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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尤玉玑便动身回了尤家——今日是他父亲的周年忌。
一眨眼,父亲辞世一年了。
从昨日开始,尤玉玑情绪就不大好。今儿个刚回到尤家,见到一片素白的家宅,眼泪便落下了。
“夫人醒着呢。”柳嬷嬷说。
尤玉玑讶然,快步进了母亲房间。
尤嘉木坐在床边,手中握着陶埙,正在给母亲吹家乡的调子。见到尤玉玑,尤嘉木赶紧起身唤了声姐姐。
尤玉玑胡乱点头,也没怎么看过尤嘉木,直奔母亲而去。
她眼里盛着泪,泪里却盈着笑。
“阿娘。”她声音轻轻的,似怕吵了母亲。
母亲对她点头,甚至朝她轻轻抬起手。尤玉玑赶忙握住母亲的手,牢牢攥紧。
“鸢鸢不哭。”
尤玉玑已许久没听过母亲温柔的声音。母亲轻柔的一句话就让她泪满襟。母亲不是司国草原人,她是宿国水乡人,永远温柔如水。
尤玉玑等到母亲重新温柔唤她小名已太久。
尤玉玑侧过脸,努力将眼泪压回去,重新用一张笑脸望向母亲。她俯身,将脸贴在母亲的手心,轻声呢喃:“阿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母亲微笑着对她点头。
尤玉玑心里明白母亲定是记得今日是父亲的周年忌,才会撑着醒来。可她的身体实在是强弩之末,终究连下床都不能。尤玉玑只好让嘉木将父亲的牌位抱来,母亲颤指摩挲了好一阵。
尤玉玑还没出发去墓地,母亲又沉沉睡去。待她从墓地回来,守在母亲床边许久,终究也没等到母亲再醒来温柔唤她小名。
天色黑下来,尤玉玑才依依不舍地回王府。
回王府的路上,她垂着眼虽不再落泪,可始终神色哀伤,惹得一旁的景娘子和枕絮落了泪。
马车在晋南王府停下,尤玉玑下了马车,望着王府的牌匾,又一次在心里盼着早些离开这里。这里不是她的家,她想日日陪在母亲和弟弟身边。
尤玉玑神情低落地往昙香映月去,景娘子和枕絮亦黯然沉默地跟在身后。
还没走多久,尤玉玑遇到了陈安之。
陈安之面露不悦,问:“这么晚,去了哪里?”
尤玉玑不想说话,继续往前走。
陈安之刚想发火,看见尤玉玑今日穿着一身白衣,不由将火气压了压。
尤玉玑已经走过陈安之身边,她听见陈安之在后面低声道:“既然知道穿得素雅些讨人欢心,也该知道不该这么晚归家……”
尤玉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居然以为她穿白衣是如那几个侍妾一样讨他欢心?尤玉玑停下脚步,冷声道:“今日是我父亲的周年祭。”
陈安之僵怔了半晌。他望着尤玉玑的背影询问:“为何不告诉我一声,让我陪你回去……”
尤玉玑已走远,更没有答话。
尤玉玑疲惫地回到昙香映月,先回净室泡了个热水澡解解乏。等她从净室出去,看见司阙坐在桌边,正轻轻吹着面前的一碗粥。
尤玉玑强打起精神,露出笑容来,柔声询问:“怎么这么晚还没吃东西?”
司阙望过来:“姐姐一定没吃东西,吃了粥再歇。”
尤玉玑本没胃口,望着司阙干净的眸子,仍是走过去,吃了一点。
一旁的枕絮忽然想起陈安之刚刚那德行,再次在心里感慨还是女子好啊,女子贴心,猜得到夫人晚上没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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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几个妾室给尤玉玑请安时,尤玉玑望着她们的衣着打扮若有所思。就连红簪都已经开始穿白衣。
满室白衣,让尤玉玑扶了扶额角。
治病要找到根源,司阙就是那个根源。
午后,尤玉玑拿了一套自己的红色裙装坐在窗下裁改。司阙身量比她高,她的裙子,他穿起来自然不合身,得改一改。
司阙懒洋洋地躺靠在床榻上,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扶着百岁的绒毛。
“阙郎。”
窗下响起温柔的轻唤,勾得司阙转眸望过去。窗下,尤玉玑哀怨地望着他,眼角洇红,凄凄然低语:“你为何从来不吻我?”
他不由心跳快了几分。
司阙从午眠中醒过来,立刻转头望向窗下,尤玉玑斜倚着美人榻,正在裁改衣裳。她望了过来,眸色温柔似水,温声:“醒了?”
司阙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恹恹收回目光。
哦,原来刚刚是做了一个梦。
什么破梦。
第52章
不多时,停云肩上背着药箱过来给司阙换药。
尤玉玑将手中的红裙放下,起身走出了里间,避开司阙换药的情景。并非她故意要避开,而是司阙不准她看他腿上的伤口。
他说丑,他说不让姐姐看他丑陋的伤口。
尤玉玑在外间随意瞧了瞧摆放的插花,发现有一瓶冬菊有点蔫了,吩咐侍女换一瓶。她向来喜欢花花草草,即使在北地寒冷的冬日花草不多,也要让绿色随处可见。恰巧抱荷抱着一大捧刚采摘回来的花草,尤玉玑在方桌旁坐下,饶有兴致地亲自修剪插摆室内的花景。
她小时候倒不是特别喜欢这些插花,是母亲更喜欢些。母亲的故乡在四季如春的宿国,花卉开得艳丽。母亲嫁去司国后,也没舍了这爱好,亲自栽种花草,经常将漫长的午后耗在她自己的花园里。
尤玉玑小时候会跟父亲往外跑,也会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摆弄花草,母亲也会教她莳花裁枝。
有时母亲会感慨好多花草在司地不能生长。
长大了些,尤玉玑才明白阿娘在想念故土。
她坐在父亲的膝上,问:“阿娘,那你想不想回去呀?”
阿娘将一支紫色的鸢尾插在她的鬓间,温柔地摇头。
尤玉玑轻叹了一声。长大后她知道阿娘怀念宿国,可是更恋着司地。因为有父亲有她。只是如今,父亲不在,连司地都成了回不去的故土。
不知道离开的这两年,阿娘的花园是不是早已枯败狼藉。
停云给司阙换过药离去时,尤玉玑仍旧在摆弄这些花草。
后来司阙从里间出来,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修剪。
尤玉玑转眸对他笑。
抱荷轻轻用胳膊肘碰了下枕絮,枕絮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剪子。”
抱荷回过神立刻去拿剪子,可司阙抢先一步,已经将剪子递给了尤玉玑。
抱荷亮晶晶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两圈,使劲儿冲枕絮使眼色。
枕絮趁着尤玉玑和司阙说话的时候,无声冲抱荷摆口型:“安生些!”
尤玉玑又修剪了一个时辰,将里外寝屋和花厅里摆放的花瓶全换了个遍。吩咐侍女将花瓶分别摆好,她推着司阙回到了里间,又坐在床榻继续修改她的红裙子,直到暮色四合仍未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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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梳,窗台上那瓶绿萼梅已经枯了。”方清怡道。
正在整理博古架的绿梳立刻应了声,说:“奴婢马上就去换。”
方清怡并不是责怪绿梳,她知道绿梳并不擅长这些事。这些事情以前是红簪做的,可红簪如今也成了姨娘,不再是她身边的侍婢,搬到了对面。
方清怡从开着的窗户,能看见红簪现在的住处。
不多时,她看见了陈安之。
这几日陈安之每天都会来暗香院,先过来陪她说话、用晚膳,天色暗下去之后再宿在红簪那里。
可是今天陈安之没过来。方清怡从开着的窗户眼睁睁看着陈安之直接去了红簪那里。
绿梳也看见了。她有心想劝,可是实在嘴笨不知道如何开口。
“红簪的避子汤一直喝着吗?”方清怡问。
“当然。昙香映月那边没消息,几位姨娘的避子汤都会一直喝着的。这可是王妃亲自叮嘱的。”
方清怡将手搭在前腹。她也很清楚王府里的规矩,只是最近她开始不安。曾经她一心想争世子妃之位,想着怎么把尤玉玑弄死。最近,她却开始怀疑,就算她真的把尤玉玑弄死了,她真的能由妾升为正妻吗?
云霄阁那位才是世子心里人。
方清怡唯一觉得安慰的是司阙的身份注定当不了正妻。只是这点安慰实在太浅薄。就算司阙当不了正妻,别人呢?
姨母若让表哥迎娶继室,表哥会拒绝吗?
他是那样懦弱的性子。
方清怡闭上眼睛,悔意浪涛般拍打着她,让她窒息般痛苦。她后悔了,她不该将赌注压在表哥这样懦弱的人身上,更后悔未婚有孕。
“主子,您已经好几日没弹琴了。世子最喜欢听您抚琴了。”绿梳出主意。
方清怡却并不想再碰琴弦。
她只觉得难堪。
她垂着眼睛望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前腹。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筹码。她曾以为有了这个孩子就有了一切。
可现在她怕了。
府里规矩森严,几位姨娘怀不上孩子。可府外呢?表哥既然可以让她婚前有了身孕,日后会不会继续在府外养外室?
方清怡忽然觉得一阵寒意。
或许,他已经在外面养了女人,已经有了孩子?
等昙香映月那位生出孩子,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不再是筹码。就算昙香映月那位生不出,避子汤最多停个三五年。到时候陈安之会有许多孩子,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算什么了……
如何才能让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成为陈安之唯一的子嗣?
如果……
如果陈安之死了。
方清怡无神的眼眸染上异色,搭在前腹上的手疯狂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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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尤玉玑醒来轻轻推了推司阙。
“你已经许久不去花厅了,今日一起去吧?”她声音软绵绵的,有着一惯的温柔语调,也有尚未苏醒懒倦。
司阙睁开眼睛,安静地听她说话,看着她娇旎的唇是如何慢吞吞地开开合合,偶尔能隐约看见里面的舌尖。
司阙轻咳了一声,才说:“好,我陪姐姐去。”
尤玉玑打着哈欠掀开被子坐起身,一边的衣襟滑落到半臂。这是司阙的寝衣。她将滑下去的衣襟拉上来,回头望向司阙。
司阙抬起一只手,随意搭在眉心,受伤的腿平放在床榻上,另外一条腿支起。他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上只用被角遮了腿腰间。在一片黛紫的床褥间,越发将他的身体衬得玉石般莹白。
司阙忽然抬起眼睫望过来,那双眼睛慢慢溢出笑容来。他温缓唤一声“姐姐”,再将声音压低了三分,声线低磁:“可以的。”
尤玉玑悄悄移开了视线,一手拢着两片衣襟在身前,一手将被子拽了拽,为他盖上,然后起身匆匆去了小间换衣。
换衣服的时候,尤玉玑走神了。
她忍不住去想这样掠夺,对司阙来说会不会太伤身体了?他不仅本来就身体不好,如今还伤着一条腿呢。要不然今晚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尤玉玑梳洗过后再回里屋时,司阙也已经起身,正拿着床头小几上的白衣在穿。
“等等。”尤玉玑拦住了他。
司阙把外衣放下,转眸望过来,乖乖地问:“现在?”
尤玉玑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她顿时不由脸上泛了红,急急解释一句:“不是!”
然后才将昨天改到很晚的裙装拿过来。她弯腰,与司阙平视,微笑着说:“姐姐觉得这套衣服你穿起来会更好看些,试试?”
司阙垂眸,望向尤玉玑臂弯里的红衣,一时没回话。
尤玉玑安静地等着。若他实在不喜欢,她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好。”司阙微笑着,“只要姐姐喜欢,我都可以。”
闻言,尤玉玑展开上衣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将衣衫展开帮司阙穿上,又帮着她将下身的裙子也穿好。
司阙站起身,扶着身边的高足凳。
尤玉玑在他面前弯着腰,仔细整理着裙腰的系带,又慢慢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裙摆。
“长度改得刚好。”尤玉玑笑起来,对自己的裁改很满意。
她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略为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司阙。
“怎么了?”司阙问。
“没什么。”尤玉玑扶着司阙在轮椅坐下,再推着他到梳妆台前。她拿了木梳轻轻为他梳理长发。
他的青丝不如尤玉玑的柔软,却是另一种乌鸦鸦的顺滑。司阙虽自幼扮女装,衣着发饰却是向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尤玉玑将他的长发梳理一遍,如他往常那般,两侧各挑起一缕乌发,用一枚玉扣拢在在后面。只是没用他平日里的白玉扣,而是换了一枚红玉扣。
流风进来的时候,正撞见尤玉玑认真地给司阙拢发。流风新奇地上下打量了两遍司阙的一身红衣。她在一旁杵了一会儿,发生实在没有她能做的事情,才挠了挠脸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