嫩芽。
车马停下。
公良瑾将一只大手扶在她的肩头,与她一道下车。
颜乔乔抬头一看,只见这里并不是帝君的无极殿,也不是君后的凤仪殿,而是一处她从未踏足过的宫殿,蓝匾金字,写着仁和殿。
君后扶着帝君下了车,站在宫殿前,温温柔柔地说:“就在阿瑾的殿中说罢,回头方便阿瑾歇息,省得跑来跑去的。”
颜乔乔心道,原来东宫不叫东宫。
公良瑾半倚榻上,神色与往日一样温和。
御医离开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物,置于一旁。
颜乔乔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们两个从金血台顶带回来的“邪神神谕”。
公良瑾淡声开口:“韩峥与无间珠华以圣阶力量设阵,攻我道心。我困于阵中,共经历了八世幻境。”
他的神色极为温和平静,语气也静淡无波。
颜乔乔心中一震,刚涌起悲恸,便见广袖一动,他探过手来,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肩头。
他微微地笑起来,唇角勾出极浅极好看的弧度,道:“最后一世得颜王女相助,反诛韩峥道心,重创他神魂,令幻阵破灭。”
帝君与君后眉头紧蹙,静静听他说。
“我也因此窥见了一些,”公良瑾停顿片刻,略带沉吟,缓缓吐出两个字,“隐秘。”
以他的心智,自然知道幻阵中所见所闻便是颜乔乔告诉过他的“前世”。
不过他并未向帝后提及此事,只道:“有力量在干涉世间局势,意图倾覆我大夏。神啸、南越、西梁参与其中;大夏诸侯、高层,皆有卷入。来年冬末的战争,未必能防,及早做准备。”
帝君慢吞吞点头,斯文绵和地说道:“回头先列个名单给我。”
身为父母,很是了解这个儿子。他向来性子稳重,没有把握,绝不会宣之于口。他既说了,那世间必定要有一场大风波。
公良瑾颔首。
君后静待这父子二人说完,上前一步,叹息着,软身坐在榻前,抬手,抚了抚儿子的臂膀。
“只不知韩峥二人究竟哪来的际遇,竟能动用圣阶力量,此次当真是太过凶险。”君后心有余悸,“圣阶之力哪!”
公良瑾目光落向置于榻沿的“神谕”,神色风轻云淡,浅笑不语。
颜乔乔心中一动。
她记得,韩峥神魂不稳、无力维系幻阵之际,曾向旁人讨要什么力量,欲置殿下于死地。
当时,她与他被卷进了黑暗的漩涡,磅礴巨力几乎碾碎神魂。
后来殿下以一道金光开路,抵消了那股圣阶的力量。
原来,竟是这一纸神谕的功劳。
殿下不愧是习帝王之术的人,深谙借力打力的制衡之道。
她将神谕捡起来,轻轻打开。只见金帛之上,那一行诡异而玄妙的字迹已彻底消失无影。
圣阶的力量,邪神的力量。
颜乔乔慢慢眨着眼睛,陷入沉思。
帝后离开,公良瑾示意颜乔乔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她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
万千情愫,复杂之极。剪不断,理还乱。
“幻境只到京陵城破。”因为身体受损,他的声线微微有一点哑,显得异常磁沉,“韩峥不知我是如何破解那十死无生之局,我亦不知。”
颜乔乔屏住呼吸,静静凝视着他。
“那时,道心已毁,油尽灯枯,坐地等死。”他带着一点探究和好奇,望向她,“你可曾做过什么?”
颜乔乔正悬着心,忽然被他这么一问,不禁愕然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