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的人是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的古拉玉,于是她惊觉,她现在是作为古拉丹活着。
还有时候,她化作一个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人,缓步走过青石搭建的祭台。祭台之下,万千信徒匍匐在地,向她献上最虔诚的呼唤。
“蒙阶盖丽……世上最后的神明……”
一声又一声,在大山之间回荡,她站立在高台之上,感受到睥睨万物的傲然,和征服了一切过后的百无聊赖。
桩桩件件,细节如此生动。在梦里的清清很难意识到这是梦,她好像真正体会着他们的人生,品尝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自然醒来以后,也久久沉浸在他们的情绪之中。
这是件很消耗人的事,长时间的昏睡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放松,她一天比一天更加疲倦了。
但她知道一直有人来探望,阿朵、道汀、古拉玉,还有寨中的姑娘们,他们带来果实和花朵放在她床头。即使在睡梦里,她也能闻到它们新鲜的气息。
还有每一次从冗长梦境中醒来时,守在床边或窗前的少年。
他会及时递来水,摸摸她的额头,又坐着陪她说会儿话。这段时间不会持续很长,她很快又会晕过去,他就会沉默着坐在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她好几次怀疑是不是就要这么睡过去了。
如果真是那样,未免也太亏,师父师兄为了自己而牺牲那么多,到头来反而因为小小风寒而一场空……
某个飘着细雨的早上,她在阵阵鸟鸣中醒来,感受到久违的清醒。
清醒,而不是苏醒。没有时刻萦绕在胸口的阻塞感,也没有能将人折磨到崩溃的头痛,这些不适都离她远去,她好像获得了一具新的身体。
屋内只有清清一人,她缓慢地抬起手臂,举到眼前细细查看,手腕细了一圈,可称伶仃,透着病态的苍白,青紫色的脉管清晰可见。
她掀开被子,脚尖触到地面,再小心翼翼地站起。
腿脚一片酸软,身体全是空乏,但她咬着牙,仍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边,伸手一推,便看见了蒙蒙细雨中的翠绿山脉。
冰凉雨丝飘到脸上,带着泥土味道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活着。
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上来,她靠在那人怀中,闭上了眼。
仅仅活着,已经是件十分美好的事了,能嗅闻到花香,能看到雨中的山,能触碰到温暖的怀抱。这份美好来自于他人的慷慨,而她也必须竭尽全力护住。
环绕在腰上的双臂微微一紧,少年在她头顶默然。
片刻,他说:“师姐瘦了。”
清清捏了捏他的手:“会吃回来的。”
裴远时抱得她有点疼:“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除了没什么力气,样样都很好。”
“我看着你那样躺着,一天又一天,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想过,万一……”
“嘘,”少女温和地责备,“没有万一。”
她转过来,踮起脚尖,费力地亲了一口他的脸。
“我们都要长命百岁。”她笑着说。
这场病确实莫名其妙。
来势汹汹,沉重猛烈,去的时候也一干二净。清醒过来的第二天,清清就恢复了力气,虽仍然消瘦,但眼中神采奕奕,已经再不是疲惫空乏的样子。
莫鸠啧啧称奇:“某从未见过这等怪事,就好像……好像传说中仙人要渡的劫,这劫起劫落——”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面:“只有那位才说的准,不由人定夺。”
清清便谢过了他这些天的操劳,莫鸠大手一挥,又配了几幅补血益气的方子,说待会儿给她熬制。
他埋头书写,清清在一边等待,听着刷刷的落笔之声,她突然开口:“莫先生在找寻那罗?”
医者手下一顿,随即继续完成笔画,他漫不经心道:“道长从何处听说?”
清清老老实实地说:“我让道汀翻看了您的笔记。”
莫鸠抬起头,露出苦笑:“我就说,原本分门别类放好的书册怎么一团乱。”
清清摸了摸后脑,讷讷道:“道汀竟如此笨手笨脚么?”
莫鸠摇头叹息:“他竟这么听你的话,真是家贼难防……罢了罢了。”
“我的确在找那罗,而且已经找到了。”
这下轮到清清惊讶。
莫鸠说:“族长那日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要这个,我说是,她便赠与了我。”
清清迟疑道:“它得需鲜血喂养——”
莫鸠坦然道:“一点血而已,往大了说,不过一点寿元而已。同医学命理之术比起来,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清清看着他眼底的狂热,了然点头:“莫先生醉心岐黄,不然也不会来此。”
“道长懂我。”莫鸠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完成他的处方,写着写着,终究又是搁下了笔。
“族长果然知晓一切,”他轻声说,“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坚韧的女子……若不在这里,她本可以有更大的作为。”
“她还那么美丽,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许她原本不需要男人来相配……”
年轻的医者喟叹:“她现在已经不受束缚,还会留在这深山之中么?”
他的眼睛中全是怅然。
清清静静地看着,她好像知晓了一点什么,但他问的这个问题是她现在更想关心的,古拉玉现在如何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昏睡将近一个月,村寨很多事都变了。比如远赴深山的莫鸠终于得偿所愿,比如古拉朵正在接受作为下任族长的教习,比如那个叛逆到惊动整个部落的族长妹妹回来了。
清清在那树杜鹃下见到了古拉丹,她远远地望着,还以为树下站着的人是古拉玉,她们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走近了才发现,古拉丹脸庞要更圆润一些,她的眼睛中也全是活泼的神采,同她稳重沉静的长姐比起来完全不同。
“你是清清,”她快乐地说,“阿朵和阿姐跟我说了许多你的事,你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该如何感谢你?”
她的汉话非常流利,轻轻脆脆的嗓音,像出笼的黄鹂鸟儿一般快活。
“你年纪那样小,竟然会这么多仙术!你入了我的梦,看到了什么……哇,那可真羞人……”
“阿姐给我留了一封信,就在那艘小船上。她让我躲得远远的,如果一定要回来,就估摸着等三月会结束很久之后再来。我听了她的话,五月才回了这里,竟就有这样的喜事。”
“母亲当然气坏啦!但高兴更来不及呢……我们或许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带着阿姐去雪山后面的城镇,那里有我许多朋友。阿朵喜欢苏罗,她想留在这里,母亲已经在教她东西了。”
“但她知道我和阿姐骗了她,好像很生气,现在都不愿意理我。清清,她听你的话,你去劝一劝吧?”
清清便真去劝了,但哪还需要劝,小麦肤色的异族女孩一看到二姐,便眼圈红红,一边说着走开,一边扑到了人身上,怎么都不放手。
又休整了七八日后,五月底,清清正式向古拉玉辞行。
古拉玉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清清会在身体恢复后离开,但她还是觉得急了一点。
“你身体还是这般消瘦,路途遥远,为何不再养一段时间再动身?”
清清只能以要事为由搪塞。
古拉玉便也不再劝,她吩咐了下去,要为村中两位帮了大忙的仙师设场盛大的饯别宴席。
清清连忙推辞,二人推拉一番,最终各退一步,盛大的饯别宴变成小巧却精致的饯别宴。
于是师姐弟二人吃上了来苏罗最丰盛的一顿,比三月会上的还要好上许多。
传统的抓饭、烤鸡、庵罗自不必说。生牛肉细细地剁了,拌上蛋清和香料,用一种微涩的叶片裹来吃,别有一番风味。牛皮切成片,在锅中炸得金黄酥脆,再蘸上一种叫“南眯”的酱料,酸爽十足。
当一盘形态如生,触角关节都历历可见的油炸竹虫被端上来时,清清彻底叹服了。在周围期盼的火热眼神中,她不负众望,夹了一筷入口,咀嚼一番,露出笑容。
于是欢呼声响起,众人齐齐举杯“茹布查卡!”
这场饯别宴只邀请了同清清相熟的人,古拉氏姐妹,莫鸠,道汀,还有几个玩在一处的女孩。
在苏罗,所有的宴会最后都能变成对歌斗舞大会。莫鸠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副竹笙,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空地上,姑娘们嬉笑着跳舞,快活又热闹。
清清喝了些酒,脸有点烫,她左右张望,没见到裴远时,便自个儿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到了院子中。
外边已是繁星满天,屋内的笑闹声阵阵传来,她靠在树上,被夜风一吹,整个人惬意了不少。
道汀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第114章 云散(下)
清清抬起眼,看向夜色中的异族少年。
“又不好好穿衣服。”她轻笑着说。
五月的苏罗已经有些热了,村里的男子大多不穿上衣,道汀也不例外。他赤着上身站在她跟前,眼睛在暗色里有熠熠的光泽。
夜风吹来少年身上些微燥热之气,他说:“你要走了?”
这不是明知故问?清清点点头:“明天。”
“比我想得要早一些。”
“也比我想得要早一些,”清清说,“有很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如此……”
二人沉默下来,一时间只有忽近忽远的虫鸣。
清清慢慢地说:“苏罗很好,我很喜欢这里,今后或许还会回来看望你们。”
道汀说:“好。”
又是一阵安静。
道汀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而清清现在也不太想说些惜别的句子。
她懒懒地倚靠在树干上,粗糙的树皮硌着有点痒,晚风一阵阵地吹,她觉得此时其实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有些话,风能替他们说了。
清清眯着眼,她看见道汀垂下头,从脖子上取下一件物事。
他拉过她的手,将它放到了她手心。
天上有几颗不算明亮的星,清清借着这点光,将那东西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那是一颗长而弯曲的兽牙,末端穿了孔,用根绳子穿着。
从前它挂在道汀脖子上,现在被他送给了喜欢的姑娘。
清清发自内心地夸赞:“很漂亮。”
道汀说:“我很小的时候,曾在狼群里生活过,一只母狼把我认作她的孩子。
他静静地说:“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崽,那是一只小狼,我们一起玩耍,互相撕咬,练习狩猎——和人类的兄弟之间差不多。”
“这颗牙是它换下来的,我保存了很久,离开它们后也一直放在身上。”
清清是知道道汀的身世的,也知道他曾经赖以生存的狼群的结局,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
她认真地说:“我会好好珍惜的。”
道汀便微微地笑了,他笑起来其实十分俊朗,但平时极少做出这个表情。
他更多时候是面无表情,深邃的轮廓和琥珀色的眼瞳让他有种危险的气度,他缄默不语地走过山野,像一头孤僻的独狼。
清清手中的狼牙还有他身上的温度,她仰着脸,轻轻地说:“保重。”
道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保重。”他低声说。
这一晚还很长。
后来,清清又回到了房内,被热情地拉着一同跳舞,莫鸠的芦笙都快吹断气了。古拉朵一直牵着她不放手,脸上的眼泪珠儿就没断过。
“你一定要再回来!到时候我已经是族长了,可以请你吃好多生牛肉,炸竹虫。”
清清只能笑着说好。
如此热闹了许久,宴席终于散了,她被裴远时搀扶着,走在回去的路上。
夜更深的时候,星星也更亮。清清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上的星。
“人若是同这天上星一样该多好,”她叹道,“只有聚,没有散,终日相伴。”
裴远时却说:“它们分得这般开,离得这般远,哪儿能叫没有散?”
“虽触碰不到,但总能守望,”清清反驳说,“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师弟,你还小,这你就不懂了。”
裴远时淡淡地说:“我还小,我就想要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