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自我批评,陈仵作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清清啊,你们捉住了这恶徒,可真是为泰安镇,不,为青州立了件功劳。”
清清赧然道:“碰巧,碰巧罢了,您可别这么说。”
“陈爷爷面前还谦虚什么?”陈仵作笑着用手指点点她,又转向裴远时“好小子。”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里面那个,左半张脸全压坏了,这是用了多大的劲儿啊?”
裴远时向他行了一礼:“晚辈不懂,请您明示。”
陈仵作嗤笑一声:“年纪轻轻就装模作样的,老夫我最为不喜。”
庞里正走了过来:“都在这杵着干什么?今中午都上我那处吃饭去!”他一把揽过清清:“你师父这段时间不在,竟让那恶徒闯进观,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里正的失职,你这丫头,是不是已经怨上庞叔叔啦?”
清清笑嘻嘻地说:“我怎么会怪您呢!要怪也怪师父,不给他徒弟打点好就云游去了。”顿了顿,她又雀跃道:“今日,是徐阿姥掌勺么?”
庞里正刮了刮清清的鼻子:“那自然是!做的板栗烧鸡,待会儿敞开肚皮吃!”
清清欢呼一声。
玄虚子和庞里正、陈仵作二人交好,早些年常常领着清清上他们家打秋风,尤其是庞里正处,去得尤为频繁,因为庞里正的妻子徐氏烧的一手好菜,板栗烧鸡便是其中佼佼。
鸡肉鲜爽嫩滑,板栗香甜可口,浓醇的汤汁拌饭更是一绝,饭桌上,清清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
一盏温水被送到眼前,清清抬头,庞世光朝她温柔地笑:“喝点水润润。”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杯子,道了声谢,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庞世光是庞里正的独子,比清清大两岁,近两年在青州城内修学,逢年过节才会回镇里,她少有见到他。
幼时两人倒是偶尔在一处玩耍,或许是家中管得严,庞世光从小就表现得十足稳重,行止斯文,从来不参与掏鸟蛋捣蜂窝之类的活动,与成天玩泥巴的大牛对比鲜明。
大人常常赞他“气度如松”、“内敛沉静”,一身书卷气,一看就是能考取功名的,但清清只觉得他颇为无趣,还是和大牛小桃在一处快活些。
而且——后来他们年纪渐长,庞世光不仅自己沉静,还试图影响清清如他这般沉静,时常提醒约束她的举止,啰啰嗦嗦,无聊至极,让她头大无比。
“今晚的菜可还适口?”内敛沉静的庞世光问她。
清清狂点头。
“这便好,若喜欢,日后可常来。”他给她碗里添了筷鸡肉。
清清面上一红,连声道谢,想着自己方才还在腹诽人家,有些惭愧,矜持道:“不敢常来叨扰呢。”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怪里怪气的。”庞里正朗声笑道“咱们巴不得你来,最好日日都来!”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儿子一眼。
庞世光却只看着清清微笑。
酒足饭饱,清清携师弟向庞家告辞,庞世光送他们到了巷口。
临别之时,照惯例要闲聊几句,清清没话找话:“许久未见,世光哥哥变了许多。”
庞世光挑挑眉毛:“是哪里变了?”
废话少了,没那么惹人烦了。
清清当然不敢这么说,她挠挠头:“变高了许多,以前——”她伸手比划“我差你半个头,现在只到你胸口了。”
庞世光轻轻一笑:“我倒觉得清清没怎么变。”
他伸出手,温柔地敲了敲她的头:“和以前一模一样。”
回去的路上,二人沿着山路走得极慢,颇有些散步消食的意味。
山上的积雪化完了,已经有嫩绿色从土里钻出来,星星点点地缀在路旁,看着十分可爱。
春风带着暖意,柔柔地在发丝间拂过,在这样的春风里,清清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心情极佳,嘴中不自觉哼起小调来。
“师姐看上去心情十分好。”
冷不丁的,身后的裴远时问她。
“吃饱喝足,谁心情会不好?”她懒懒地回他“难道你有什么烦心事么?”
身后一片沉默。
清清有些意外,她回过头,看见裴远时面无表情的脸。
“不是吧?”她惊讶道“谁惹我的石头生气啦?”
裴远时自动忽略了她对他的称呼,只觉得那声“我的”颇为动听。
但他依然一声不吭。
第23章 春意
“这样的舒服的风,这样好的日光。”清清背着风张开双臂,任由发丝在脸上乱拂。
她刻意做出陶醉的神色:“师弟却偏偏板着个脸,实在是浪费这好时节呀。”
少女的裙摆袖口被风吹起,翩然若飞,她足边是新萌发的鹅黄嫩绿,身后是早春时节将将开始复苏的山野,在这万物将醒未醒之间,她好似山林化成的精魅,在享受姗姗来迟的春天。
裴远时静静地看着她,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十分恰当。
但他不打算告诉她。
他只说:“那个庞世光,师姐似乎和他很是熟络?”
这还是他第一次朝清清打听什么人,清清放下手臂,意外道:“不算吧,你打听他做什么?”
“随便问问,之前没见过他,有些好奇。”
“那是因为近两年他都在青州城内念书,逢年过节才回泰安镇来,连我都有大半年没见着他了。”
裴远时踌躇半晌,又道:“我瞧你们相处,像是经常在一处的样子。”
“从前会在一处玩,后来他考上了童生,就便得奇奇怪怪,时常要管教我。”
清清回转身,继续往山上走:“不让我爬树,说太高有危险,要是真的高也罢了,那歪脖子树才六尺,我七岁就能一口气跃上树梢,不知道那么紧张作甚。”
“大热天的下河涉水也不行,说什么——莫要贪凉,寒邪侵体,日后会体虚疼痛,同我念叨个不停,跟师父念经似的,烦人!”
“后来,还总说大牛鲁莽粗劣,要我不要和他玩,大牛不服,两个人颇不对版,碰在一起就要吵架,还打过几场,我真是受够了。”她把路边一粒石子儿踢到草丛中,不住地抱怨着无聊玩伴。
裴远时却觉得这喋喋不休顺耳无比,他语气轻松起来:“听起来的确是很烦人。”
“是啊,后来我就不爱和他玩了,再后来——”
“他去青州城念书,我就很少见到他啦,偶然见面,他还是如从前一般温和,但不再唠唠叨叨,看上去顺眼了许多。”她嘿嘿一笑。
裴远时停住脚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或许吧,哈哈,你可能不知道,镇上好些小姑娘喜欢他呢。仔细想想,他模样生得不错,气质又好,还体贴人,的确挺讨人喜欢。”
裴远时冷声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清清也停住脚步,奇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裴远时生硬道:“装模作样的,我向来不喜。”
这不是上午陈仵作评价他自己的话吗?清清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也是!一个爱装正经的人,怎能忍受别人如他这般正经呢。”
裴远时不说话了。
清清怕他恼了,忙哄道:“好师弟,不喜欢他就不喜欢罢,咱们以后不去跟他打交道了便是。”
话一出口,她回想起中午那顿板栗烧鸡,甘甜鲜爽的滋味仿佛还在口中停留,顿时心生后悔,不舍道:“大不了,我以后上他家不带你。”
裴远时看了她一眼,闷闷道:“板栗烧鸡我也可以做。”
“啊?你?”清清惊疑“你才来那会儿——”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马上打断了她:“那是以前,师姐也知道我这些日子的长进,做菜又不是什么难事,我练一练就会了。”
说完,少年扭过头,望着天,刻意不去看她。
清清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第一次发现,闹别扭的师弟原来这么可爱。
或者是,师弟竟然会这么可爱地闹别扭?
她不禁要拿话哄他:“我当然相信你,我们石头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上得围墙,下得厨房,拿得刀枪棍棒,做得肉菜甜汤。”
又一阵暖风拂过,他额发被吹起,眉骨高挺,眼睫浓黑,清清定定地看着,突然发现这半年他也长高了许多,本来二人身量相仿,现在他已经高了一截了。
少年立在春风里,像一棵勃勃生长的竹。
清清真挚道:“师弟,你生得挺好看。”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他好看,但裴远时还是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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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春,又是新的一年。
清清前两日在义庄的反省颇有成效,她已经连着两天早早起身,在院子里吐息纳气,静坐定心,《清静经》也又拾掇着念起来了。
过去,观中就她一个弟子,玄虚子日日耳提面命,对她要求十分高,每天的早课和晚课都严加督促。
早课要念足一个时辰的经文,譬如《常清常静经》、《消灾护命妙经》、《禳灾度厄经》等等。她最不耐烦做这个,只觉得“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枯燥乏味,除了锻炼嘴皮子,对修行无甚用处,玄虚子却勒令她必须认真完成,因为这项活动是小霜观勉强能称为道家之地的证明之一。
晚课便是练习布阵画符、掐诀招魂。清清对这些的兴趣倒十分浓厚,无需玄虚子布置要求,她自己便把书房内的图志典籍、阵法大全看了个遍。是以她从九岁开始,便能跟着玄虚子四处超阴渡亡,独自超度两个孤魂野鬼不在话下。
其实比起这些,玄虚子平日里对清清武功体术上的要求才是最严格的,要她鸡鸣起身,蹲半时辰马步不过开胃菜,剑术拳术、棍法刀法,样样他都手把手来教,只可惜——
清清样样不精通。
这便是师徒两人仅有的矛盾了,玄虚子时时长叹:“为师武艺冠绝中原,如今竟然要失了衣钵吗!”
清清觉得师父虽然的确有两分能耐,但冠绝中原属实夸张了,冠绝泰安镇要恰当一点。
后来,裴远时来了,问题迎刃而解,矛盾无影无踪。师父皱纹少了,腰杆直了,笑容变多了,日日夸他“孺子可教”、“进步可观”、“必成大器”,清清都快听吐了。
裴远时仅需和清清一起上早课,念完一个时辰的经后,俩人便各干各的,清清去画她的符,裴远时去打他的拳,互不相扰。
师父突然离开,又逢上过年,清清便松懈了下来,恨不得整天躺着度日,裴远时倒是仍旧勤勉,念经打拳,日日不落。
那日,裴远时在围墙上秀了一番腿法,直把清清看得眼红万分,后悔当初偷懒贪玩,不精于拳脚功夫,偶有恶徒闯来,自己只能让师弟顶上。
是师姐就早起一百天!
清清已经做到了一天,第二天清晨,裴远时在院子里又看见她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
“怎么,昨天我说今儿还要同你一起晨练,你当我是说笑的么!”清清十分不满他惊异的眼神。
“不敢不敢,”裴远时做讨饶状“终于能和师姐一起锻炼,我有些喜出望外罢了。”
清清觉得他在暗嘲自己从前的惫懒,但她没有证据。
“哼哼,自从你来,师父忙于指点你,都没怎么教我了,我才落下那么多体术课业。”
裴远时开始舒筋动骨:“师姐说的是。”
“年节时候身体不适,一病多日,实在没办法修习,这些你也清楚。”
裴远时双手持剑,比划了个往前砍的动作:“我自然清楚。”
“如今我身体好转,要重返晨练场,你得意不了几天了!”
裴远时嘴角勾起:“愚弟诚惶诚恐。”
清清确定了,他就是在敷衍嘲弄她,她拿起自己的桃木剑:“你敢不敢和我过上几招——”
剑拔弩张之时,大门处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清清不耐道:“谁啊?”
“是我!”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才会这么回应,清清一把拉开门,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大牛脸上带着熟悉的急切,口中也是熟悉的话术:“清清,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