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七惨然道:“我如今的主子只有一个。”
他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丹成,秀眉蹙着,好不可怜。
清清说:“这么说来,其他人确定得手后,你才接收到来此杀我的任务?”
梅七答道:“来此之前,他们还未有确切消息。”
“那你怎知我师父被关进倒悬塔?”
“我未完成任务,只能带着一帮人在此停留。期间受到传讯,说你师父已经被控制住,不会再来此,于是其他人都撤走,只留我一个继续等着。”
清清顿了顿,说:“你还能同组织传讯?他们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吗?”
“不知……但时间一久,总会有异样。”
“如此,”清清笑着说,“劳烦你,同你头儿说一声,说你圆满完成了任务,泰安镇道观里的女娃娃,已经死了。”
“请吧——”
在逼视之下,梅七撕下身上一角布料,又咬破了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留下肉眼难以辨认的印记。
这似乎是某种加密暗号,清清皱起眉:“我怎知你有没有乱写一气来搪塞我?或者同你组织通风报信?”
梅七叹道:“若要通风报信,哪儿能等到今天。”
丹成终于忍不住,她拉了拉清清的袖子,小声说:“师姐,我在他身上……种了牵丝术。”
清清回过头,惊异地看着她。
丹成不自然地摸了摸头:“我怕他不听话……”
牵丝术是宗内审讯叛徒或仇敌的刑罚之术,能将人变得如牵丝木偶一般,只能乖乖听命于施法之人。凡是生出一点违逆心思,便会生出千刀凌迟之痛。
这术法若是被萧子熠使出,她丝毫不例外,但竟然是丹成的手笔么?
在梅七已经被封住气脉,武功全失的情况下,她还给他上了层牵丝术,她哪里学来的……
清清不禁打量了丹成好几眼。
离开昆仑太久,有许多变化,她是不得而知了。
丹成讷讷道:“他连动一动念头,都会痛到死去活来,更别说真的动手通风报信了,师姐放心,他这封信必能乖乖写成。”
清清点点头,她看着丹成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觉心里生出两分心疼。
她抬起手,摸了摸丹成的头发,柔声道:“做得好,对待这种人,不必用上太慈悲的手段。”
丹成如小狗儿一般蹭她的掌心,乖巧道:“师姐,我好想你,你不在的日子我每天都把这里收拾得很干净。”
清清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顶:“丹成真乖。”
丹成兴奋地说:“我这次可以很长时间不回去,就在这儿陪师姐好不好?”
清清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轻声说:“我不会留在这里,丹成。”
丹成的眼睛瞬间灰暗了下来。
清清还未说什么,眼前出现了一条布巾。
那正是梅七的“信件”,裴远时将它递给她,说:“他写完了,师姐看看如何。”
清清接过,皱着眉打量,只见暗黑色的布条上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看上去倒是像谁受伤后包扎用的布,任谁也瞧不出,这是封密信。
梅相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自有一套独特的传讯方法,清清知晓这一点,她更清楚,被种了牵丝术的人是做不出忤逆施咒人之事的。
她将布条扔给梅七。
梅七接过,又从胸口摸出一枚哨子,放在口中一吹,鸣声清越。
不一会儿,一只尖头红喙的怪鸟飞来,在院子上空盘旋一阵后稳稳落下。
梅七走上前,将布条系在它脚上,在其屁股上一拍,鸟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清清仰着脸,看着那传信的鸟儿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了茫茫天际。
梅七突然道:“仙姑不怕我暗中使诈了?”
清清冷声道:“谅你也不敢。”
梅七竟然笑了一下,他本就生得阴柔俊美,脸上多出条血痕,更添了两分妖冶。
他喃喃地说:“所谓仙宗名门,行事手段并不比我们这些杀人越货之人磊落多少啊。”
清清冷哼一声,丹成也一脸无所谓,裴远时闻言,不过淡淡瞥了他一眼。
梅七便有些尴尬:“你们竟没有异议么?”
清清不理会他,转头便往观内走去,丹成见状,立即小跑着跟上。
破破旧旧的月台,缺了一条腿用几块石头垫着的鼎炉,正殿内可称寒酸的两尊天师泥像……
一切都熟悉如昨,清清叹了口气,她真切认识到,什么叫“金窝银窝,不如狗窝”。
可惜这回也不能在狗窝之中停留太久。
听到师父被关在倒悬塔,她心里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长安北郊的倒悬塔向来只用于软禁武功高强之人,他在那里,至少证明性命是无虞的。
只是软禁师父做什么?她想不通,如果是润月真人指使的,那在昆仑山上动手不是便利许多,还需要千里迢迢把人押送到长安?
接下来,她势必要去长安一趟。
“师姐你看,这是我在山坡上发现的小羊,长得白白胖胖,被我想办法带进观里养着了。”
“哦?是想了什么办法?”
“就,就是招招手,摸摸毛,它就自己走回来了。”
“是吗,它是不是还走在前面?”
“师姐好厉害,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这只羊就是观内养着的。”
“…………”
清清负着手,站在自己的书柜前,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坚硬而微凉的触感,上面没有一丝灰尘。
丹成作狗腿状:“我日日都来打扫,可干净了!”
清清欣慰道:“真勤快,这些书也看得很勤快罢?”
丹成赧然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师姐。”
她在书架上指了几下:“这本,那本,都是极好的,我好看了好几遍……还有这本是我最爱的!”
她抽出一本淡蓝的书册,高声念道:“风流师姐采撷俊师弟的百种方式……”
清清面色大变,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它怎么在这里?”
丹成眨了眨眼:“这不是我送给师姐的吗?”
“我知道,可是它不该在这儿,它被我……”剩下的话,清清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丹成候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便迟疑道:“这是我在其他房间地上捡到的,因为一看就是师姐的东西,我就拿过来了……”
她缓缓露出复杂的神色:“那个房间……难道,莫非……”
清清慌张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丹成泫然欲泣:“你们竟然好到一起看这种话本!我原以为我是独一份的……”
清清头大如斗,为什么她的师弟师妹都很喜欢劳什子独一份?这是什么很金贵的头衔吗?
她只能耐心安抚眼前深受打击的女孩:“我没有经常同他分享的,只有这一次。”
丹成抽噎道:“真的?”
清清望了望天:“真的。”
丹成扭捏道:“我看这本上面有许多圈点勾画,还以为你们经常一起探讨研究呢。”
清清强笑道:“圈点勾画?我都不记得了……好啦,我空着肚子大半天了,丹成去灶房露两手吗?”
丹成立刻自夸了一通,接着神采飞扬地离开了。
她走后,清清见四下无人,便鬼鬼祟祟地翻开手中书册,飞快浏览起来。
片刻后,裴远时走进房间,瞧见的便是面红耳赤的少女,正恶狠狠盯着他看。
第117章 霜归(下)
裴远时被盯得发毛:“为何这般看着我?”
清清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裴远时迟疑着走上前:“……师姐?”
清清鼓着脸,仍是一语不发。
裴远时愈发觉得诡异,他四下扫视,十分轻易地瞥见了桌案上的书册。
看到那眼熟的淡蓝色封皮,他轻轻啊了一声。
“它怎么会在师姐这里?”
“幸好在我这里!不然我还傻乎乎地一无所知。”
裴远时莫名其妙:“什么一无所知?”
清清又羞又恼:“谁会像你这般,看个话本……画那么多记号作甚……”
裴远时顿了顿,不自然地将脸别到一边:“我第一次拜读这类作品,用点心不是理所应当么。”
清清一把拿起书,在手中拍得劈啪作响:“我竟不晓得,你那些奇技淫巧全是从这上面学来的!”
裴远时艰难道:“我之前说过,从这上面学了一些……”
“我以为你那是说笑!”
裴远时改口:“既然师姐都赞了我的奇技淫巧,那便不要在意这一点了。”
清清咬牙道:“你还英雄不问出处是吧?”
裴远时坦然道:“是这个道理。”
清清气笑了:“你脸皮何时变得这般厚……什么淫巧,我只是说说而已,莫要太自信。”
她将手臂抱在胸前,昂首道:“你还差得远呢!”
裴远时附和点头:“师姐说的是。”
清清训诫道:“常言说:满招损,谦受益,半壶水才会响叮当,你要记住了。”
裴远时恭敬道:“愚弟谨记。”
清清把书往怀中一揣:“纸上得来终觉浅,太依赖他人经验,终究不过拾人牙慧之辈,这种书以后不许再看。”
裴远时反问:“那师姐还看吗?”
清清怒斥道:“我看是为了陶冶情操,增长见识,同你这种心怀鬼胎之徒不一样!”
裴远时低声说:“那我以后只能靠躬行来得出真知了。”
清清眼睛四处乱瞟,不去看少年隐隐含笑的眼神:“躬不躬行,以后再说,现在我饿了,我要吃饭。”
她将书往柜子里胡乱一塞,昂首阔步地出去了。
穿过走廊,下了两方台阶,她一路走,一路张望。
丹成当真把观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到处都很干净不说,檐下系了花铃,廊前还摆了两盆茉莉,洁白小巧,清清俯下身去闻,清香扑鼻。
看来丹成很喜欢此处,遗憾的是,自己这回不能待太久……
清清来到后院,只见老桃树的花早就开败了,狭长叶片中,有拇指大小的果实正在生长。
也不晓得今年这批果,她还能不能吃上。
今日天空不算澄净,蒙着层暗糊糊的云雾,晚点或许会有雨。清清站在树下眺望天际,冷不丁瞥见了灶房屋顶上正升起的袅袅炊烟。
她抬脚便往灶房走,往前行了几步,却听见里面传来隐隐话声。
“我要的是逆纹,你全切成顺纹,肉很容易发柴的!”
“你又没同我说……”
“这个你都不晓得吗?做杀手的难道不用吃饭?”
“我吃饭,但又不做饭……嘶……”
“诶?怎么啦?”
“没什么。”
“又划伤手了?你等一等,我弄点水来。”
“是我没用……气脉被封,连刀都使不好了。”
“说的也是,不如我……”
清清忍无可忍,一脚把门踹开。
屋内灶台边的二人惊讶地望过来。
梅七正抬着他的手腕,只见他苍白细瘦的食指指尖上,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细小血痕,要不是清清目力极佳,还瞧不出在哪。
而站在他身边的丹成,正一副关心之状。
清清大笑一声:“天下奇观!暗魄门的杀手一朝被封内力,竟连刀都握不住了?”
梅七讪讪放下了手。
清清恶狠狠道:“少来你这臭把戏!你在打什么主意,可瞒不过我。”
梅七作出委屈之态:“小仙姑,你师姐好凶恶……”
清清一把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受了伤就赶紧滚,别碍手碍脚。”
梅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走到门口时,还十分做作地跌了一跤。
清清扭头向丹成道:“你不要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