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殿下忽然又说不去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为什么?!”
对上她正气凛然的视线,公良瑾微怔,眯了下眸,镇定反问,“你说为什么?”
颜乔乔想了想,心虚地眨眨眼:“……是因为我?”
他不咸不淡道:“不然呢。”
他凝视着她,一副“你不是应该心知肚明”的神色。
颜乔乔绞尽脑汁:“……”
他踏近一步,她几乎能够闻到寒月清幽。
再近一步,她又一次意识到他真的很高,她的视线仅到他的肩膀。
肩膀……让她明日过来煎药……
颜乔乔恍然大悟。
她想起来了,自己从塔上飞下来的时候,很重很重地砸在他的身上,脸都快摔扁了。
殿下带着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冲击力。
一定是伤势又发作了。
“抱歉殿下,害您伤势反复,都是我的错!”她飞速道歉。
公良瑾:“……”
心很累。
他面无表情问:“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如实回答:“哭殿下的身体,伤心殿下不能赏花。”
还好,还好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赤霞株会好好的,殿下也会好好的。
公良瑾:“……”
颜乔乔握紧丝帕,用力抹干净眼泪,斩钉截铁地对他说:“殿下请容我回去沐浴更衣,然后过来为您治疗。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算今夜累死,也一定让您明日康康健健入宫去!”
公良瑾:“……”
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
返回赤云台的路上,颜乔乔遇到了绢花姐妹团。
龙灵兰披散着头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边胳膊架在蒋七八与孟安晴怀里,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山道行来。
“师兄啊,我的韩师兄……呜呜呜我要去看他……呜呜呜……颜乔乔!诶颜乔乔我找到你了!”
颜乔乔唇角微抽。
龙灵兰飞扑上来,两只手重重薅住她的胳膊前后摇,摇得她胭脂飘飞。
“我家韩师兄他怎么样了!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样了!”
颜乔乔额筋直跳,不禁想起前世得知她与韩峥在一起之后,龙灵兰披头散发坐在她门口打地板的模样。那时候,韩峥一直把龙灵兰当笑话看。
“你先冷静一点。”孟安晴细声细气地劝龙灵兰,“你这样摇着乔乔,她没办法说话。”
龙灵兰:“……哦。”
对这位痴情小姐妹,颜乔乔感到非常抱歉——两世的感情,终究都是因为她而错付了。
她叹了口气,告诉龙灵兰:“韩师兄伤得极重,未必能撑得过去。即便活下来,也失去右臂,终身残疾,无法再修行了。”
龙灵兰愣了一下,然后哭得更大声:“我不介意!我可以养他一辈子!韩师兄变成这样,肯定无人跟我抢!他是我的了!”
颜乔乔:“……”
是真爱了。
看着这位哭成了兔子眼的姐妹,颜乔乔不禁想起前世韩峥上位广开后宫的事情。
当时许多诸侯都把王女嫁入京都,韩峥来者不拒,悉数收纳。龙灵兰却没有入宫,而是嫁了个长得像韩峥的白身,成为嫔妃们口中的笑柄。
是因为不愿意与人分享吧?颜乔乔心中十分感慨。
“还,还有吗?韩师兄还有其他伤势吗?”龙灵兰抽抽噎噎,“伤在郎身,痛在我心,你说出来,让我替他疼!”
颜乔乔拍了拍她的肩:“别的倒只是皮肉伤,脸上也破了相。”
龙灵兰怔怔止住了哭。
“脸?”她问。
“嗯。”颜乔乔比划了一下韩峥额上长长的伤痕,点头道,“琉璃塔中有邪物,伤势很难愈合,要留疤——不过那只是皮肉伤而已,真正要命的是经脉骨骼……”
龙灵兰竖起手掌:“停,别说了。”
“?”
龙灵兰恍惚了一会儿,摆摆手,忧郁地拖着脚步往赤云台方向走。
“哎——”孟安晴唤她,“不去莲药台了吗?”
龙灵兰背着身,疲惫地摆摆手。
“为什么啊?”蒋七八一头雾水,“刚刚不是还寻死觅活来着?”
“你不是很爱很爱他吗?”孟安晴问。
龙灵兰站定,默了默,转过一张满是沧桑的脸:“我只是很单纯地爱着韩师兄的脸,脸都没了,我还爱他作甚——我的爱人,他已经没有了。啊,永失吾爱,吾心甚苦!别管我,我要静静。”
颜乔乔:“……”
蒋七八:“……”
孟安晴:“……”
是真的爱得很单纯了。
*
颜乔乔回到自己的小院子,仰头望向笼罩庭院的绚烂赤云,笑着笑着便流下了眼泪。
整个赤云台,就数她这一棵赤霞株生得最好。
她走上前去,抬起双臂拥住树干,将脸颊贴上去,在灰褐色、微糙的树皮上轻轻地磨蹭。
“簌……簌……啪嚓。”
一根细细的枯枝从花团中落下,打在她的头上。
颜乔乔怔然抬头,很诡异地从这棵树身上感受到了几分嫌弃。
“……”
不就是熏个臭药包,至于么。
她脱掉烫金大红裙,随手将它摊在树上,然后摸进主屋左侧边的沐浴房。
木塞塞上出水口,往入水口上方的银槽中放银锭。
“铛。”
银锭落下,出水口开启,有气无力地淌出微烫的水,注入半人高的大木桶。
漫至一半,停了。
颜乔乔:“???”
“偷摸暗改加价,不要脸!”
算算日子,青州该派人来送银子了。
等等。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约便是下次送银子时,她大哥颜青亲自跑了一趟京都。
他说他那位笔友提起,昆山院有个女学生似乎状态不大好,听着描述,颜青总觉得有点像是自家妹妹,于是便过来看看。
那时颜乔乔神思恍惚,也没多问,只简单地告诉大哥她与韩峥在一起了。再后来,似乎大哥便不再在信中频繁提及那个不知姓名的朋友。
回忆着往事,她忍不住激动得把脸埋进了水里。
她,很快就可以看到大哥了!
*
半个时辰之后,颜乔乔换上一身最简易的白袍,赶到了清凉台。
破釜与沉舟蹲在门外闲聊。
“听说司空大儒带来的那位女弟子,生得空谷幽兰一般,才学也是极好,尤其厉害的是,她还精通治国策。据说是无师自通,连大儒都赞不绝口。”沉舟眨巴着眼睛,叹息,“最佩服这些学问人!”
破釜摸着头皮笑:“嗐,缺什么眼馋什么呗!你要是个酸溜溜的文人,必定又要羡慕横刀立马的女武侠!”
颜乔乔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偏头望向这二人。
破釜呲牙笑道:“这位入宫,是要和咱殿下相看的吧,保不齐便是未来君……”
沉舟狠狠一胳膊肘拐了过去,撞得破釜眼冒泪花,“?”
颜乔乔怔了片刻,垂下眼睛,低低“哦”了一声。
正待踏入清凉台,忽见山道那边急急掠来一个身穿莲药台服饰的执事,远远便喊:“颜小姐留步!”
颜乔乔站定:“执事寻我有事?”
来人气喘吁吁:“韩公子说,要见你最后一面!”
“……?”
韩峥的……遗言?
第25章 你情我愿
莲药台的执事面色有些焦急。
他道:“颜小姐请速随我来吧,方才韩公子昏迷时,便一直急切喃喃你的名字——他自身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你是否无恙。醒来时更是拒绝进入护心池,坚持要见你最后一面。”
颜乔乔还未说话,沉舟便上前打断。
“稍等。”她一板一拍地说道,“殿下有命,颜小姐若要见韩世子,必须知会殿下。”
说罢,返身掠进清凉台。
颜乔乔抱歉地看着执事:“劳烦稍等片刻。”
执事眼角微抽,神色带上些古怪。
“韩师兄他当真不行了吗?”颜乔乔问。
执事叹息:“只待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你们也真是的,发现西梁邪人怎么不赶紧报官,偏要以身犯险!你还算运气好,捡回一条命,韩公子可就……真是天妒英才。”
颜乔乔点头应是。
说话间,沉舟大步从殿下掠出,到了面前拱手道:“我会跟随颜小姐去莲药台,殿下交待,颜小姐不得靠近韩世子一尺之内,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不得窃窃私语。”
颜乔乔老实点头:“是。”
她知道殿下肯定得盯着她,不会给她斩草除根的机会。
执事眼筋直跳,面色更加古怪:“……”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莲药台种植的都是可入药的花草树木,稍微靠近一些便能闻到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
屋舍多建成圆顶,以不会透进风雨的草庐为主,屋后有许多用木板围起的八卦形状热药池,散发出袅袅白烟。
安置韩峥的屋舍内尽是血腥气。
药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满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韩峥赤身躺在榻上,通身未着寸缕,只缠满裹有药泥的细布。
额头被包扎起来,一头黑发散在枕后,脸上擦干净了,虚弱苍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没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着十分凄凉可怜。
傅监院坐在榻头前的一只高草凳上,并两指,摁着韩峥腕脉,以道意吊住他一线生机。
见到颜乔乔,傅监院很不爽地开口唤韩峥:“你等的人来了!有什么话便说!说完赶紧进护心池!”
脸上写满对恋爱脑的不赞同。
颜乔乔走到药榻旁边,垂眸望下去。
只见韩峥眼睫动了动,缓缓睁眼。他的视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涣散,四下望了望,才一点点落在颜乔乔的脸上。
四目相对,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无恙,可惜了,黄泉路上……无人作陪,苦啊……”
说着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像韩峥这样小心眼、多疑、睚眦必报的人,临死前说出这样的话,也便意味着他放下了。
颜乔乔手指轻颤,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这个人可真狡猾。他杀她的时候避得远远的,便是不想面对这一幕吧。
无论再如何狰狞可恶的凶兽,濒死之际弱弱哀鸣,亦能牵动人人皆有的恻隐之心。
看着濒死的韩峥,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贯心之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鲜血呛入喉咙,身躯毫无形象地抽搐……或许,那时江白忠亦是短暂生出一线怜悯,于是告诉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让她赶紧闭眼,速速寻阎王告状去。
颜乔乔压抑住情绪,抿了抿唇,道:“我安然无事,可真是对不住韩师兄了。”
韩峥用半涣散的目光凝视她片刻,吐着血轻笑:“你这嘴……不饶人。”
“废话说完没有!”身为医者,傅监院实在忍无可忍,“说完滚进护心池去!”
“最后,一句。”韩峥弯起眼睛,无力地挥了下手,喘息着说,“颜、乔乔,你最好祈祷……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着,眼一翻,厥了过去。
颜乔乔只觉一股寒麻之意顺着脊椎蹿起,顷刻覆满背部、两腮及后脑。
虽然她知道韩峥这是玩笑话,但对于她来说,嫁给他,便是真真切切的无边炼狱。
傅监院急急摁住韩峥腕脉,语气微变,“快,送入护心池,准备刺心针!闲杂人等速速退离!”
刺心针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脏。
颜乔乔掐住掌心,与众人一起离开莲药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颜乔乔只觉忽冷忽热,身心仿佛都悬在半空。
就像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