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胡搅蛮缠之嫌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闻言,众人不禁微微沉吟。
探案人拱了拱手:“冒昧问一句,王女这身装扮……”
话音未落,广场边上忽然传来了吵嚷声。
打头那一位身穿大红绣金的花灯服,打扮与场中的颜乔乔如出一辙。
秦执事双眼微亮:“喏,那便是小女。今日本该她来跳花灯舞,却被这颜乔乔冒名顶替,诸位倘若不信,可让她过来当面对质!”
此刻,颜乔乔鬓发被风吹得散乱,脸上浓妆早已糊成一团,再拖着那么辣眼睛一对翅膀……
秦执事相信,让女儿往她面前一站,便会高下立判——殿下还在一旁主持大局呢,必定能令他眼前一亮。
今日,公良瑾的神色比往昔更淡,微垂双目,显出些万事俱不上心的漠然。
他轻轻挥了下手,示意放行。
昆山院一行呼啦啦便来到了琉璃废墟下。
秦妙有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她向夫子告了状,绢花姐妹也被带到现场。
女孩们还不知道这边的具体状况,远远看见颜乔乔身后的大翅膀,秦妙有与三姐妹的表情都变得十分微妙。
秦执事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公正公平的架势,沉声道:“秦妙有!你只管将事情如实道来,此地自然有人作主!”
“是!”秦妙有按捺住情绪,向站在上风口的公良瑾缓缓施了个优雅至极的礼,这才悲愤地开口,“颜乔乔伙同蒋七八、孟安晴与龙灵兰,陷害于我!”
秦执事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音量解释:“这几个权贵子弟,素日不务正业。”
秦妙有指着孟安晴三人:“她们揣着假血包往我身上撞,冤枉我弄伤了她们,将我拖在昆山,让这颜乔乔李代桃僵,故意、故意……”
“继续说!”秦执事得意地看了看玄机处、大理寺的人,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
秦妙有再一次红了眼眶:“她们故意设计我,故意把舞跳得很丑,故意弄一身怪味道,故意做这么丑的大翅膀,让旁人以为出丑的人是我!”
看着颜乔乔身后的庞然巨翼,再想想被旁人议论的竟是自己,秦妙有急怒攻心,捂着胸口几乎喘不过气。
“啊……”玄机处主事恍然。
“哦……”大理寺探案人明悟。
原来是小女儿家的小打小闹嘛,扯那么复杂。
“不是!”秦执事听着话音不对,顿时急眼了,“哪是什么出丑不出丑的事,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不知道情况就给我闭嘴!那个翅膀……”
秦妙有立刻也急眼了:“爹!你怎么帮着她们说话!人证物证都在这里,她们三个有恃无恐,都已承认了!她们就是看我不顺眼,就是故意整我!那个翅膀本是双飞彩翼,她们弄成这样,是要让观众永生难忘!”
蒋七八抱臂而笑:“就是故意的,那又怎么样啊,你不是最爱出风头,便让你一次出个够咯。”
看着颜乔乔的“狼狈”样,龙灵兰心满意足:“一人做事一人当,绿巨蝠翼和臭药包都是我买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向来温和胆小的孟安晴勇敢上前一步:“翅膀是我缝的,獠牙,骨头,都是我的主意。”
“手印是我拍的。”蒋七八供认不讳。
龙灵兰微笑:“那几团墨疙瘩是我干的。”
“爹——”秦妙有道,“她们这么猖狂!”
秦执事急得团团转:“不是,不是……哪就是为了让你出丑?”
“爹!”秦妙有愤怒跺脚,大义灭亲道,“你怎么能这样!事实摆在面前你都不认!你今日怎地是非不分、颠倒黑白!颜乔乔今日闹这一出,就是要让我出丑,证据确凿,毋庸置疑!我这里人证物证都有,你空口白牙,硬要跟我辩!”
秦执事:“……你!”
玄机处的白发老主事抬手拍了拍秦执事肩膀,语重心长:“做父母的,要给孩子立个好榜样!这点小事,你们昆山自己解决就行了嘛,闹成这样,多难看。”
秦执事:“……”
被自家健步如飞拖后腿的女儿活活气死。
“够了。”
一道淡淡的声线响起。
场间霎时寂静无声。众人屏息垂眸,待他说话。
“查。顾京日常往来。琉璃塔参建人员。三个月内西梁全部商道。”他垂眸理了理袖口,“颜乔乔,你随我来。”
“是!”“是!”“是!”
满地应是声中,颜乔乔悬起了心脏,拖着两扇摘不掉的大翅膀,跟随公良瑾,一步一步踏过琉璃废墟,走向停在广场外的马车。
“殿下……”
看着他踏进车厢,颜乔乔低头嗅了嗅自己,说出了此生最僭越的一句话——
“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第23章 赤霞花云
“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话一出口,颜乔乔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动了动唇,有心想要解释两句,又怕越描越黑。
车厢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男子清冷无奈的声音传出,“……不必,上来。”
颜乔乔无法描述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她生无可恋地抬起手,拍了拍脑门——这一拍,便把赤红绣金的华丽大袖子拍到了脸上。
颜乔乔:“……”
毕竟是熏得韩峥放开手的衣袖,个中滋味,委实难以言喻。
踏入车厢,墨绿大翅膀立刻占据了半壁江山,衣袍上的气味也随之扩散。
颜乔乔抬眸望向端坐矮案后面的如玉君子,心中觉得这已经不是明月照沟渠的问题,而是直接把月亮给薅进了阴沟里。
她尽力贴着厢门坐下,把翅膀和裙摆扒拉到远离他的另一端。
“颜乔乔。”他的嗓音泛着寒意,“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她心虚地攥住裙摆,垂着头低声道:“臣女言语无状,还望殿下恕罪。”咬了咬唇,她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两句,“殿下,我里面穿着衣服的,您别担心,不是要对您意图不轨。”
公良瑾:“……”
他说的是这个吗?
还别担心?
他闭了闭眸,将原本要说的话先搁置一旁,扶案、倾身道:“你是真没把我当男子!”
颜乔乔心道,那可不,您是清风明月,神仙中人。离他这么近,难免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月宫的寒雾,想必便是这么凌凌皎皎。
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很真诚地奉承道:“在我心中,您就是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公良瑾:“……”
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垂眸,修长的手指屈起,半晌,极缓极缓地叩了下案桌。
“那韩峥呢。”他声线微冷。
颜乔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片刻,斟酌着低低回道:“韩师兄遭遇此劫,真是不幸啊。”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视线沉沉,带着审视,让她感觉一阵阵心虚。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什么。”他声线寒凉,“既不喜他,便不要招惹。”
颜乔乔有些诧异,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个。
转念一想,今日自己李代桃僵,在塔下大大出了风头,又与韩峥同上琉璃塔,确实像是对韩峥有意,故意招花惹蝶。
她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却丝毫也不愿意被眼前之人误会。
她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不是的殿下,您看我这翅膀,还有这身味道,哪里是招惹他,我厌憎他都来不及。”
他定定望着她,目光沉沉,有如实质。
颜乔乔莫名有些忐忑,心下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
殿下今日看起来……着实心情不太好。
她抿住唇瓣等他说话,只觉度日如年。
终于,公良瑾眸光动了下,薄唇微启,开口便是一道惊雷:“厌憎到要他性命?”
他用的是问句,但丝毫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已然笃定。
“!!”
颜乔乔心头剧震,腮边发麻,双眸不自觉地睁大,与他视线相对。
他的黑眸蕴着薄怒,寒冽目光直直照进她的眸底,仿佛一眼便能将她彻底洞穿。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她僵硬地和他对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裙上的绣金图纹。
她确实是骗过了所有的人,无论大理寺、玄机处还是昆山院,谁也不会怀疑她的动机。只除了,眼前这一位。
她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情是什么了。
她曾在他面前说过预知未来的话,也提到过上元花灯节顾京会死,唯独瞒下琉璃塔倾崩之事。
今日亲见事件始末,在他的眼中,她这两扇大翅膀便是明晃晃的处心积虑。
颜乔乔本能地想要狡辩,可是被他这样看着,花言巧语却堵在了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说啊,说自己并不知道琉璃塔会崩塌,说是韩峥自己执意要上塔与自己无关,说前世今生只是无稽之谈。
对着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黑眸清冷深邃,心窍玲珑剔透,他已洞彻一切,负隅顽抗只会让自己更加难看。
先前她把一切告诉他,是因为她全然地信任他,打从心眼里敬佩他、亲近他。她害怕他走上前世旧路,她希望他知晓先机便能够避过灾祸,这一世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她并不后悔,但终究还是有些心酸。
她把唇抿了又抿,终于垂下头,低低开口:“……方才在广场,您为什么不揭穿我?”
她也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重生归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复仇,如今韩峥命悬一线,不死也废。她大仇得报,哪怕即刻便死去,其实也没有太多遗憾。
只是……在殿下心中,她当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城隍庙中的侠女长大变成了谋杀犯,小将军一定很失望。
这般想着,胸口闷闷的,泛着些苦涩。
他看了她一会儿,抬手,轻而缓地拂了下袖口,语气认真,“没有证据。”
“哦……”
她的心脏悬在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手指一点一点卷起了带金纹的大红花灯袍,什么怪味,什么翅膀,在这一刻都变得完全不重要。
她垂下脑袋:“可是您心中已经知道了。”
“除去碧心台那一次,韩峥并未得罪过你。”他问,“为何这样做?”
她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攥在一起,绞到指节发白,这才轻声开口:“我与他前世有仇。”
他并未质疑前世二字,只道:“什么仇?”
她重重咬了咬唇,忍着心颤,极力让语气平静:“他害我父兄。”
“韩世子为何要害南山王?”他又问。
她的心脏突突直跳,血液涌上脑门,一阵一阵感到眩晕。韩峥为什么害父兄,因为他要让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身份;为什么要取代她的身份,因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明媒正娶的夫人,因为……
唇瓣开合数次,颜乔乔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她吸了吸气,转开话题:“我曾对殿下说过,漠北勾结神啸,进犯我大夏。各路诸侯纷纷龟缩……韩峥便是那投机篡位者,他死不足惜!”
他微微勾起唇角,却不含一丝笑意。
“你心中认定韩峥有罪,于是隐瞒琉璃塔倾崩之事,擅作主张。”他双手压着矮案,倾身向前,“此刻毫无悔意,想必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音量不高,语气却重。沉着声说话时,音色极低极冷,远比韩峥做帝君时更加威严。
她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压着怒气。从她在广场第一眼看见他时,那双清黑如琉璃的瞳眸便覆有愠色。
她将双手绞得更紧,忍着泪回道:“我知道的。错在罔顾法纪,谋害他人性命。我不后悔,任凭殿下处置。不过,在殿下处置我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收拾收拾东西,与父兄、好友们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