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景娘子再应,“酿酒的东西时常往暗香院送,听说她没进门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如今怀着身子,没想到还亲自弄那些,看来是真的嗜好这玩意儿。”
尤玉玑垂着眼,想起另外一件事。
“夫人,是有什么不对劲吗?是方姨娘生事教唆了世子?”景娘子抱怨,“一定是了。呸,已经屈尊当了妾还拿昔日侯府千金的派头。一点不安生!不知道做什么美梦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嫁进王府前一天,也是方清怡的两个兄弟陪着陈安之喝了一天的酒。”
尤玉玑抬起眼睛来,问:“胡太医那边怎么说?”
“王妃年纪大了,怒火攻心动了胎气。胡太医给王妃留了安胎的方子。因为太晚了,也没回宫去,今晚宿在王府。王爷恐怕也是不放心王妃,还想着明日再让胡太医诊诊脉。”
“不行……”尤玉玑缓缓摇头,“虽说胡太医医术极其高超,可他未必会帮忙,再说也未必可信……”
“夫人,您到底在说什么啊!”景娘子眉头挤成一个川字,这是彻底没听懂尤玉玑左一句右一句究竟在说什么。
尤玉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声,低声道:“我本不想伤一个有孕之人。”
尤玉玑前面那些话,景娘子都没怎么听明白。可是这一句话,她听懂了!夫人这是要对暗香院里的那朵小白莲动手了!
景娘子立刻问:“夫人有什么打算?”
“明早我写一封信,托信得过的人送去赵家给淳娘。”尤玉玑道。她语气里的犹豫终究是散尽。
她原本因为方清怡有孕,觉得她安分做一个妾室便罢了,那些旧事也不再追究。可是今日方知方清怡不想安分做一个妾。她不能再因为她是个孕妇而宽宥,否则会伤及另一个孕妇。
“好!”景娘子又说,“很晚了。夫人快歇下,不管什么计划咱们明日再想。”
景娘子扶着尤玉玑躺下,帮她盖了锦被,又将床幔放了下来。她悄声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尤玉玑的吩咐——
“明天早上几个姨娘过来请安时,你与红簪递个话,让她多留一阵。”
·
这场雪纷纷扬扬从后半夜开始下,一直下到天亮。一早,尤玉玑睁开眼睛,推开窗户,视线里是一方银装素裹的天地,万物都披了雪衣。
倒是不冷。
今天事情多,她起得很早,即使昨天晚上她本就没怎么睡好。
她立在窗口望着外面雪色的庭院,几个小丫鬟穿着红色的小袄,正在院子里的扫雪。快要过年,小丫鬟们也个个都换上喜庆的颜色。红通通的小袄裹在她们身上,赏心悦目。
尤玉玑的目光落在流风身上。
流风从小厨房出来,双手端着食托。
尤玉玑下意识地望向东厢房的方向,这么早就行了?
待流风走得近了,尤玉玑闻到了药味。原来她双手捧着的食托上放着的并非早膳粥,而是汤药。
尤玉玑眼前浮现昨天夜里立在檐下的孤寂身影。
流风看见了立在窗口的尤玉玑,她不由放慢了脚步,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这么早叫了早膳呀?”抱荷推开窗户,大声朝流风打招呼。
流风望过去,抱荷冲她眨了眨眼。
流风笑了笑,提高音量回话:“不是早膳!我们殿下昨天晚上染了风寒,现在还烧着呢!”
“哦!”抱荷大声叹了口气,“公主身体那么弱,染上风寒可大可小,你快去送药吧!”
“诶!”流风重重应了一声,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尤玉玑一眼,才收回目光,往东厢房去。
这两个丫鬟说话声音这么大,尤玉玑想听不见都不可能。她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俩丫鬟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枕絮端着洗漱的热水进来,偷偷打量尤玉玑的表情。尤玉玑淡然地梳洗换衣,脸上没什么情绪。
枕絮不由有些失望,在心里猜着这两个人到底闹了什么别扭。可是尤玉玑换了衣裳,走出房门,径直往东厢房去。枕絮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赶忙跟出去,冲守在院子里观察情况的抱荷使劲儿点头。
司阙并没有想到尤玉玑会过来。
他身上有些难受,闭目躺在床榻上。他听着房门被推开,又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然后,他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香。
司阙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分清这是现实还仍是继续着昨夜的梦境。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尤玉玑将指背贴在他的额头。
司阙心里空白了一瞬,紧接着确定这不是梦——梦里的她没有这样的温度。
他慢慢睁开眼,平静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尤玉玑。她已经收回了手,也没有在看他。她微微欠身,去拿流风放在床头小几上的汤药。
尤玉玑捏着小瓷勺轻轻搅着粘稠苦涩的汤药,又低头轻轻吹了吹。天色严寒,纵使是刚煮好的汤药,也很快变得不是那般烫得不能入口。
“既醒了,先把药喝了?”尤玉玑望过来。
司阙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盯着尤玉玑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企图分辨些什么。
可是,他看不懂。
也对,他本来就一直没有看懂过这只狐狸精。
尤玉玑再问:“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司阙仍旧没接话,自己支撑着坐起身,接过尤玉玑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他虽看不懂尤玉玑,可是她望过来的目光不再柔情似水,与他说话的语气里也没了往昔的关心。
终究是不一样了。
枕絮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在外面叩门禀话:“夫人,阁楼那边的几位主子都已经起来了,夫人要一起用膳吗?”
若是只二哥和嘉木在,尤玉玑自然是要与他们一起用早膳,不过表哥在那里,便多了层顾虑,何况她一会儿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说:“不了,让下面的人好好招待。等他们用完早膳,我再在书房与他们说话。”
枕絮应了声,快步走开。
尤玉玑拿来司阙手中的空碗,欠身放在一旁。她没有看司阙,而是望着小桌上的空碗,温声道:“多虑伤身,万事以身体为重。”
司阙忽然就懂了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本来就是个大度又心善的人,她不希望他因为他们之间的事情病情加重。
尤玉玑起身。
司阙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尤玉玑转过脸,垂眸望过来,见他低着头,长长的眼睫遮了眼里的情绪。一时间,尤玉玑回想了许多他眼睫轻抬望过来时的可怜模样。
那些……都是演戏的。
从来都不是因为他隐瞒了毒楼楼主的身份。而是这个人,一直戴着面具装乖扮弱,一直一直装出乖顺的模样面对她。
她向来求一个坦荡,而这个人一直戴着面具,丢开真实的自己,演出另外一个模样。
尤玉玑温柔地将司阙垂落的一缕发理顺,柔声道:“你有你的理由,我虽不知情,想来也有你自己的道理。我不怪你。”
司阙猛地抬头望向尤玉玑。她分明说着原谅的话,可是司阙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握着尤玉玑的手微微用力。
怪与不怪并不重要,他更想问一句那你还喜欢我吗?他盯着尤玉玑眉眼里的温柔,却问不出口。
那句司阙问不出口的话,尤玉玑已经猜到了。
“最初想请你帮忙给我一个孩子。后来我答应你去试着喜欢你。”尤玉玑慢慢抬起眼睛,眉眼温柔地望着他,“我想,那些我误以为的喜欢,原本只是对那个你的可怜与同情。”
尤玉玑顿了顿,再道:“而那个你,是不存在的。”
那个脆弱、柔软、又心善乖顺的阿阙,是不存在的。
第92章
司阙握住尤玉玑手腕的手慢慢松开。他垂着眼,听着她缓步走出去的脚步声。
竟,从始至终不怎么敢看她。
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秘密,这一日他早已料到。他分明知道这只狐狸精给予的温柔都因怜而生。既然所有的示弱都是假装,怜惜自然不再。
本就是司阙早已意料到的结果。
可原来真的到了这一日,他心里原来也曾藏着一丝侥幸,盼着她如他假装摔断了腿那回那样轻易原谅。
这可两回,终究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原不原谅已不再重要。
良久,司阙起身走向窗下的琴台,拉开下面的抽屉,从满满的铜板里取出一枚。他垂眸,面无表情地凝视指间的这枚铜板许久,才将它高高抛起。
还没等铜板落下来,他忽然又探手握住这枚铜板,长指微微用力,再张开手,那枚铜板化成了粉末缓缓飘落。
没有正与反。
司阙侧转过身,将窗户推开半扇,冬日的凉风立刻卷进来一阵凉意。他望着尤玉玑屋子的方向,忽然低笑了一声。
狐狸精,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些她因为怜悯而生出的喜欢,从不是他所要的,他也不稀罕。他在尤玉玑面前所有的示弱并非为了换来她的喜欢,而更像是……
就算他不太愿意承认,也清楚地明白这是弥补自己过去那些年里无人可依的遗憾。
窗台上摆着红胆细口红梅瓶。里面插着前日摘的红梅,已经不是那般娇艳活泼。司阙取出一支红梅来,专注地阖目轻嗅。
许久后,司阙睁开眼,扯下一片红梅的花瓣,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红色的花汁染上他的唇,如血。
·
尤玉玑离开东厢房,回到屋子,立刻提笔给江淳写信。她将信写好,吹干了墨迹,仔细放进信封里,递给景娘子。
枕絮端来早膳,尤玉玑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先去了书房,等二哥过来说话。
在尤玉玑与尤衡在书房说话时,几个小妾如常来了花厅,她们没见到尤玉玑也不意外,沉默地坐下来。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明处处洋溢着过年的喜庆气氛,三个小妾却很安静。
红簪来时被尤玉玑身边的人悄声递了话,她不知尤玉玑寻她何事,颇有几分坐立不安。
春杏低着头,仿佛有心思。她平日里话就不多,倒是不打眼。可翠玉也异常沉默,翠玉频频望向花厅门口的方向,就差把“我有心事”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丫鬟们上过一轮茶点,景娘子迈进花厅里,笑脸说话:“今日夫人有些忙,若几位姨娘自己屋子有事,不必等夫人了。”
听了景娘子的话,一直低着头的春杏立刻站起身,说了一声,匆匆离开。
“我那边没什么事情,多坐一会儿。”红簪端起茶水来。不是她想留下来,而是尤玉玑事先让人给她递了话,她不能走。
翠玉也没走,又烦又急地嘟囔了句什么,离得最近的丫鬟也听不清。翠玉心里明白今日上午夫人必然有事情要做,恐怕不会过来。她又坐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她笑着冲景娘子说:“我亲手给夫人做了个帕子,晚上拿过来给夫人!”
景娘子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点头应是。
·
书房里,尤玉玑与尤衡谈了很久。那边胡太医还在给王妃诊脉调方,他们倒是不急着去前厅,反正这个时候晋南王夫妇的确顾不上。
“你都想清楚了?”尤衡问。
“二哥,其实这次是你来陈京,我是高兴的。”尤玉玑抿了抿唇,停顿了片刻,“我知道我和离兴许会给尤家带来不好,可我还是想这样做。”
尤衡嗤笑了一声,道:“你这话不对。咱们尤家就不是什么言情书网,讲究那些迂腐的名声。记住了,在咱们尤家第一重要的是人,是每一个人切身的利益和福祉,而不是那些别人口中的名声。”
尤玉玑垂下眼睛,脸上并没有多少轻松之感。
尤衡瞧着心疼,忍不住换上责备的语气:“你啊,就是太能逞强了。要不是嘉木寄回去那些信,家里人还以为你在陈京做着风光的世子妃!”
“他一定胡写了很多东西……”尤玉玑无奈地轻声说。
“你也别说幸好这趟是我过来。就算是一板一眼的大哥知道你的境况也是不忍心的。”
尤玉玑抬起眼睛来。
尤衡在腰间摸了摸,从带子里抓出一个东西扔给尤玉玑。尤玉玑赶忙接过来。那是一个核雕,雕着骑在玄影背上的她。
尤玉玑一眼认出来这是大堂兄亲手雕的小玩意儿。
尤衡比她年长十一岁,大堂兄尤德更是比她年长了十六岁。她小时候时常跟着二哥偷跑到草原上骑马,回到家了大堂兄会板着脸拿小戒尺拍她的手心。
也会在她红了眼睛的时候,亲手雕些小玩意儿,板着脸扔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