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被水魆抓在手里,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不……”她挣扎着挪动沉重的四肢,试图扑过去阻挡,但已来不及。
下一刻,小狗被狠狠的掼在了地上,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
“不要!”小桃从榻上惊醒,猛地坐起,掀开被子奔出屋外“阿短!阿短!”
院子里的人乱作一团,苏母一个箭步上前,将女儿紧紧搂住:“别怕,别怕,娘在这里……”
小桃恍若未闻,她一把推开母亲的双臂,神色焦急:“救救阿短,救救它!”她跑到柚子树下,可那里早已没了它的窝。
苏母手足无措:“好孩子,快过来,那些都是梦,作不得真……”
小桃伏在树下大哭:“那不是梦,阿短一直在陪着我!”
泪眼朦胧间,她感觉有人抚上了她的肩,抬头一看,是清清在对她微笑。
清清伸出手环抱住她,低声道:“好小桃,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轻轻贴近那满是泪痕的脸庞,两个女孩的额头相抵,她说:“阿短一直在陪伴你,我看到了,直到最后,它都在保护你。”
夕阳余晖落满了庭院,清清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簇动物的毛发,黄白相间。
第26章 酥痒
夕阳正盛。
天边贴着大团的云朵,日光从其中透出,将云层渐染成火焰般的色泽,瑰丽而热烈。
裴远时站在苏家院子中,抬头望着那片漂亮的火烧云,暗忖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小桃已经止住了哭泣,她将那束毛毛发贴近胸口,这让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但她仍旧悲伤,她不断回想这一年,家人聚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它会不会一直蹲在旁边,头高高扬起,期待着她能偷偷从桌下扔来食物?
她独自站在柚子树下伤神的时候,它是不是围着她焦急地转圈,抑或躺下来翻开肚皮,请求她的抚摸,为她的低落而不安?
当她和小猫一起玩,它会不会也跟着衔来最爱的玩具,在一边甩着尾巴,等待参与其中?
她从不回应它,它会不会因此疑惑沮丧,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小桃怔怔地想到,去年年底,母亲把柚子树下的狗窝给拆了,那个时候,它看见了吗?它是什么感受呢?
清清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说:“它一直爱你,也从未怀疑过你对它的爱,这是它自己告诉我的。”
小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清清再次拥抱了这个伤心的女孩,轻声说:“是真的,你还想见见它吗?”
“我可以让你再见它一次,但这次过后,它的魂魄就会往生,彻底离开了,你愿意吗?”
“阿短的魂魄……”小桃回过神来,急切道“当时在梦境中特别凶险,那长毛的怪物把它摔地上,它已经不动弹了。”
“你也说了,那只是梦境。”清清慢慢地说“那怪物叫水魆,你在船上睡着了,它侵入了你梦中,只要你在梦中死去,它便能吸食你的魂魄,让你再也醒不来。”
“那阿短它……”
“它不是被水魆拘到梦中的,是自己寻着你的气味跟过去的,就算在梦里被水魆打败,魂魄也不会消散,更何况,那个时候我助了你,你能及时清醒,回过神从梦境出来,它不会有大碍。
原来那几声咒语,脑子里古钟般威严的声响,都是清清在帮助自己……小桃紧紧地拥住她:“清清……”
满院金光下,清清面色有些苍白,但她仍露出安抚的笑容:“年前它的窝被拆了,那也许是个契口,让它迷失的魂魄有了记忆,自此,便日夜守护你。”
小桃的眼泪怔怔而落。
清清伸手帮她拭去:“它还在这附近,我能感受到。”
“无论是人还是兽类,灵魂是不能在人间长久徘徊的,早日超脱去往下一生才是它们的归宿。阿短此前懵懵懂懂,不愿往生,只愿伴随你,再这样下去过一段时间,它的灵魂便要消逝在世间了。”
“你愿意助它一程吗?”
小桃闻言,反握住清清的手,急切道:“要怎么做?”
办法很简单。
引亡超度、安抚魂魄,几乎是道观中人的入门必修,清清自九岁起就能独自主持法事,顺利引得迷失的孤魂野鬼往那极乐之地去。
不过这次有些特殊,需要引渡的魂魄不是来自于人,而是一只小兽。
裴远时帮着把地上三清入梦阵的铜钱收集起来,取出其间三十六枚,按照三十六天罡星的位置排布在地上。虽然他并不通晓阵法,但照着清清给的布阵图来摆放还是能做到的。
炉子又燃起了香,清清左手执法铃,右手端着甘露碗,站在阵中轻声念祷:
“孤魂等众,九玄七祖,四生六道,轮回生死,出得地狱,及望东极天界……”
苏家父母陪在小桃身侧,大牛也站在一旁,众人皆静静地站着,并不敢出声。
只有裴远时注意到,清清摇铃的手臂时不时往下沉,碗中法水水面晃动不停,她的眉头亦轻轻皱起。
是气力不济吗?他暗自回想,中午那个阵法的确耗神费力,起阵之时,院中气场震荡,紫气弥漫,那荡魂涤魄的压迫感,连他这个阵外之人也能感受。要驱使驾驭这样的阵法,对布阵人的精神体力是极大的考验。
此时天色已暗,不复黄昏时的绚丽光华,月亮还未出云头,苏父在院里摆了两盏灯笼权作照明之用。在一片暗淡中,他却清楚看见她面色发白,身体摇晃,她已经是勉力支撑。
不然,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明日再来超度有什么不可?裴远时欲出声,却见清清陡然睁开双眼,双膝腿软软地就要往下倒,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在地上。
他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当即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捞住了她的腰,让她靠伏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稳稳把住了装着法水的甘露碗,以免她衣袍被泼溅。
众人皆大惊失色,纷纷围上来,小桃声音带着哭腔:“清清!你怎么了,是不是先前那怪物……”
清清半躺在地上,抬起手颤巍巍地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她半个身子靠在裴远时怀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不在……不在这里。”
“院内,屋内,这一片街,我寻了三遍,阿短,都不在……”
她偏了偏头,将脸埋在被靠着的人的衣襟中,不愿众人围观她狼狈的脸色,嗡嗡地道:“但我却分明,分明能感知它灵魂在附近徘徊,除非它故意躲着……不然怎会如此。”
她手又垂了下来,方才摇了太久的铃,端了太久的水碗,双臂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虽然内心不愿承认,但,但……
她身体力量真的倒退太多了,早半年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让你懒,谁让你懒!清清脑袋昏沉,嗅着鼻尖清新好闻的皂角气息,对自己百般唾弃,万分追悔,这就是四体不勤的下场,总算领受了吧!
今后一定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啊……意识迷蒙间,她察觉到这味道闻着还挺舒服,脑子都不那么难受了,她不由得贴得更近了些,却感觉衣料下有了明显的僵硬。
那是,那是师弟的胸口,她正在……
于是,她也僵硬了。
旁边小桃还在絮絮地说着自责的话,大牛不停询问她感觉如何,苏母亦张罗着要找大夫,这些她全听不进去,稀薄的月光下,她缓缓抬起头,看见少年流畅清晰的下颌线。
要淡定,要从容,要波澜不惊地起身,要从善如流地找补……
清清眨了眨眼,用手臂支撑着地面,将身体慢慢地从裴远时怀中抽离。
下一秒,少年的双臂却更紧地环住了她,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担忧:“现下怎么样了,师姐?”
清清头皮发麻,好近!她能感觉自己头顶的发丝被这话语的气息拂过,带来了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浑身难受。
她无法分辨,这痒是来自头上还是心底。
她提起气力,坚定地推开他要搀扶的手,揉着额角爬起来,赧然道:“无事,无事,没什么大碍。”
清清面颊通红,只对着面前的小桃等人,独独不敢看身旁的裴远时:“就是今日好像——一天都未曾进食。”
清早就急急地去小霜观请人,事情凶险,无人有暇关心午饭,现下皓月已升,晚饭也早就被搁置了,不止清清,院中众人几乎都是粒米未进。
苏母羞惭万分:“我这糊涂的!把你请来帮忙,没有好肉好菜招待就算了,竟还让你们师姐弟饿了一天,这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清清忙道:“人命关天,先前小桃生死未卜,少吃顿饭算得什么,只要人能救回来,就什么都好。”
苏母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说今天太晚,给众人下碗卤肉汤饼吃,改天再邀请小霜观两位来用些好的。
说着,她就进灶房忙活了,苏父和大牛一起去搬大圆桌,小桃没有去帮忙,而是陪着清清说话。
“你真的无事吗?”小桃声音饱含歉意“方才你的脸好白,都把我吓到了,现在真的没问题了吗?”
清清膝上搁着暖炉——小桃硬塞给她的,手中捧着热茶——大牛硬要她喝的,身上披着布帛——苏父让她带回去,说是给她的谢礼,裴远时直接给她裹身上了。
“真的没事了,一顿不吃总要饿得慌,过了那阵就好了。”清清的脸仍然一片红晕,只不过之前是羞的,现在是焐的“说起我,你才更凶险吧!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云里雾里的,明明在船上睡觉,结果一醒来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两个女孩坐在一处,交头接耳,絮絮地说着话。
裴远时在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抚着腿上狸花猫的毛,这猫今天一见他进屋坐下,就跳到了他膝上,施施然躺着休憩了。
猫毛柔软,他一下下地抚着,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和它一样柔软的东西。
冷不丁的,对面砸来一个抱枕,把怀中猫一下给惊跑了,它飞快蹿到柜子上,向着底下的人舔爪。
“叫你呢,怎么理都不理,神游天外的样子,想什么呢?”清清冲他埋怨道。
他茫然抬头,见小桃正站在茶几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上次在渡口向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我向你道歉,这次多谢你们来帮助我……谢谢你。”
说着,她作势就要鞠躬,清清忙扶住她:“突然搞这套做什么,你快坐下歇息吧。”
清清瞥了瞥对面的裴远时,又道:“再说,这次是我出力最多,你为啥单单这样正儿八经地谢他。”
小桃正色道:“方才我看你一头就要栽地上,要不是你师弟……”
清清猛地站起来:“我闻到肉香味儿了,是不是出锅了?我去看看。”说完,夺门而逃。
第27章 魂火
面片薄如韭叶,白胜新雪,浸泡在鲜美汤汁中,上边配着大块卤猪头肉。焯过的小青菜碧绿,汤面浮着一层可喜的油光,在桌上冒着腾腾热气。
清清连吃两碗,大呼过瘾:“这汤饼怎么做的?筋道爽滑,太好吃了!”
苏母道:“并没什么特殊的法子——不过是和面时,加了几枚鸡子清拌着,汤饼揪出来不易散。”
清清端着碗,把剩下的汤汁也呼噜噜饮尽,苏母见状,忙要接过碗再添,清清却把碗搁下,赧然道:“吃饱了,吃饱了,这汤好香,伯母手艺实在不错,我算是知道小桃为啥脸上总有两团团了。”
时下审美多元,女子并没有一味追求柳腰细腿、伶仃身形,以丰满圆润为美的人家不在少数,是以苏母听了这句话,并不觉得受冒犯,反而十分自得。
“小桃这丫头,从小就爱我做的汤饼,白吃不厌。十岁生辰,我问她想吃什么,为娘做与你,她竟也只要汤饼……”
“娘!我哪有那么贪吃……”小桃抱着碗,不满地说。
“你还说你不贪吃?这都第几碗了?”“那是我饿——”“嘿嘿,我觉得小桃妹妹这样子正好看,瘦了反而不行。”“臭大牛,说什么呢,不许讲了!”
化险为夷后,吃饱喝足时,桌上开始热闹起来。
清清肚皮滚圆,心满意足,正是惬意时候,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桌对面的小桃正要去拧大牛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