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轸以白玉制成,下端垂着的长长流苏拖曳到了地衣之上,琴面之上生了梅花断,十三个徽位流淌着浅金色的光。
院外飞过的玄鸟似是被这声音给惊了一下,轻啾一声后,猛地从窗前蹿了过去。
徐晏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随后微微垂首操缦,琴声潺潺而悠长,是一首《良宵引》。他忽而忆起,顾令颜第一次弹给他听的,便是这首曲子。
万兴从门外进来,本是要上前禀报的,听到这琴声便在门口立了一会。待到琴声缓缓停下,万兴才进来恭声说:“殿下,楚王来了。”
“让他进来。”徐晏的手停在琴弦上,微微侧过头,声音平淡而听不出喜怒。
万兴应声而下,不多时,楚王走了进来,见徐晏正在奏琴,不由得微微一愣:“三郎好雅兴。”他走了过去,在徐晏身侧坐下,随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盏,猛地灌了一大口。
“是么。”徐晏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挥手示意万兴将琴收到一旁的墙上挂着。
楚王却是颇有兴味的看着那张琴,笑道:“早就听闻三郎善于操缦,却是我福薄,没这个听三郎鼓琴的运气了。”
徐晏瞥了他一眼,扯动了一下唇角,缓声道:“孤琴技不佳,二兄何必想来是看不上眼的,唯有自娱自乐罢了。”
从古至今,听琴者多为弹琴之人的至交好友,楚王自然知道他不愿弹给自己听,也收敛住了满面的笑意,只余一丝淡笑挂在唇角处。
“二兄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徐晏闲适坐着,一直胳膊慵懒的搭在膝盖上,从窗外拂进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襟,连带着头上束发的布条一块轻轻飘动。
端的是风姿俊逸,潇洒出尘。
楚王瞧着对面的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眸子里也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徐晏出生时当今皇帝刚坐上太子之位,先帝闻得终于有了个嫡孙,当即大开筵席遍赏群臣。楚王的生母是个十分能认清形势的人,当即就让他跟在徐晏身边玩。
但徐晏一直不怎么喜欢他,反倒更宁愿自己一个人待在一块。
他从小就知道,徐晏是父亲的嫡子,将来要继承父亲的位置。无论父亲是亲王、是郡王,抑或是太子、皇帝,继承人都只会是这个弟弟。甚至于先帝,也对他宠爱到了骨子里,同朝臣讨论政事也不避讳他。
谁都争不过他。
就在他要认命之时,一切全天旋地转,徐晏不再是嫡子,身份上和他没有任何区别。
“此事,还要多谢三郎了。”楚王忽而一笑,浓眉轻轻跳动了一下。
徐晏握着杯盏的手微顿,拧眉问道:“何事?”
楚王道:“涿郡粮草一事。”他将酒盏放在桌案上转了个圈,说,“昨日大兄那个神情,似要吃了我似的,真真是令人害怕。”
徐晏神色微凛,坐直了身子后,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之人。
强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楚王闭了闭眼,道:“若是我猜得不错,阿耶应当是在我和大兄之间犹豫,若非你加以暗示,阿耶也不会将这个差事交到我头上。”
“二兄若是不愿,自可交给大兄去办。”徐晏冷冷瞥了他一眼,知道他肯定在皇帝那安插了人手。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皇帝近些年愈发喜怒不定,他们几个皇子,哪个没和皇帝身边人有来往?不为别的,单是为了保命,都得做这一步。
快到用午食的时候,徐晏却没开口留饭,楚王怡然自得的走了,却在横街之上碰到了路过的越王。
越王瞥见他只是轻哼了一声,甩手就走,全然没有先前的热络劲。只要一想到秋狩之时楚王使的一箭双雕的手段,越王就恨不得撕了他。
再一想到近日自己心心念念的差事落到了楚王手里,更是气愤到了极致。
楚王却很拉的下脸,上前跟越王寒暄了几句,随后道:“依阿兄的能力自然能处理好此事,可也未免太大材小用了些。河西大战在即,阿兄急什么?”
听到这,越王原本冷若冰霜的神色倒是稍微缓和了些,仔细琢磨过后,更是将刚才跟浔阳吵过架的郁闷心绪抛到脑后,整个人精神头都变了一些:“你刚从东宫出来?”
“是啊,三郎这段日子气色很不错。”楚王往旁边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前些日子瞧见顾家三娘,离了三郎后她萎靡不少,当真是惹人生怜呐。”
看着他转向吴昭仪宫殿而去的背影,楚王在原地站了片刻,勾起一个冷冷的笑。
徐晏都能从嫡子变成庶子,那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他就能一直占据这个长子的名分么?
楚王走后不久,徐晏招手唤了万兴进来,懒洋洋地说:“你去告诉朱良池,就按他昨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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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的景色正好,渭水边围绕了无数出来赏景的行人,衣香鬓影,不经意的一瞥便是一道风景。
马蹄声踏着池边而过,顾令颜紧紧握着缰绳,长长的披帛随着骏马急速飞驰而扬起,上下颠簸着摆动。
身后跟了无数人马,一路到了宝兴寺所在的那座山下。
朱修彤和其余几人早已在山脚下等着她,见她来了便哼道:“我就知道你这么慢。”
顾令颜莞尔,捋了捋被薄汗沾湿的额发,递给她一个小袋子:“刚在路上买的,新做出来的云片糕,撒了酸梅粉的。”
朱修彤一下子就笑了开来,另有人说:“颜颜,你怎么只给彤娘,没我们的份呀?”
顾令颜眨眨眼:“不是她生气了嘛,就先哄她了。”说着,又从侍从手里拿过糕点,一人给了一袋子,方才作罢。
一行人骑着马,一边赏景一边往山上走去。因山间景色好,众人不由得看得入了迷,到半山腰上的宝兴寺时,已经到了用午食的时辰。
草草用过午食后,众人便被引着去了寺中给众人安排好的休憩之处。此次同来的有六个人,但寺中一排却只有四间屋子。将其余四人安顿好后,便对顾令颜和剩下一人说:“这位小娘子,这一排的屋子没有了,不若去后面那边休憩?”
俩人应了好,跟着寺中仆役进了自己休憩的屋子。
顾令颜饮过俩口茶水后正准备休憩,却有侍从进来说,有一位来祈福的小娘子想要进来见她。
“嗯?”顾令颜一个愣神,刚应了好,便见得一人掀了竹帘进来。
一张粉白的脸儿,身上没戴多少钗环,大多是素净的银饰,对着她盈盈一笑:“顾姐姐今日是来进香?”
顾令颜不过是来赏景,但不想多事,只轻轻点了点头:“是,七公主呢?”
第73章 除去越王外,再无旁人。……
一间不大的小屋内, 燃着安定心神之用的檀香,使人闻之则平缓了呼吸和心跳。
顾令颜忽而觉得有些渴,手边就是一个光洁透亮的白瓷茶盏, 还配有一个同样的白瓷瓶盛着水。她以余光瞥了一眼,却没拿起来用,只抬眸含笑望着七公主, 染了丹蔻的手指尖交叠在一块,放在凭几扶手上。
她那一双杏核眼中盛着盈盈笑意, 只消看上一眼, 仿佛就要溺毙于其中。
七公主凝着她看了许久, 咬了咬唇说:“是替我阿耶过来祈福的。”
原来是皇帝将人给放了出来, 顾令颜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恍然大悟。
她原本还在疑惑,不是说七公主被关在了朱镜殿学规矩, 怎么能这么快就能出来了,原来是皇帝让她来宝兴寺祈福的。
“我听寺中僧人说, 顾姐姐一行人也来了,所以想着要过来瞧一瞧你。”七公主唇角噙着一抹笑, 在她身旁坐下了, 散漫的靠在榻上,自有一种袅娜之态。
一阵困倦之意席卷上来, 顾令颜却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轻飘飘看了一眼之后, 淡声道:“瞧我么?那就不必了,公主同我之间的关系,想来还没到这个专门探视的地步。”
她声音冷硬至极,像覆了层寒霜一般, 任谁听了都要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七公主却并未生气,反倒还笑眯眯的给她倒了一盏茶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同顾姐姐之间的关系,自以为还是不错的呀。”七公主手里拿着帕子,托腮看着她,脸上显露出几分伤感模样。
顾令颜看着她递到自己面前来的茶盏,蹙起了两弯长眉,没接。
七公主却也不生气,她将那白瓷茶盏放在顾令颜手边,用帕子拭了拭刚才因倒水而沾到的几滴水珠,眸子里的神色专注,而又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顾令颜却没耐心再跟她说下去,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毕竟下午还要去后山看桃花。若是不养足了精力,待会哪还有心思好好玩耍?
想到这里,她干脆站起了身说:“我困了,就不留公主继续说话,公主若是没别的话想说,就请回吧?”
她明晃晃的下了逐客令,即便是七公主也不好再硬着头皮留下来。闻言便也站起身笑道:“那我就不打扰顾姐姐休憩了,正好听闻后山的桃花开了,我独自去瞧上一瞧。”
待七公主离去后,顾令颜在远处立了片刻,才转过头准备脱了外衣到榻上睡上一会。
她睡前一贯不喜欢喝水,一个跟来的小丫鬟正好口渴了,顾令颜便让她将七公主先前倒的那杯水喝了,随后在榻边坐了片刻,细细回想着七公主刚才的古怪。
但左右都想不通她今日怎么突然换了副脾气,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那一动不动的想着事,床前守着她的小丫鬟不住拿手去揉眼睛。
“娘子先睡一会吧。”绿衣走上前来,想要扶着她躺下,顺便给她将薄被给盖上。
顾令颜仍坐在那,将头搁在膝盖上半晌,蓦地直起了身子说:“走吧,咱们出去转转。”
底下伺候的婢女们听到这话,一下子被惊住,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浓厚的迷茫之色。
“三娘?”绿衣低声唤了她一句,心中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顾令颜揉了揉眉心,偏头看了眼那揉眼睛的小丫鬟:“我总觉得不大对劲。”随后拽住了绿衣的手,穿上鞋子后抬步往外面走。
一时间,一众侍女们拿披风的、捧用具的、举伞的,乱作了一团。将一应东西都收拾好了,急匆匆的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向宝兴寺后面的一个小花园处而去。
七公主出了后院的这间屋子后,心情一直很不错,连唇角都是翘起来的。她这段时日被皇帝和贵妃轮番罚,少有能高兴这么久的时候,连身边服侍的婢子都忍不住频频侧目。
“公主是有什么事,这么高兴?”扶着她走路的婢女浅笑着问她。
这婢女是朱贵妃给她换的人,七公主并不怎么信任,往常跟她也不亲近,但还是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有些事,只要一想到呢,心里就高兴得很。”
她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回去替我铺床吧,我自个在寺中走一会,待会回去午憩。”
宫女们虽得了皇帝的命令,一定要看住了七公主,不准她胡乱行事。但想到这是在寺庙里,且是朱贵妃所修建的寺庙,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故而只犹豫了一瞬,宫女们便应声退下,让七公主一人在这幽静小道上走着。
正值午憩的档口,宝兴寺中静谧不已,周遭只剩下几声莺啼,并清风拂叶的沙沙声。因在半山腰,寺中不少花都正值盛开的时候,将这条僻静小道延了一路的艳色。
七公主哼笑了几声,沿着小道慢腾腾走着,偶尔抬眸看一眼道旁的景色,却被一道人声打断了她的悠闲惬意。
“七娘,你怎么在这?”
七公主抬眸看过去,只见越王正皱着两道浓眉,紧抿着唇盯着自己瞧。细细看去,眼神中还透出了一丝紧张。
“大兄也在啊。”七公主冲着他笑了一声,“过来替阿耶祈福的,大兄是来做什么的?”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林荫间,地上照出了一片的斑驳树影,人身上的轻纱也被映出了道道光点。七公主生得像皇帝,眉眼秀丽,皮肤白皙。
越王猛地沉下了脸,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随后开口道:“是么。”
那声音不咸不淡,让人听不出喜怒。但不消听,也能从他脸上的神情看出来他不大高兴。
七公主笑了一声,抬起眸子扫了眼越王身后的人,见他们正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七公主便理了理衣襟,问道:“大兄来做什么的?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生怕我发现了什么一样。”
闻言,越王身后几人皆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头戴幞头的人对越王道:“大王……”
“不必如此。”七公主冲着那人摆了摆手,想着前一日在吴昭仪宫殿附近听到的话,便忍不住发笑。
她抬步往前走了走,凑近越王后,压低声音说:“大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一想到顾令颜待会的下场,她就觉得浑身都舒畅了。