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她如何能硬着心肠将这事给瞒下?
“你....”老夫人怔怔望着崔沁精致的眸眼,见她眼底的欢喜一点点褪下,心不由揪了起来,终是颤声道,“荣王妃要离京,她人现就在府外,你见吗?”
崔沁脑子里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
满目的热浪渗入肌肤,在血管里奔腾窜流,最后蓄在眼眶,幼时快要忘却的画面一帧一帧浮现。
全是她温柔爱怜的模样。
常言道,生女当知父母恩。
她也是怀了孩子,养了孩子,才晓得一个母亲有多难。
孕中吐的厉害,夜夜被孩儿折磨得睡不好,生下后,捧在手里怕化了,含在嘴里怕掉了,半夜醒来,皆要摸一摸孩子背心,担心渗出汗着了凉,日日悬着一颗心,只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孩儿的健康平安。
可又想着自己对团团那片心,当初希玉灵是如何舍得抛下她?
原谅是不可能,只是也已无太多怨闷的情绪。
崔沁心里生生有刀在割裂似的,泪水漫过她的视线,她捧着老夫人的手,滚烫的泪珠一颗颗一行行砸在老夫人掌心。
礼物收下,却是没去见她。
肚子生生坠得疼。
孩子总算是感应了母亲的情绪,要迫不及待来见他的亲娘。
这一次产程尤其得快,正午时分,诞下慕月笙嫡子,小名圆圆。
阖府皆是喜极而泣。慕月笙三十而立,膝下一子一女,算是圆满。
崔沁心力交瘁,终是累了,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晌午,慕月笙合衣靠在她身旁浅眠,男人那张脸依旧是完美的无可挑剔,哪怕此刻睡着,那抹清隽之气从挺秀的五官中渗透出来。
永远是她喜欢的模样。
她枕头边还被搁下一红色的香囊。
那香囊已褪了色,瞧着很有些年份,上头绣着一朵镶金边的玉兰花,打开,里头装着一人物小象,是崔颢亲自刻画的父女踏春图。
上头没有希玉灵。
希玉灵能将这香囊送还给她,说明她自个儿也将崔家的过往都给斩断。
崔沁将香囊抱入怀里,露出了释然的笑。
都过去了。
时光之轮,终会将一切坎坷曲折,碾压成粉,经风一吹,便消散不见。
曾以为的苦难,或许经年之后,都不再够掀起半丝涟漪。
只因,你会不停地,往前走啊走,去追逐属于自己的时光,会变得强大,那些所谓的伤害再也伤害不了你。
那些不经意的人和事,都不足以再撼动分毫。
第57章 大结局(下)
圆圆长到三岁时, 对小名极其反感。
大好男儿,取什么黏黏糊糊的小名。
团团坐在窗下一把酸枝红木圈椅里,春和日丽, 明媚的春光如驻在她眉梢,她随意执起怀里的葫芦,将壶嘴拧开, 小酌一口祖母那偷来的竹叶青,此酒入口如饮佳酿, 滋味回味无穷, 却后劲十足, 为了不叫慕月笙与崔沁看出端倪, 她只敢偶砸一口, 解解馋。
喝完便利索盖好,将那沁黄的小葫芦悄悄塞入腰间, 搁在褐色牛皮所制的刀囊里,十分隐秘。
她回味着唇齿间的滋味, 眉眼含笑觑着弟弟,
“圆圆名字不好听?那还有什么, 要不, 虎子?豹子?”
“粗鄙!”圆圆眉眼微泛冷意,活脱脱一个小慕月笙。
团团闻言唇角勾笑, 一个挺身,秀挺的身影从长椅上直起, 再一利落飞身,以十分俊俏的身法从那窗口一跃而出,
“我还偏爱叫你圆圆,圆圆, 圆圆,哈哈哈!”
清脆的嗓音尤在窗棂的尘埃里回旋,人已飘至了绿廊红墙外。
圆圆瞪眼,惊艳她一身好武艺,眼巴巴从案后追到窗口,痴痴望了许久,方想起她的话,
“长姐,你刚刚又偷喝酒!”
院墙外的团团闻言,生风的脚底顿时一凝,她伸手扒住月洞门,回身探出一个头,从跌落的紫藤叶外露出一张白皙的俏脸,眼神犀利警告弟弟,
“上回浸水缸的滋味如何?”
圆圆倒吸一口凉气,小身板立即绷得紧紧的,眉峰沉下,隐隐透出几分不服输的气势。
团团从国公府高墙掠出,身巧如燕落在墙外一匹高马上,长啸一声驾,黑马似离箭直往国子监而去。
黑马识途,如常停在了国子监后巷一处老槐树下,不等它停稳,圆圆已飞身而探,脚尖在槐树上借力一蹬,蓝色的俏影就这般飞掠过国子监后院上空,踩着琉璃金瓦,熟练地落在恒漱堂外的围栏处。
堂内,满屋国子监生,正摇头晃脑地朗诵诗书,春风拂过书案,吹起纸张飒飒作响。
团团随意瞥了一眼,也不进去,而是绕了几步来到正北的栏外,倚着栏杆坐了下来,随意执起一树枝戳了戳那夫子的后背。
只见那夫子穿着一身正三品的紫色儒服,头戴梁冠,明明只是挠痒的力度,他却惊得满目睁圆,身子当即往前一挺,被迫停下诵书,示意众徒温习,转背掀开围纱,恶狠狠瞪着团团,
“小妮子,你怎么又来了?”
团团抛下树枝,朝文玉作了一揖,身姿笔挺如同五陵原上风姿夺目的少儿郎,扬起唇角轻笑,
“文叔叔,上次是何人替叔叔给文伯母送花儿,该是您兑现承诺的时候啦!”
文夫人与文玉一如既往不太消停,每回都是团团替他去燕山书院递讯,哄得文夫人回心转意。
可这小丫头是个狠角色,绝不肯白跑腿,提出要他私藏多年的一坛西风烈。
他只当小丫头好哄骗,便应下,哪知她很当回事,事后隔三差五来国子监骚扰他,讨他要酒。
倒不是他不兑现,只因那西风烈,一旁男子尚且受不住,何况她一六岁半的女孩儿。
偏偏他又不敢将此事捅到慕月笙跟前,若叫慕月笙晓得他拿酒跟他女儿做交易,非剥了他皮不可,是以被团团缠的是五内俱焚,好不焦灼。
文玉咬碎了一口白牙,扶着腰欲哭无泪剜着她,
“团团哪,你是姑娘家,酒喝多了伤身。”
团团端着一双沉静清幽的眼盯着文玉,半声不吭,手不自禁扶在腰间一柄短刀上。
这是女魔头动怒的前兆。
文玉急得满头大汗,在帷纱后来来回回踱步许久,最后咬一口血牙,皮笑肉不笑道,
“得,我去给你取。”
团团笑眯眯垂下手,冲他拱手,“文叔带路。”
她跟着文玉来到他专属的一两层小阁楼,文玉从内室取出一坛西风烈,苍白着一张脸,视死如归地递给她,
“诺,这就是西风烈,不过小丫头,叔叔可告诉你.....啊等等,你叫她文伯母,却叫我叔叔,这是为何?”文玉眉头拧起,十分不快,他差点被团团带沟里。
团团顺手一捞,将那酒坛捞在怀里,露出一口银白的笑牙,
“谁叫文叔叔您比文伯母小了三岁呢。”
文玉怒火腾地一下跃起,面色烧红,指着她轻快的背影喝道,“小丫头,你别嚣张,小心我去你爹爹跟前告状。”
团团单指将那酒坛给托起,漂亮地在半空打了个回旋,又将酒坛稳稳托在怀中,倒挂在梁上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文叔叔,您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何苦来哉!”
文玉闭上眼泄了气,这慕小魔头,比慕月笙还要狡猾刁钻,简直是可恨可恼!
文玉气冲冲甩了甩袖,大步往学堂而去,须臾,身后小阁楼顶,飘来小魔女的魔音,
“文叔叔,下回国子监大考,您记得通知我,我爹爹说,他的弟子要与您的弟子,一较高下。”
文玉回眸,只见团团侧身躺在金色的脊顶,身姿笔直与屋脊线条融为一体,她支颐怀抱西风烈,冲他浅淡一笑,像是原本镶嵌在那的一只灵燕。
文玉见状一张脸臭得跟墨汁似的,剩下最后一口气逃也似离开。
喝了两口西风烈,团团只觉四肢五骸通畅至极,浑身血脉仿佛被打通似的,一股极致的热浪腾腾缠绕她全身,她意在指间,哗的一声抽出腰间的软剑,迎风在楼顶自舞自蹈。
她身姿时而凌冽如剑,时而灵妙如稠,小小年纪已是将醉剑舞得出神入化。
渐渐的吸引了许多国子监学生来观摩,众人交口称赞,更有几位习武的学生,飞身上去欲与团团比试,皆被她几招踢下来。
团团醉倒在国子监的消息终是传了出去。
彼时慕月笙在御书房与少帝议事,小黄门兴冲冲将此事禀报少帝,忘了慕月笙在场,慕月笙闻言,脸色黑得跟臭水沟里拧出来似的,顾不上国事,愣是气腾腾转身出宫,直奔国子监。
少帝一边压着笑,一边狠狠剜了黄门一眼,
“没眼力劲的东西,你想是害死团团!”
少帝将国事丢给余下几位大臣,入内换了一身便服,招呼几个侍卫追随慕月笙而去。
上一回团团喝醉酒,被慕月笙打得下不来地,崔山长也不曾作保,可苦了团团,今日他若不去救她,小妮子怕是难逃此劫。
慕月笙赶到小阁楼下时,大内侍卫已先一步将团团护在屋顶正中。
他到底是臣属,岂敢跟皇帝的侍卫动手,只是脸色依然压得阴沉,朝少帝拱手道,
“陛下,此乃臣的家事,还望陛下不要插手。”
少帝抿嘴一笑,十二岁的少年已露出几分从容不迫来,
“并非朕要护她,只因太皇太后刚刚传令,想念团团,遂吩咐朕将团团带入宫。”
慕月笙眯了眯眼,何尝不知这是搬了救兵来。
自三岁那年团团入宫给太皇太后祝寿,太皇太后瞿氏就爱极了这位小魔头,将她视为己出,怜爱非常。
团团闯祸至今,能活得这般滋润,除了身为朝华郡主的祖母作保,更多的是太皇太后给她撑腰。直言团团像极了幼时的她,又做了她做不到的事,她护着团团,仿佛是护着年少那不曾企及的梦。
没有女子不想活得肆意潇洒,她不希望慕月笙的严苛束缚了团团的天性。
她倒是要看看,这样一位天纵奇才的少女,能肆意风扬到什么时候,她未来会有何等风光。
她太期待了。
团团十岁那年,正值崔沁三十芳龄。
阖城皆要来给她祝寿,崔沁暗想朝华郡主还在世,她岂能盖过婆婆的风头,坚辞不从。
眼见快到七月初七,她提前一日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宝山寺,一是为了避贺寿风头,二是为给老夫人祈福,老夫人身子大不如前,她心中忧虑,亲自抄写了经书,打算烧于佛座前,替老夫人祈求平安康顺。
陈七先一步来到宝山寺布防,又着住持给安排了一清净舒适的院落。
团团今年十岁,个头本就比寻常女孩儿要高,穿上一件蓝色劲衫,腰间系上一锦带,悬挂上她那褐色皮囊,再梳一利落的发髻,通身无任何妆饰,与一风采涤涤的少儿郎一般无二。
圆圆比团团小三岁,于同龄孩儿中算长得结实,却还是比团团矮上大半个头,站在团团身旁,反倒是显得一脸稚气。
稚气归稚气,他穿上一身湛蓝色的直裰,配上那浑然天成的清贵气质,打眼之处丝毫不逊色于姐姐。
姐弟俩向来不大对付,今日却难得一左一右搀着母亲跨过山门,神色皆十分恭谨。
宝山寺的香火一向旺盛,沿着石阶往上,皆是香客匆匆,笑语迭盈。
从山门至大雄宝殿,共有九十九汉白玉阶,甭管多大的官儿,到了这佛祖跟前,皆得下轿而行。原先依着慕月笙的意思,叫人清客以供崔沁静养,却被崔沁拒绝。
她是人间客,何以搅了天上仙。
寺内郁郁葱葱,琉璃黄瓦,翘檐脊兽皆掩映其中。
拾级而上,沿边不知新种了什么花,黄灿的花瓣叠叠轻绽,花丝极长,于正中托起一束红艳的花蕊,精致如玉。
团团见崔沁多看了几眼,忙道,“娘,女儿给您摘了几朵来。”
在慕家,他们父子三人皆是宠着崔沁,只要她喜欢的,便是水中月镜中花,皆给捞来。
“别...”崔沁急忙拉住女儿的胳膊,将她扶起,略有几分无奈道,
“你呀,性子不改,花儿离了根,片刻便枯萎,又有什么意思。”
团团不解崔沁眉宇中的无奈,只脆声道,
“娘,女儿只闻‘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崔沁闻言不禁失笑,那对水杏眼已褪去了少时的娇嗔,只剩为母的慈爱与怜惜,正待开解她,只听身侧传来圆圆清冷的嗓音,
“你只闻有花堪折直须折,却不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团团闻声一顿,旋即侧身瞄向圆圆,
“哟,弟弟这在夸我是美人?”
圆圆眉峰一拧,冷白的俊颜浮现些许怒色,别过脸去,不欲搭理她。
崔沁见姐弟又生龃龉,不由头疼,摇着头往上迈,“时辰不早,快些上来吧。”
团团冲圆圆得意觑了个笑眼,抬手扶住崔沁离去,圆圆咬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