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嘉木沮丧极了。
这一路,他只能想方设法将陈安之置于险境,而不敢真的亲自动手杀他,到底还是顾虑着陈安之的身份。
他实在是太讨厌只能暗地里做小动作的自己了,恨不得亲手将陈安之的人头剁下来喂狗!可是他不能……
他恨自己年少,无权无势。只能将所有的恨意暂且藏在心底,拼命使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本想这次跟着元逸哥哥出征能挣些军功,可是……
尤嘉木又颓然低下头去。他意识到就算自己挣到功名,也不能随心所欲。臣永远是臣,身份阶级是跨越不了的沟壑。
陈安之钻进来,他身上淋了雨湿漉漉的,弯着腰用身体护着怀里的烧鸡。
“嘉木,给你带的!”
尤嘉木望向陈安之,对这个恨之入骨的人灿烂笑起来,开心唤姐夫:“姐夫对我真好!”
陈安之对尤衡点了下头,转头对尤嘉木笑着说:“快来,趁热吃才好吃。”
“嗯!”尤嘉木赶忙跑过去,撕下一条鸡腿弯着眼睛咬了好大一口。
“别急,慢慢吃。我先走了。”
“嗯嗯!姐夫慢走!”
陈安之刚走出帐篷,尤嘉木立刻厌恶地吐了口中的鸡肉。
尤衡看着尤嘉木这前后反应,不由好一阵哈哈大笑。
尤嘉木垮了脸,绝望地望向尤衡,闷声:“元逸哥哥,会投胎是不是绝顶重要?”
尤衡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点头:“通常情况下,是的。”
尤嘉木抿着唇不吭声,可是满脸写着不服气。
陈安之从这边出去,立刻和另外几个兵一起分发今日的晚饭。等到忙活完,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他回到自己的军帐,换了身衣服,抬着头反复蹭头发上的雨水。他觉得这场雨不仅淋透了他的衣裳,连他的人皮都给淋透了。
望江坐在人群里,安静地看着远处的陈安之。
“青山,吃这个。”虎哥将一个白面馒头扔到他的碗里。
望江收回视线,道谢。
当日他跳进涟水,留给追过来的人一个毅然的背影。彼时心灰意冷,他只想用自己的死隐瞒他与春杏的秘密,成全她的清白。被虎哥救下来,是一个意外。
涟水湍急,当他醒过来时,早已不在京城,而是到了龚城。
虎哥不是什么好人,乃龚城一霸。虎哥说浑浑噩噩的日子没意思,不如去边地发财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一起去。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犹豫了三日,还是追上了虎哥离去的队伍。
虎哥问他名字,他说他叫青山。他愿望江随着那个拼死也要保全的秘密一同彻底消失。
虎哥大笑着拍他的肩,说:“好好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兆头!”
这边的喧嚣传到陈安之的耳中,陈安之循声望过去,看见人群里的望江,不由皱了眉。
当日他迷路在深山中,恰巧遇到了虎哥一行人。那时候尤衡正对山上的几伙山匪招安,虎哥思来想去边地苦寒,若能借此机会洗白也好。便下山去寻尤衡的军队,恰好撞见了陈安之,为向尤衡示好,将迷路的陈安之顺便带下了山。
陈安之曾气愤地质问望江为什么背叛他。
可是望江说他认错了人,他说他不是望江,而是青山,从未给谁当过小厮,一直在山间生活。
这怎么可能呢?
相识相处这么多年,陈安之怎么可能认不出望江?这不可能!可不管他怎么逼问,这个和望江长得一模一样,就连颈侧那道小疤都一模一样的人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是望江!
陈安之冷哼了一声,气愤地掷了手中的湿衣服。
他心道如今在军中,只身一人,多有不便。等回了京,定要将人押去牢中严刑逼问!
然而还没到京城,大军回京路上遇到宁国蛮力军伏击,伤亡无数。混乱中,这次出征的主帅周大将军从马上跌下去,眼看着要被身材魁梧的蛮力军一锤子砸死。望江眼疾手快射中那个蛮力兵的眼睛,这才给了尤衡时间将倒地的周将军救走。
撤到安全之地后,周大将军将望江叫到身边连连夸赞,当成认下义子。
旁人都在恭贺,陈安之的眉头去拧成了一个“川”字。若望江当真被周大将军认作义子,他还怎么将人押进牢中严刑拷打一解心头之恨?
陈安之黑着脸,烦不胜烦。
只恨自己这次从军时,父王和母妃不准他带着人,若他能带着几个手下,早把望江给解决了!
一个小兵急匆匆跑进来:“陛下崩了!”
陈安之一下子站起身望向京城的方向。这里距离京城还有些路程,一时片刻赶不回去。
听着耳边的议论声,陈安之慢慢坐下来。
前两日诏书已颁下,此时他的四皇叔已经登基继位。
陈安之忽然想,如果他父王能争气一点就好了。
·
八月上旬,大军回到京城,不同于出征时万人空巷来相送。败军自然没多少风光,又逢国葬。不过对于每一个寻常家庭来说,看着自己的父亲、夫君和儿子平安归来,亦足够欢喜。
陈安之看着身边的铁柱冲进人群,抱起自己的媳妇儿转了两圈。他不赞赏地摇头,觉得很不成体统。
明明军中半年,能和泥腿子同吃同住,一踏在京城的土地,他骨子里贵族血统好似一下子苏醒过来。
他与身边这些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在人群里张望着,寻找来接他的人。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见了坐在前面马背上的望江。陈安之眉眼间的喜色立刻一顿。原以为当日不过是周将军的客套话,没想到回来这段时间周将军直接将望江带在了身边。
不过就算被周将军认作义子又如何?周将军就算有再多功勋,也不过是个武将。而他,是天生的皇家人!
“世子爷!”望山从人群里挤进来,眉开眼笑地迎上陈安之。
“怎么才过来。”陈安之不悦皱眉。
望山立刻陪着笑脸说:“走就来啦,人太多一时没挤进来。马车早就给您备好了!”
陈安之这才跟着望山挤过人群,登上晋南王府气派的马车。
他已经好久没有坐过这样舒服的马车了。坐进马车里,陈安之长长舒了口气。这大半年,如今细想,竟像是一场令人作呕的噩梦。
好在他现在回来了,不再是军中给人做饭的火头杂兵一个,又是矜贵无双的世子爷了。他肯低头肯吃苦地走了这么一遭,想来父王和母妃也已经消气了。
回到熟悉的晋南王府,陈安之还来不及感慨,就看见许多家仆在庭院里忙碌着。
“他们这是做什么?”他问。
望山赶忙答话:“过了中秋节,就要启程去封地了。”
陈安之“哦”了一声,皱着眉点头。他快步往里去,看见候在庭院里等着他的晋南王。陈安之眼睛一红,立刻在父亲面前端正跪下:“父王,儿子回来了!”
晋南王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又黑又瘦的儿子,心下也有些不忍,训斥的话咽了回去,道:“起来吧。”
陈安之笑着起身,又朝父王迈出一步离父亲更近些:“母亲怎么样了?听说母亲前日刚诞下弟弟,可是母子平安?一切都好吧?”
听着他满口关切母亲,晋南王心里舒服不少。他点头,道:“都好。”
“那我去看看母亲!”
晋南王点头。
陈安之进了屋,见到母亲,眼睛立刻就红了。王妃瞧他走了这一趟蹉跎成这样,也瞬间红了眼睛。
“母亲!”陈安之二话不说,扑到母亲怀里痛哭了一场。
王妃轻轻拍着他的肩,无奈地摇头,笑话他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哭哭啼啼。
直到后来晋南王进来阻止他惹王妃多思,陈安之才从母亲的屋子里出来。他擦干脸上的泪,站在庭院里,任由干燥的风吹拂在脸上。他慢慢笑起来。
真好,他终于回来了。
他大步走出庭院,回自己的住处换了身衣裳。红簪和司菡规矩地迎在路边候着。陈安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两条贝壳手串,在几个小妾身上随意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隐约觉得好像少了几个小妾,却一时之间没想起来少了谁。
他换好衣裳,剃了胡须,就连腰间也挂着心爱的玉佩和香囊,这才快步往昙香映月去,只想见到决定相伴余生的两个女人。
望山跟着陈安之身后,笑呵呵地跟陈安之说他不在的这段时日府中、京中的事情。陈安之如今回到京中,心情大好,比高中状元还要春风得意。他随意听着望山的话,想着刚刚见到的两个小妾。
他好像不止两个小妾吧?
红簪以前是方清怡的婢女,如今他根本不想看见红簪。司菡的由来更是戏剧,何况司菡曾是孙广亮的妾,他也不会碰。
他回忆着没来迎接他的小妾。
哦,林莹莹被山匪掳走了。
“春杏呢?”陈安之询问。春杏向来乖巧守礼,不该不来迎接他才对。
“春杏姨娘病了。”
“哦,那红玉呢?”
“谁?”望山茫然。
陈安之敲了敲额角,道:“记错了,是叫翠玉。”
望山打量着陈安之的表情,小心翼翼禀话:“犯了错,被夫人撵出府了。”
陈安之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说:“撵就撵了吧。”
陈安之本来就不喜欢翠玉,勾栏出身足够让他厌恶,将人留在府里也不过是碍于面子。被主母撵走正好。陈安之又想到尤玉玑趁着他不在时,撵了他的小妾,是不是说明她终究是有几分在意他的?
还是说,在他不在的这大半年,尤玉玑已经消了气,且冷静下来考虑了未来,打算和他重新开始?
他先去见见他的阙公主,然后就去尤家接她回来!
陈安之满面笑容地迈进昙香映月。
如今昙香映月早已没了曾经的蓬勃生气。陈安之迈步进去,一个下人也没看见。他继续往里走,好不容易看见一个扫洒的婢女。婢女见了他也意外,手忙脚乱地请安行礼。
陈安之皱了眉,质问:“这里的下人怎么这么少?”
望山赶忙禀话:“夫人回了尤家,这院落的下人都派去别的地方当差了,只留了两个小丫鬟照料着。”
一听这话陈安之瞬间黑了脸,质问:“阙公主还住在这里,岂能这般懈怠!”
望山急急说:“夫人走前说阙公主喜静,不需要那么多人照料。”
陈安之想了想,阙公主好像的确喜静。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继续抬步往里走。他停在东厢房门前,整理了一番衣襟,再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
叩门时,陈安之还在想着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是不是太廉价了些?
要不他等会先不把贝壳手串送给阙公主了,他先去买些别的珍贵礼物,再一起送给公主!
叩门三次,还是无人应。
陈安之心里慢慢焦急起来:“公主殿下可是在歇着?”
还是无人应答。
怎么连公主身边的那两个侍女都不在呢?
莫非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情?想到公主的病弱身体,又想到那些关于公主活不过双十年岁的流言,陈安之顿时脸色发白,颤着手将房门推开。
“公主!”
他踉踉跄跄地闯进屋中,心想难道是自己回来得来了?
屋中空无一人。
他在不大的房间内寻了三遍,也没寻到一个人影。
“怎么回事!人呢?”陈安之高声质问立在庭院里的两个小丫鬟。
两个小丫鬟面面相觑,战战兢兢跪下来:“奴婢不知!”
“什么叫不知?我问你们人呢?”陈安之冲出去,站在两个跪地的丫鬟面前。
小丫鬟颤声禀话:“阙公主身体一直不好,奴、奴婢听从吩咐从不敢打扰。每次厨房送来的膳食按照规矩送到门口,自有阙公主身边的婢女拿走……”
另一个小丫鬟接话:“对对,昨天晚上还看见阙公主身边那个唤做停云的婢女了!阙公主为什么不在房里,奴婢属实不知情呀……”
“阙公主身边的婢女时常在小厨房里煮药,阙公主病得厉害应当、应当不能自己走出屋……”
陈安之脸色煞白,身形晃了晃。
怎么会这样?
是谁闯进他的家,将他的心上人掳走的?
此时,陈安之心心念念的人正在水汽氤氲的净室里,赤着身趴在湿漉漉的长凳上,墨发披散着。
尤玉玑挪了个小凳,坐在他身侧,正专注地用手中丹墨在司阙脊背作画。
司阙转着指间铜板,有点不高兴。
他抛了铜板这么多年,铜板仍是和他没默契。
他又输了,只能乖乖躺在这里,给姐姐当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