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沛问:“陛下说的人是谁?”
“朕的救命恩人。”他冷声说完,转身回了书房,没有再将信丢进火里的意思。
常沛等徐墨怀看完最后一封信,谁知这次他竟很快就读完了,且快步走出去,唯独将那一封信丢进了火盆,面上似乎还有几分嫌弃。
“朕那位救命恩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徐墨怀冷嗤一声便没了后话,呆站在火盆前许久,一直到那封信只剩残余的灰烬,也没有挪动脚步。
常沛问他:“陛下近日究竟在忧心何事?”
常沛伴徐墨怀长大,称得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便是这样,也鲜少见他有如此反常的时刻。
“当初朕重伤被人所救,救朕的是一个乡野村妇。她大字不识,言行粗鄙,待朕却还算用心。”徐墨怀说起这些,往事又在心中浮现。“朕当她只是为挟恩图报,也曾想过杀了她灭口,可最后还是感念那半载岁月,留了她的性命。不曾想朕走后,她过得似乎比从前还要不好,连遇到的夫婿也别有用心。你说若朕此刻将她带回长安,算不算救她于水火中?”
没等常沛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她不过是一低贱农妇,朕能赐她荣华富贵,让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她当然该跪谢朕的恩典……”
常沛默了默,问道:“陛下喜欢她?”
徐墨怀扭过头,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蠢话?”
常沛:“……”
他哑然片刻,又说:“此去路远,陛下想派何人前去?”
“自然是朕亲自去。”徐墨怀想到她在信中说的婚期,便忍不住泛起冷笑来。
常沛知道徐墨怀阴晴不定的性子,也没有好劝他,也许明日他就改主意了。
然后次日,徐墨怀便寻了个由头带人出城了。
——
云塘镇很小,谁家要办喜事都能传遍。
周胥脾气很好,待人温厚有礼,许多人都想将女儿嫁给她,谁知这桩婚事竟落到了苏燕头上。
好事者便会在背地里编排苏燕,连着将她早死的母亲都拖出来嘴上两句。
苏燕有意让自己忽视那些风言风语,却也没办法做到全然不理会,背地里还是会不堪其扰,加上周胥的母亲一直没个好脸色,尽管她悉心照料,也还是言语轻蔑,处处贬低她。
好在周胥从不曾有看低她的意思,这才让她心中好受了些,总归是和周胥过日子,好坏都让旁人说去,她才不要理会。
二人的婚事并非大办,宾客也都是亲朋好友。苏燕的绣活不好,自己挑了块喜欢的料子,请镇上有名的绣娘缝制。
孟娘子提前看过她一身装扮,说道:“周家当真没落至此?竟让你穿得如此素净,头上连根像样的钗子都没有,到底是周胥母亲不许,还是他认为你家境清贫,便不肯对你多花几分心思?”
苏燕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宽慰孟娘子,还是在宽慰自己。“我又没什么嫁妆,在马家村也算声名狼藉了。他不曾说过我半句不好,我心中已经很感激了,若再强求什么,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孟娘子叹息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模样,从长安回来一趟,怎得就妄自菲薄,先瞧不起自己了。还是周胥他娘总说些混账话,让你……”
苏燕垂下眼,轻声说:“与旁人没什么干系,只是觉得,也许我是该有一点自知之明。”
两个人都要成婚了,孟娘子一个外人也不好说太多丧气话,回去翻箱倒柜从嫁妆里找了根钗子送给苏燕,算作是给她的贺礼。
马家村离镇上太远,成婚当日苏燕从孟娘子他们的住处被人接走。虽然一切从简却也很是喜庆,镇上不少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来围观。小孩子跟着送亲的队伍又蹦又跳。
苏燕本就生得好看,略施粉黛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从前说周胥娶了一个娼妓之女的人,也在此刻闭了嘴,只敢酸溜溜的在背后说几句风流话。
苏燕一路被迎进了周胥家的院子,宾客们欢呼起哄笑作一团。
而后便是一堆繁琐的礼节,因周胥出身士族,对此也更讲究。苏燕担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为此曾练了好几次,如今这么多人看着,还是免不了心中忐忑。
大概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周胥握着她的手,小声地说了句:“别怕。”
苏燕面上一红,瞥了他一眼后迅速低下头,宾客见状就起哄:“周先生和小娘子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哄闹声吵得厉害,周胥也笑出了声。苏燕脑子一片混沌,似乎是飘离在外,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自己同周胥行礼拜天地,总觉得一切都十分不真实,好似在做梦。
等到宾客酒至正酣,礼成就要送入洞房了,宾客便开始喧闹起来,围着周胥要他喝酒,你推我搡间嬉笑声欢呼声吵得人脑子嗡嗡作响。
然而只是瞬息之间,突然一列兵卫闯入喜宴,如同一瓢凉水浇入了沸腾的铁锅中,哄闹的人群迅速地安静了下来。
周胥也有片刻无措,然而身为主人家,他立刻站出去,问道:“敢问各位来此有何贵干?”
还不等苏燕反应过来,一个衣着华贵,手持长刀的男子从中走出,二话不说挥刀砍去。
只听一声惨叫,一只断手落在苏燕前方。方才还鸦雀无声的人群都被这变故吓得惊叫起来,挤挤攘攘地往一旁退,胆小的更是抖得像筛糠。
苏燕吓得倒吸一口气,强忍畏惧立刻上前扶住踉跄的周胥。
“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打量她一眼,却并未回答,只沉声吩咐道:“所有人都滚出去,倘若有逗留者,杀无赦。”
他气势十足,半点不像唬人,众宾客本还犹豫的,都忙不迭往外跑,桌椅碗筷都被撞得哐当作响,地上一片狼藉。
苏燕面色惨白,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周胥疼得跪倒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断手,身子止不住的发抖,而周母则大声哭嚎了起来,也扑上前抱着儿子。
任由周胥如何发问,男子都一言不发,直到兵卫散开,有一人从院门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一尘不染的玄色深衣,袍边滚着金线织就的云纹,无不象征着他身份之尊贵。
苏燕看到那张熟悉极了的脸,身体止不住的颤栗起来,只死死地盯着他,嗓子就像被塞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周母还在哭喊着,吵嚷着要去报官。周胥已经知道自己约莫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强忍着疼痛俯身跪拜,说出的话都变得有气无力:“敢问……这位贵人,与我有何仇怨?”
徐墨怀长身玉立,一身精致华贵的衣裳,与这乱糟糟的庭院说不出的违和,比当初在苏燕家中要更甚几分。
他睥睨而视,目光仅落到了苏燕一人身上。
然而此刻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唯有苏燕不敢抬头看他。
徐墨怀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反倒让几人不约而同地心底发怵。
“朕远道而来,燕娘怎得也不看朕一眼?”他语气又轻又慢,像极了情人间温柔的耳语,然而落到苏燕耳中,却犹如世上最恶毒的诅咒一般。
周胥和周母一同瞪大了眼望向苏燕,她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随后缓缓跪拜下去,一字一句道:“民女苏燕,拜见陛下。”
口中哭骂声不停的周母立刻就僵住了,连带着周胥也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
苏燕压低身子,没敢抬起头。“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敢问陛下何故到此伤我夫婿,将我的婚宴搅得一团糟。”
尽管她再如何克制,也压不下语气中的这股不解与怨恨。
分明是徐墨怀骗她在先,眼看着她就要有自己的家人了,眼看她已经要将伤心事忘个干净,他却偏偏到此,如同一把刀子一样,将她织出的美梦给劈开。
苏燕憋着眼泪,咬牙切齿道:“敢问陛下到底想做什么?若是我从前有过冒犯,也实属无心,即便只是短短几月,我也是用尽心力侍奉,为何却换来今日的……”
她心底不知积压了多少委屈,却说到一半停下,徐墨怀便将她未说完的话接下去:“今日的恩将仇报?”
他终于扫了一眼苏燕身旁抖得像只鹌鹑的周胥,耐性十足地解释道:“他不是真心要娶你,朕可以带你去长安,千倍百倍地实现你的心愿……”
苏燕满面泪水,而周胥的断手就在距离她不过三尺的位置,她一心以为自己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她是真心要同周胥好的,她是真的想要个家人。
她终于忍不可忍,崩溃颤抖地说出:“他不是真心,又有谁是真心,难道陛下就是吗?”
方才还面色和煦的徐墨怀眸子骤然一缩,几步走到她身前,脚底发狠地碾过周胥的断指,似乎要将那点血肉模糊的残肢踩进泥土里。
苏燕的下巴被钳住,逼迫她仰起头来。
这张脸上没有惊喜,更没有感激涕零,有的是被泪水晕花妆容后的狼狈,既恐惧又怨愤。
徐墨怀的目光渐渐变得阴鸷,嘴角噙着抹令人胆寒的冷意。
“你想死吗?”
第15章
本来喧闹的喜宴,此刻已经无人敢说话了,除却周胥痛苦的呻吟声,便只剩下周母的低泣。
苏燕本就被周母所瞧不上眼,此刻也多半知道了这灾祸与她有关,看向苏燕的目光中都是怨毒。若不是徐墨怀气势压人令她不敢做声,此刻她恨不得扑上去将苏燕撕下一块肉。
苏燕脸上的脂粉品质不算上乘,如今也都被她的泪水给晕花了。徐墨怀只觉得她脸上的泪水分外扎眼,不等苏燕出声便抬袖去擦,动作显得十分不耐烦。
正当他在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院门外突然吵嚷了起来。
他没回头,只淡声吩咐道:“去看看是哪几个不长眼的东西。”
方才庭院中的宾客都被赶了出去,按理说已经没人赶敢靠近,加之有侍卫站在门口,怎得还有人敢在此地喧闹。
苏燕稍一凝神,立刻就听出了来人是谁。能在人大喜之日满口污言秽语的,不正是马六一大家子吗?
薛奉打开院门,马六的亲戚对院内的事一无所知,加之没见过什么世面,便理所当然把那些兵卫当做成唬人的假把式,还以为这是特意雇来防他们闹事,便叫骂声不止。
“还想拦住我们呐!苏燕你个小娼妇害了我儿,还有什么脸嫁人!今日你若拿不出十贯钱,我们就砸了你这喜宴!”
“别以为找几个人就有用了!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你这个亲事也别想成,赔我儿子的腿来!”
薛奉听不懂他们叽叽喳喳的骂人话,在他们想下手推搡的时候,直接亮出带血的刀子。
气势汹汹的一大家子人忽然就蔫儿了下去,畏缩着往后退了一步,指着他大骂:“想干嘛!你这狗鼠辈,敢碰我一下就等着去官府吧!”
徐墨怀在马家村住了许久,由于苏燕说话带着乡音,他也能勉强听懂几句,不由地皱着眉,吩咐道:“薛奉,将人丢进来。”
院子外又响起一阵骂骂咧咧的声响,似乎是几人见状不对要跑,立刻就被压制住了。
而后院门被打开,连带着瘸腿的马六一共五个人,都被按着齐齐整整地跪在了地上。
几人进门时还有叫嚷个不停的,待看到眼前这副场景,立刻就呆滞在了原地。
马六瞧了眼苏燕,正想问她怎么一回事,就看到了地上那一大滩的血迹和血肉模糊的断手,吓得惊叫了一声。
而周胥已经惨白着脸靠着周母,虚弱到像是要晕过去了。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周围都是面无表情的兵卫,以及一个手持长刀煞神似的男人。
紧接着马六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吓得一个激灵,指着他说:“你不是苏燕家的野男……”
“啊——”
马六指着徐墨怀的那只手忽然飞出去,摔在地上滚了不少泥灰。
他的家人尚未反应过来,等看到断手后,被吓得惊恐地叫喊起来,马六则捧着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撕心裂肺地哭叫。
徐墨怀不记得马六长什么模样,然而仅凭这一家人的所作所为,就能轻易地将他们和苏燕信中的人联系起来。
“杀人啦!光天化日地伤人性命!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家六郎和你无冤无仇,好狠的心!”
徐墨怀觉得聒噪,不耐地说:“将他们先拖出去关押,倘若再喊叫就拔了舌头。”
兵卫立刻领命,粗暴地将人都捆了丢出去。
院落内这才逐渐安静了下去,而后他重新将目光落到苏燕身上。
她正扯了一块巾帕死死捂住周胥的伤口,然而周胥的衣裳与巾帕都被血浸透了,看着也像是要断气一般,院中站了许多人,都冷漠地看向别处,没有任何一人敢对他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