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能不能安静些。”顾令颜有些烦乱,又隐约听见他问了一次, 揉了揉眉心后胡乱应了一声,随后又继续低头作画。
徐晏这才正式去看那两碟子糕点, 他以往常吃顾令颜送过去的,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常用的模具样式。有梅花的、有莲叶的, 还有海棠样式的。
只是却不如以往的那些精致, 有的糕点上裂了缝,有的甚至还缺了角, 颜色也不尽如人意。
许是已经有了思路,顾令颜重新开始落笔, 微垂着首,视线顺着笔尖在纸上游移。
徐晏凝着她看了半晌,但那人这次却一直凝视着前方,没能像先前那样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同他说两句话。
低下头自嘲一笑,徐晏随意拿了一块绿豆糕。
糖放的有些多了,没有寻常绿豆糕的清爽绵甜,只剩下一股充斥着整个口腔的腻人的甜,味道并不怎么好。
徐晏将将吃完一块,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但却没停下来,碟子里的糕点一块块少着。
“呀。”顾令颜快画完时发现少了几个要用的颜色,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几样颜料被搁在了另一个盒子里,应当是婢女忘了拿过来。
亭子里的侍从早已在她开始作画的时候被屏退,顾令颜只得扔了笔起身,拎着裙摆小跑着往下行去。
“颜颜!”徐晏唤了她一声,没能得到回应。
这间亭子修在假山之上,得以俯瞰湖面和对岸景色,冬暖夏凉,是个赏景游玩的好去处。但徐晏却没心思赏这周围的景致,目光一直凝在顾令颜身上,直到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转角。
顾令颜一路小跑着回了青梧院,侍女见她回来很是吃了一惊:“娘子怎么回来了?可是已经作完画了?”
“没呢。”顾令颜一边到处翻找一边搭话,“不知道谁收拾的,少给我拿了些东西过去。那几个颜料我不常用,没看到给晨风收哪去了。”
晨风是负责给她拾掇书房的侍女,恰巧这几日家里有人生病回去照料,不在她院子里。
闻言,几个侍女急忙上来跟她一块找,将几个箱笼都翻了一遍后,才在书房角落里的那个柜子找齐了她要用的。
拿到了要的东西,此时金乌早已向西偏移不少,天色也慢慢的暗了下来。顾令颜怕耽误了时辰光线不好,便又一手拿着颜料、一手拎着长裙,匆忙往池边亭子赶回去。
桌案上两个豆青瓷碟已经空了大半,徐晏正在用着绿豆糕,瞥见那道鹅黄色身影从亭子下方跑过时,不由得用力攥紧了掌心,连心跳也为之漏了半拍。
顾令颜疾步踩着台阶上去,甫一进亭子便看到徐晏手足无措的坐在那,呆滞的看着自己,手里还拿着半块绿豆糕。她不由得一挑眉,问道:“怎么了?”
徐晏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睫低垂,挡住了眼底慌乱的情绪:“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他以为她是径直离开了这个亭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几样东西上,徐晏才恍然明白过来。
“用不下就算了吧,我待会让人撤下去。”顾令颜浅浅瞟过一眼,压下眉眼间的烦躁,淡声说了句。
徐晏冲着她笑了一声,眸光柔和下来:“不必了,我用的完。”
顾令颜抿了抿唇,因着赶时间便没回话,径直走回先前的位置继续作画。过了约莫两三刻钟的时间,顾令颜搁下画笔,改拿了支鸡距笔落款,最后才想起自己的惯用的印章竟忘了带。
她烦乱的坐在那,又懊恼刚才回去拿颜料时怎么没想起来,略有些颓丧的靠在凭几上,缓缓揉按着手腕,盯着刚画完的这幅春水桃花图懒得动弹。
“颜颜。”徐晏忽而在身后喊她。
不需要转回头,也能感觉出俩人此刻挨得极近,顾令颜本就因为印章的事有些不耐烦,便拧着眉头转过头问:“又怎么了?”
突然被这么一凶,徐晏似是有些委屈的看着她,愣了片刻后方道,“那两碟绿豆糕,我用完了。”
顾令颜往旁边看了一会,那两碟绿豆糕刚做出来时她尝了一块,要多难吃有多难吃,她这会摆到案几上也不过是充作装饰罢了。
但他却一个不剩的用完了。
徐晏又道:“颜颜,刚才我曾问过你,是不是我用完了这两碟绿豆糕,就代表你原谅我了。你应下了。”
亭子里静默了下来,半晌后,顾令颜的唇角扯出来一抹笑,挑眉道:“我随口应的罢了,殿下别当真。”
“颜颜。”徐晏身子僵了一瞬,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我……”
天色渐晚,无边暮色笼罩了下来,池面上跃动的水波都变成了浅金色。顾令颜将画作拾掇好,准备待会再让婢女过来搬回去,随后从莞席上缓缓站起身,擦着他的肩而过,往外行去。
“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宫吧。”她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亭子。
徐晏知道,她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明知自己没有资格,可眼眶里还是有一股酸胀感袭了上来,酥麻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几乎要动弹不得。
他跟着追了几步,但顾令颜的步子却愈发的快,逃也似的走的。
回宫路上,赵闻说了几句大军往河西去的进程,又道:“今早袁家四郎君同其祖母一块去了顾府,下午袁家前脚刚走,殿下就到了。”
徐晏仍在回想着刚才顾令颜离去的身影,赵闻说的话都没怎么仔细听,沉着张脸一路回了宫去。
甫一回东宫,便听万兴说七公主即将要移出了清思殿,搬往后面的朱镜殿单独居住,以待出降。
“怎么回事?”徐晏挑了挑眉,一面往崇政殿走,一面随意问着。
万兴摇了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圣人今日发了好大的火,连贵妃都差点劝不住,不到一下午就阖宫都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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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思殿内,朱贵妃倒了一盏枸杞龙眼茶放在案几上,柔声安抚皇帝:“圣人消消火气,先喝两口茶。”
徐遂沉着脸端过茶盏一饮而尽,咬牙道:“今早京兆尹来回禀时,朕还不大相信,哪料到竟是真的?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女郎,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朱贵妃勾了勾唇角,急忙轻抚皇帝的脊背,她早就知晓了此事,只不过前段时日皇帝忙着涿郡和沙州的战事,不论是她还是京兆尹一干人,都不敢在这时候同他说,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七娘年纪小,能懂什么呀?”朱贵妃叹了口气,让徐遂靠在她腿上,给他轻轻揉按着额角,“她常年在宫里不知事,哪能知道宫外人心复杂?旁人随便两句话,都能将她给诓骗了。”
“依妾所见,此事定然是那郑家小郎蓄意而为,听说他常出入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这样的人,还不是几句话的事,就能把七娘给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声音柔和,却又带了几分愤懑。徐遂情绪逐渐平和了下来,面容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阴翳。
“你说得不错。”徐遂微阖着眼眸,沉声说了一句。已由先前的愠怒转化为了薄怒,殿宇中的气氛都祥和了不少。
底下伺候的宫侍先前早就瑟瑟发抖的俯跪于地,天子之怒,谁也不敢去承受。此刻见皇帝心情似好了些,才敢将差点埋进胸前的头稍微抬起来一点。
朱贵妃松了口气,心知这几句话已经说到了他心坎上,指不定他就是在等着这几句话,好顺着下来。公主是天之骄女、是帝子,如何会有错?
有错,那也是旁边的人给故意带坏的。
“七娘才多大,哪里能懂这些男子心里的弯弯绕绕。”朱贵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一滴泪瞬间便落了下来,“他还不是看中了七娘的皇女身份,想要做了驸马,借此来一步登天。”
屋中灯火摇曳,徐遂微阖着的双眸前忽明忽暗,他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学好,敢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
朱贵妃跟着应声:“这郑家小郎是太过分了些,那依圣人所见,七娘的婚事究竟该如何?”
徐遂眼中闪过几抹情绪,最终定了定神,冷声道:“有了未婚妻还敢在外面勾引别家女郎,可见是个不安分的,先让人打一顿板子再说。还妄想尚公主,门都没有!”
第69章 在手心里迅速揉皱成了一……
“圣人说的是。”朱贵妃一双凤眸中也染上了怒火, 眉宇间浮现出几分戾色,“这郑家小郎,着实过分。”
殿内静谧了片刻, 朱贵妃让侍从去瞧一眼七公主,又让人去给皇帝熬煮宵夜。
待到宫侍全都一溜烟的下去了,她才饮了口茶水望向皇帝:“他打的就是尚公主的主意, 仗着七娘年纪小就哄骗她,圣人怎可让他如愿。”
“她也不小了, 总该懂点事,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放肆。”徐遂揉了揉眉心, 有些烦躁的说, “大娘二娘像她这般大的时候, 都已经快嫁人了,满腹的诗书, 哪像她只知道胡闹。”
朱贵妃慌忙请罪:“这都是妾往日里太过心疼七娘,不忍心逼她读书上进的缘故。”
徐遂摆了摆手, 轻声道:“怪不得你,大娘也是由你教养的, 却比她强上百倍, 是她自己心玩野了。这次这个郑家小子,不给点教训真当自己什么人都能招惹了。”
他眼中几许寒芒闪过, 最后化为虚无。朱贵妃同他成亲数年,轻而易举的便从中看到了杀意, 知晓他痛恨此事折损了皇家颜面,只不过暂时没能找到由头去处置郑柏舟。
一旁的雁形灯台上的烛火闪烁一下,瞬间暗了下来,朱贵妃拿过烛剪小心翼翼的剪着烛芯, 温声细语地说:“不光是七娘被他蓄意玩弄,彤娘也是命苦,摊上他这么个未婚夫。”
说着说着,她话中带了哽咽之意,拿着烛剪的手也颤抖起来,最后落在了地上。一双凤目里噙着泪,欲坠不坠的蓄在眼眶中。
徐遂见此皱紧了眉头,起身揽住她说:“他这样品行不端,也是对不住你侄女,这门亲事就算了吧。等过段时间得了闲,朕替彤娘选个好的,亲自给她保媒。”
得了这个保证,朱贵妃瞬间转悲为喜,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后说:“妾先替彤娘谢过圣人了,她这几日因着郑家小子,在家里都哭成什么样了。”
徐遂点了点头,又道:“八娘的夫婿已经定好了,是陆家十郎。七娘的婚事等风头过去了再说,此事说出去到底不雅,能瞒多久是多久。”
屋外的风缓缓撞击着窗牖,屋檐下挂着的几盏宫灯左右晃动着,铜鹤香炉里飘散出缕缕白色烟雾,杜若香的味道渗透进殿宇内的每一处角落。
朱贵妃的面容也在这层雾气下愈发的柔和,脸上露出欣喜之意:“陆十郎?妾瞧着跟八娘是挺般配的,那日他一箭射中了蔷薇,阿吴也很满意他呢。”她将手放在膝上叹道,“七娘还是按先前说的去后面朱镜殿住吧,免得傅母教引她时妾听不得,总是要心软。”
徐遂道了好,又说了声“辛苦你了”后,便起身又往紫宸殿而去。
待到宫侍说皇帝已经出了清思殿后,朱贵妃扔下手中的帕子,唇角勾出了一抹笑来,淡声道:“去跟庖厨说一声,圣人走了,糕点不必做了。”
锦宁应了声正要下去吩咐,却又被朱贵妃给叫住了:“去把七娘唤过来。”
七公主这几日一直被傅母给盯着,下午皇帝训了她一通后直接关在了屋子里,嘱咐了人好好教引。
锦宁过去时,七公主刚刚打翻了宵夜,正闹着要见圣人和贵妃,满屋子的宫侍都未曾说话,只缄默的立在一旁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可是阿耶要见我?”七公主上前抓住锦宁的胳膊,用力晃了晃,“是不是阿耶要见我?我就知道阿耶不会让我去朱镜殿住的,都是郑柏舟迷惑我!”
她若是突然从清思殿搬走,宫里那群私底下不知道要怎么想,什么谣言都能传得出来。
锦宁轻轻拂开她的手,叉手弯腰行礼:“回公主话,是圣人着令公主搬往朱镜殿,在殿内勤学一个月的诗书礼仪,贵妃也做不了主。圣人政务繁忙,已经回了紫宸殿了,是贵妃想要见公主,不知公主是否得空?”
七公主原本一直在屋里吵着,说了许久的要见圣人和贵妃,然而等真的听到锦宁如此问她时,却又生出了几分胆怯。
胆怯之后便是后悔,她实在不该为图一时之快,跟郑柏舟混在一起的。
这人可是朱修彤的未婚夫,在朱家面前,朱贵妃从来就没有过半点含糊。
锦宁又问了一遍,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体贴,甚至还问她是不是太过劳累,时间又这么晚了所以不想过去。在这样柔和的氛围里,七公主的后背莫名渗出了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