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抬眸轻瞥一眼五条,果断放弃围堵的死局,重拾一颗白棋,落在了右下偏侧的一个空白区域。
他的棋风正如他的人。
处处思量,步步稳重,以手中白子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防守无懈可击,每一个落子都是布局,如同建造城池,缓慢、平稳,却在悄无声息地侵蚀整张棋盘,让自己的领地一点点扩张。
即使一时被对手勘破局势,也不过是失去了一小块领土,他还有大把翻盘的机会。
相比起禅院的精心布局,五条的落棋就显得散漫了许多。
他似乎没有明确目的,黑子落下,却颇为分散,正如他这人的玩世不恭,滑溜地跳跃在禅院织就的棋网里,每一次都被逼到险而又险的境地,但在下一刻瞬间截住命脉,化险为夷,让倾斜的局势再度胶着起来。
“禅院阁下,你总是这样。”五条悠悠地抿茶,又落下一棋子,“太稳实敛势,专于布局,想把事态的发展都掌控于手心。却往往因此而错失一举刺杀的时机,不觉得可惜吗?”
“你再这么玩,小心终有一日阴沟翻船。”禅院神色淡漠,不为所动,白子落上棋盘的清响过后,只听他说道,“享受于游走刀锋的危险快意,越是极端的险境越是让你兴奋。但这一点很容易利用,比如……现在。”
“啪”——是白子拍上棋盘网格的脆声。
残月的最后一个缺口被封上,白色的城池陡然屹立,而寥寥几个黑子困囿于城池之中,不得解围。
禅院的唇角是一丝极淡的笑意。
“五条阁下,你输了。”
“诶……”白发青年呆怔着眨了眨眼,似是没想到杀机暗藏在层层掩盖之下,如毒蛇窥伺、潜伏,待得一击毙命的时刻。
禅院此前故意专注布置棋局,失却了数个截杀他的机会,以此迷惑住了他,给了他“稳而不进”的错觉。
他演戏可真有一手的。
五条无奈地摊手,黑子从指尖落下,“好吧,这一局我输了。禅院阁下的心思深沉,倒是远出我的意料。”
禅院垂眸,收拾起了棋盘:“不过是想告诉你,盲目自信、依仗六眼,不是一件好事。你迟早会因为这散漫的态度而吃亏。”
大千世界何其辽阔,总有六眼也无法看透的事物,五条并非神明,他也做不到全知全能。
……虽是这个道理,这一局却实在赢得艰难。
他们二人平日忙碌,对弈鲜少,因此其实五条不知道,禅院的惯常棋风并不是这样的。
他有意更改下棋风格,不是对自己棋艺有多自信,而是他明白,想要下赢五条,他只能选择这种方法。
隐匿,再隐匿,藏得再深一点,沉气凝神,稳住心态,千万别在此之前泄露一点杀机。
五条敏锐得可怕。
“这样……多谢指教。”五条歪头。
他的毛病自己也知道,但御三家无聊透顶,生活沉闷,他养成了喜欢寻求刺激的癖好也不能怪他是不是?
毕竟不是谁都像禅院阁下一样,二十来岁的年纪,八十来岁的心境,五条至今不明白他怎么还沉得住气,没被无聊死。
禅院把最后一颗棋子收入盒内,嘴唇翕动,刚想说些什么,车厢却陡然剧烈震动起来!
棋盘跌落,棋盒倾倒,黑白如玉的棋子落雨般纷纷洒洒了一地,又在下一刻轻微跳动了起来,车厢仍然在晃动,震摇。
五条和禅院反应极快地起身,避开了车窗破碎时迸出的玻璃,二人眉间轻蹙,对视一眼。
这个时候,他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异口同声地说出了最是挂心的那个名字。
“——阿音!”
第24章 他的在意
当车厢剧烈震晃的那一刻,阿音是最先反应过来的。
手握剧本的她丝毫不慌,眼见宛如大型克系现场的车厢死角挤出了恶心的肉泥块,且疾速覆盖、包裹车厢的四壁,触手乱舞,利齿翕张。
阿音的嘴角微微抽搐,她忍着胃部的翻江倒海,一伞拍散了袭击而来的触手,然后不加犹豫地放出了自己的咒灵。
小宝扁平的身躯成为了防御盾,牢牢护住了车厢内沉睡的乘客,花宝也是触手系咒灵,它扎根车厢,藤蔓四处挥动,一拍一个准,魇梦的触手就像黏土般不堪一击。
前方的车厢门被推开,阿音应声看去,“五条阁下……!”
白发青年扇柄一转,瞬息间割断了朝他袭来的触手肉块,在他身后,是蜿蜒而出的巨蟒,蛇尾的甩动碾平,将触手横扫得肉泥四溅,死死压制住了与车厢融为一体的魇梦。
“阿音,没事吧?”
从五条身后走出的,是面色略有难看的禅院惠,他在见到完好无损的阿音时,紧拧的眉宇才松开了几分。
“我没事。禅院阁下,麻烦你和五条阁下解开这些乘客的咒……鬼杀队的诸位应该跑去列车头杀鬼了,我担心这些乘客会成为鬼的人质。”
阿音驻着伞尖站了起来,她神色平静,像是早有预料。
然而五条和禅院都没有挪步的意向。
白发青年紧紧注视着咒灵防护圈内的阿音,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漏洞:“那你呢?”
和无限列车融为一体的鬼并不强,不论是他还是禅院都能轻轻松松解决。阿音也应当清楚才是。
她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他们?
“阿音……”
“抱歉,五条阁下。”阿音如梦初醒,她向两位青年家主微微颔首,以致歉意,“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鬼王太谨慎了,我不能让他发觉到你们两人的存在。”
“不过请放心,我之后一定会告知你们的……”
“阿音。”禅院急促地打断她的话,他想拽住阿音的手臂,但是当他对上阿音沉静无波的眼神时,话语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
最终,他的嘴唇嗫嚅,吐出了一句苍白的话:“务必小心。”
阿音忽而弯眸一笑:“嗯。”
他还是妥协了。
白发花簪的鬼少女旋即抬伞,击碎了钢化的车窗玻璃,在细碎分扬的玻璃片雨中,她猛然冲出了车厢,身影瞬息间融入了暗沉的夜色里。
禅院惠静静地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
肩头被一只手拍住,禅院眼珠微转,斜觑他身后的人。
“禅院阁下,比起被阿音拒绝的沮丧,我们还有更紧要的事不是吗?”五条笑吟吟地道破了他深埋的小心思,“虽然我也很想让阿音更依赖我一点,但是……”
“独立和坚韧,也是那孩子可爱的一面啊。”
他微抬袖口,轻轻拂过车厢肆虐的肉块触手,那些流体状的触手就像遭受了千斤重压一般,轰然溃散。
五条含笑的声音在空寂的车厢里回响。
“而且,这一路上不觉得憋坏了吗,禅院阁下?”
巨蟒“嘶嘶”地吐着蛇信,游走盘绕在黑发青年的周身,蛇鳞如银质的宝石,流转间反射冷冽的白光,巨大的蛇头悬空于禅院的上方,竖瞳里满是冷血生物的阴暗。
禅院抬手,那蛇首便轻伏下来,任由他的手心抚上自己的额头,宣告着臣服。
“赶快处理掉吧。”黑发青年眼眸半阖,淡淡地说道,“大蛇。”
在五条欣悦的轻笑声中,蟒身地走,蛇尾缠旋,巨蟒的柔身探出窗外,从车头一路盘绕到车尾,硬生生扼住了列车的冲刺,强迫停行!
车头崩裂,列车从轨道上脱离,却又被大蛇整个托住,化解了冲劲。
五条愉快的笑声不时响起,他看着车厢的鬼被大蛇一瞬间绞碎,收拢袖子,鼓起了掌。
“不愧是禅院阁下。”他悠悠地拍着手,“即使是在禅院家的千年历史中,你也是少数能把十影运用得如火纯青的人了吧?”
禅院惠不耐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五条耸了耸肩,甚是无辜地说道,“不过是想到,再没几年就是御三家的例行‘御前比武’了吧。到时候我就要和禅院阁下交手了呢。”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真的不想和禅院阁下打啊,好麻烦。”
当今时代同出“十影”与“六眼”,这咒术界几百年争执不休的、有关于禅院家和五条家谁才是至强的结论,也会在数年后的御前比武上揭晓面目。
御前比武,由天皇亲自裁决胜负,这不仅决定了御三家实力的强弱高低之分,也奠定了这未来五十年御三家的地位孰轻孰重,咒术界的资源倾斜,天皇陛下的倚重信赖,皆在这一场御前比武中判出。
虽然说,当代的三位家主,除了跃跃欲试的加茂家之外,五条和禅院都不是很感兴趣。
主要是太累人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够深,也明白对方有多棘手,若不是家中长老逼迫,他俩是真想在御前比武的前一天连夜扛着火车头离京都出走。
听五条提起这一茬,禅院的神色顿时就微妙了,微妙中还带有一丝嫌弃:“……我好不容易才忘掉的。”你又提醒他做什么?
五条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心道当然不能让我一个人为此而困扰了。
禅院向前了一步,避开他的手,接着再不耽搁地唤出枭鸟,借由鵺的羽翼,乘风飞起,来到了辽阔的高空处。
留在原地的五条:“诶,就那么着急吗?”
禅院阁下对阿音的在乎程度,嗯……
………
阿音是迎着直冲她而来的杀气和恶鬼气息奔出车厢的。
那血腥味太浓太烈,一上来就是呼啸着刮来的劲风,扫过了阿音的侧脸!
她的脸颊被风割裂出一道血口,却又眨眼间愈合如初。
鬼和鬼的战斗,不必留情,因为再怎么样都死不了。
“上弦之三……”阿音眯了眯眼,握紧了伞柄,“猗窝座阁下。久疏问候啊。”
从密林深处缓缓步出的,粉发的恶鬼露出了他的面孔。
他把指节的骨骼捏得咯嚓作响,猗窝座的目光钉在了阿音的脸上,他的眼角顿时一抽,表情微微扭曲:“……女人?”
阿音:“准确来说是女鬼,不过对你来说没差吧。”
阿音摆好了防守的架势,她一个走后门上来的上弦,硬拼战斗力估计是干不赢猗窝座的,但是她此时心如止水,有恃无恐。
不仅是因为猗窝座的“不对女人动手”的原则,更是因为她手握剧本,知晓对猗窝座的杀手锏。
她听见粉发恶鬼烦躁地“啧”了一声。
“虽然说我不打女人,但既然是无惨大人的命令,也只能把你带回去了。”
猗窝座微沉下腿,收拳推掌,在他的脚底,雪花般的术阵凭空展开。
“术式展开——”
“破坏杀·罗针!”
罗盘般的术阵大亮,猗窝座瞬间消失在了原地,能将骨骼碾碎的力度携着他强劲的拳风而来,几乎要命中阿音的面门。
上空的禅院惠眼眸骤缩,呼吸都乱了一瞬。他不假思索地结上术印,就在式神从影中钻出的前一秒。
在拳风击中阿音的前一刻。
阿音却闭起双眸,把伞搁在了手边。
她下盘扎稳,气沉丹田,胸腔微扩。
吸气——
“狛治,你还记得素流道场的恋雪吗——!!”
声音平地震起,冲破云霄,惊飞树林乌鸦一片。
第25章 吻在脸颊
原本冲向阿音的拳风歪了。
阿音不讲武德,仗着剧本开嘴炮,一句话直戳心扉,甚至撬开了大脑深处被封锁的记忆。
“你还记得素流道场的恋雪吗——”
一句话,要素过多,直接把猗窝座干懵圈,粉发的上弦鬼呆在了原地,她的话语就像一把钥匙,大坝开闸,洪水决堤,让猗窝座的大脑顷刻爆裂,天翻地覆。
“恋雪……”
杀气溃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似人情的悲哀,比任何人类都要鲜活的哀伤浮现在了上弦恶鬼的面庞,他痛到了极点,捂着额头,几乎要支撑不住躯干,半跪在了地上。
密码正确。
阿音急促地喘着气,吓死她了,刚刚差点被猗窝座锤毁容了。
深爱着未婚妻的上弦之三,弱点太明显。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击溃他的心防。
所以她的前世有一种说法叫“人间理想猗窝座”啊。
仅仅是“恋雪”的名字就让他丧失了所有的战意,被她唤起的记忆,随之而来的罪恶感,汹涌澎湃的愧疚与恋慕,都在侵蚀着猗窝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