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又圆了可不是一件好事啊。
颜乔乔记得,上个月大约是在二十五六的时候,漠北王林霄告诉她,老夫人至多再撑一个月。
一晃眼便过去了二十日,时间真的不等人。
此去金血台路途还需数日,到时候能不能顺利混上金血台顶,亦是一个未知之数。
颜乔乔长长吐出一口气:“骨头都要颠散架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到都城啊不行我现在就要找人问问。”
打马经过的领队迅速扬起鞭,“驾!”
惹不起,躲得起。
除了赵玉堇,谁也伺候不了这姑奶奶。
西梁的异景初看惊奇,一路看上几日,颜乔乔便腻了。
西梁的道路都是经年累月踩碾出来的,未经修缮,高高低低坑洼不平,车马就像是驶在风浪里的小舟,时刻都在颠簸。
有时候马车晃得厉害,颜乔乔的右肩便会自然而然地撞到公良瑾身上。
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池中,一下一下地泛起细微涟漪。
她不动声色地抿着唇,认真欣赏窗对面的风光,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忽而忽而便会碰到他。
公良瑾垂眸坐着,清清冷冷不动如山,只在她扬声唤他“赵玉堇”的时候,微笑着侧眸看她,听她絮叨说话。
颜乔乔自己并未察觉,她碰他的时候不说话,说话的时候不碰他。
这日,车队持续攀向高地,马匹的喘声越来越重,车轮时不时便会向后平平滑出寸许,惹出断断续续的惊呼。
颜乔乔坐在车上也觉得提心吊胆,生怕忽然就连车带马滚下坡。
干脆便下了车。
周遭几乎没有植被,偶尔见路旁有一两株干枯的褐色枯枝矮树,无叶,根系深深探入地底。
山石斜坡上深深浅浅地刻着些划痕,用以防滑。
右侧是石质山体,左侧便是断崖。经年被风沙剥落打磨,如今裸露在外头的山体大块大块地平坦着,略有参差。
相隔几十丈,又是另一座断崖山。
颜乔乔仰头看了看无边无际的蓝天,心中暗想,倘若从天上往下看,这两座巨石山不过就是两块长方形的小石头,石头上艰难地爬行着蚂蚁,时不时脚下还打滑。
她谨慎地走到马车左边,望向对面的断崖山。
视线忽然一顿。
“赵玉堇!”她下意识地喊他。
“怎么了?”
颜乔乔惊奇地指着对面山体中浮出的庞然巨柱,问:“那是什么?”
定晴细看,愈加心惊。
山体边缘坦露那一部分雕梁画栋不过是冰山一角,遵循隐隐约约的脉络可以清晰地看出,整座山中,藏着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巨型宫殿。
殿前的台阶高逾十丈,銮柱逾百丈,穹顶广阔,左右几乎望不到尽头。
在无数的岁月中,它被风沙生生淹没,嵌入山体,成为山的一部分。虽然只余少许外部轮廓,仍能看出它曾经的华贵恢弘。
除了庞大到无法住人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缺点。
颜乔乔自上往下望,只觉心神如跌落一般,自巨殿表面一掠而下这样的巨殿,究竟是如何建起来的?
“这不过是神明一座废弃行宫罢了。”身后传来冰壶独特绵磁的嗓音,“你们看,那里是穹窗。”
冰壶一面说着话,一面试图不动声色地插到颜乔乔与公良瑾之间。
颜乔乔:“……”什么毛病啊这是。
她挺身而出,将冰壶挤到一旁。
视线相对,寸步不让。
冰壶大怒,用口型对她说:“你防贼呢?中看不中用的男人,谁稀罕!”
颜乔乔:“……?!”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在嘴上吃过这么多瘪!
好气,气成河豚。
别人不行那是不中用,殿下不行那叫不染凡尘好吗!
遗憾的是这些话绝不能说,尤其不能当着殿下的面说。
颜乔乔默默忍下满腹河豚之气,挤出僵硬的微笑:“所以这个大宫殿是建来祭祀西梁人崇拜的邪神?”
冰壶呵地一笑:“也就是没有神明的可怜国度,会将别人的神明污为邪神。西梁有神,神明的宫殿,自然是神明住过的。”
颜乔乔眉梢微动:“你是西梁人?”
冰壶道:“我母亲是。”
身后有马车夫们在盯梢,颜乔乔也不好再细问关于西梁国师西部瞳的事情。
她认认真真看了看眼前这个五官深邃的大美人,心中暗暗琢磨,不知冰壶要上哪里去给她的檀郎寻药?莫不是也要入西梁都城?
前方领队开始催促。
离开断崖边之前,颜乔乔忽地开口:“谁说我们大夏没有神?”
冰壶面露轻蔑:“嗯?”
颜乔乔微笑:“门神财神灶神土地神文神武神逢考必过神……”
冰壶:“……”
翻过这座老马进三步退一步的陡峭风化石头山,眼前霎时一片开阔。
西梁国都,便在脚下。
兴许是因为西梁国自然风光缺少色彩的缘故,富庶处的建筑便极力补足。
远远望去,整座都城大红大蓝大紫大黄,处处是明艳的撞色。
进了这座城,气氛明显与别处不同。
即便隔着车厢,颜乔乔也能感觉到一道道阴寒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这队车马。
那是掠食者贪婪凝视猎物的眼神。
到了此地,她亦不愿节外生枝,老老实实放好车帘,等待车队驶入此行目的地金血台。
空气中飘浮着浓郁的香。
檀香混合脂粉香,厚重、粘腻、涩甜。感觉像是女子把脂粉抹过了头,不愿洗掉,而是一层一层继续用不同的脂粉颜色往上涂抹弥补,呈现出一张华贵假脸。
胡思乱想一段,马车忽然停下。
公良瑾倾身过来,大手揽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中,缓缓走下马车。
颜乔乔心脏跳得很快,一路的忐忑,汇聚终点。
一下车,瞳仁骤然收缩。
气势磅礴的金血台,如山般,撞入眼帘。
第69章 邪神之谕
在颜乔乔的想象中,西梁国最著名的血祭场所金血台,应当是一座阴森的、暗沉的、鲜血凝固在黑色巨石上的大祭坛。
不曾想,眼前竟是一座层叠恢宏的黄金台。
阳光下,金灿灿的台体每一处都折射出富贵逼人的光芒。
不仅镶金,台层之间还精心嵌满了彩色宝石,倘若将这金血台缩小数万倍,那便是墓葬品中偶尔得见的七宝玲珑黄金台模样。
只盯了片刻,颜乔乔便有些眼花缭乱,双眸泛起阵阵绿光。
这是一座金山啊。
视线恍惚一转,发现前来西梁寻药的冰壶仍未离开。
难不成她的药在金血台?进了金血台,她又如何全身而退?
思忖间,见领队在前方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跟上。
颜乔乔感觉到揽在肩头的大手微微紧了紧五指,护着她走进前方这座吞人不吐骨头的金色巨台。
左右两旁,护卫身披金甲,手执金矛。
脚下是一块块雕刻着华美图案的金砖,走上几步,颜乔乔便有些腿软。
她们青州地处偏远,穷啊。
每次送来的银子总是不那么够用,到了最后几日,紧紧巴巴,捉襟见肘,盼青州来人盼得眼冒绿光。
环顾一圈,只见从四壁到穹顶,处处镶金嵌玉。
千万盏金灯层层叠叠,金血台内部华光璀璨,竟是盖过了外头的艳阳。
公良瑾感觉到她呼吸有些乱,揽在她肩头的手指默默握紧,给她安慰。
“赵玉堇……”她恍惚道,“好想搬砖。”
公良瑾:“……”
*
一层台体最是广阔。
三根通天琉璃巨柱贯穿台体上下,望着去势,当是直通台顶。
琉璃柱亦是剔透的淡金色,柱体内嵌满金灯,洒下千重影。
此情此景,让书生们连诗也作不出,满心满眼只余阿堵物。
两名脸上画满金妆的棕肤侍女引着一行人,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踏入一间偏室。
说是偏室,其实内里摆设装饰完全是皇家规格。
冰壶唇畔噙了一丝冷笑,嘴唇不动,低声对颜乔乔道:“西梁财富,十有八、九在金血台,另外一二成供养王公贵族。”
“平民呢?”颜乔乔下意识问道。
冰壶哼道:“不过是被人用金匙子刮骨吸髓的牲畜罢了。你看看这里,看看这些财富……呵,西部瞳,你等着吧!”
颜乔乔眨了眨眼睛。
莫非……冰壶竟是友军?
二十余名画金妆、穿金纱的侍女鱼贯而入,在左右两旁铺下一块块紫金厚毯。旋即,另一列侍女端来金色月形食碟,逐一摆放在紫金厚毯前方。
“坐坐坐。”领队愉快地走到上首,盘腿坐下,取面前的冒着热腾腾白气的布团擦了擦手,然后抓起月碟中的食物大快朵颐,“随便吃!这可都是国中吃不到的美味!”
轻车熟路的样子,不知卖过多少人命。
众人环视四周不见贵族老爷在“视察”,便也跟着落坐,好奇地观察面前的食碟。
“用手直接抓着吃,这边就是这样。”领队拿起一只金碟,并起两指,从碟中剜出半透明的白色膏脂,尝了一口,拍膝叫好,“黄金沙蟹的肥膏,等闲吃不着!今日算你们有口福了,这断……”
得意忘形,险些说出了断头饭三个字。
他及时收了声。
周遭似是刮起一股阴风,只见立在四壁下的金妆侍女齐齐盯向他,在他住口之后,又齐齐恭顺地垂下眉眼。
领队讪笑:“这段路上,大伙都辛苦了,来来来,多吃些!”
随着他掏取白色膏脂的动作,鲜甜无比的腥香便溢满了整间华贵偏室。
有人有样学样地跟着他用湿布揩了手,然后拿起面前的膏脂来。
一开始用手抓食物还有些不习惯,等到尝了两口鲜美白膏之后,立刻双目放光,吃得舔手。
颜乔乔与公良瑾自然不会动金血台的食物。
少时,侍女们阴恻恻的目光便向他们飘过来,触到这些毫无人类感情的视线,颜乔乔心头大跳,清晰地感觉到了不祥的威压。
领队赶紧抬了抬双手,出声解释道:“这对小夫妻嘴刁,一路都是这样,没别的意思!”
侍女又将视线移走。
颜乔乔悄悄望向公良瑾,用眼神问他,‘这些是血邪?’
他长睫微垂,半掩眸光,探过一只如玉如竹的手,在她面前轻轻一晃。
掌心竟是那块从韩峥伪身那里射来的血玉骨令。
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周遭的血邪。
此刻,血玉骨令微微震动,内里如有血云游走——这就意味着周围有血邪存在。
颜乔乔轻轻吸一口气,只觉后背隐隐发寒。
毕竟,她身后便直直杵着两个金妆侍女。
公良瑾手再一晃,不知将那血玉骨令收到了哪里。
车队出行之前,领队曾让人搜过众人的身,却未能搜出公良瑾身上的骨令。
颜乔乔看不穿公良瑾的藏物手法,只知道除了血玉骨令之外,他身上还带着些别的东西。
她并不觉得稀奇,毕竟在她心目中,殿下自始至终都是神仙。
“吃吃吃!”领队像主人一样招呼众人。
众人陆陆续续拿起了面前的吃食,努力克服心理障碍,试着用手在食物上比划。
冰壶低低笑了下,道:“放心吃就是了,没毒。国师比谁都怕我们不干净!”
这倒是实在话。
西部瞳伤重,本就是需要替换清洁的血液来治伤保命,自然不可能给血奴下毒。
闻言,站在冰壶身后的侍女陡然开口:“禁止议论国师大人。”
嗓音粗嘎,竟不是“侍女”,而是男子。
颜乔乔愕然,定睛细看。
这一看便发现了端倪,周遭的金妆金纱“侍女”中,有近一半是长相清秀的男人,并非女子。
看来,这些便是护卫在国师身侧的血邪卫兵了。
只能说国师很懂享受,一排排金色美人,可比五大三粗的侍卫养眼得多。
“哦。”进入金血台之后,冰壶像是解开了禁锢一般,眉梢眼角都带着嘲讽,“那我不说你们大人,说面前这膏子可行?”
“侍女”们又恢复了哑巴模样。
冰壶扬了扬手中金碟,抬起纤纤玉指,取出膏脂,置入一双润泽饱满的丰唇之间。
一面轻舐,一面笑道:“蟹膏,便是公蟹的……膏,养人得很。若是母蟹,那壳中便是黄澄澄的卵膏。”
颜乔乔眨了下眼睛,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妙。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见冰壶的桃花眼向她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